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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见面闻名 穹庐之秘

问镜 减肥专家 15181 2024-07-25 09:54:37

似乎紫发道人修炼的上清存神法门,也是同虚空世界的机缘一起到手,大概就是上清一脉。

想来也是,这种与真界相接的虚空世界,十有八九都是开发过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玩意儿撒出去?任是哪一个宗门,都会集全宗之力,将其控制在手中。

也只有上清宗这等庞然大物,才会在崩溃之际,漏一些出来。

余慈怀疑,紫发道人修炼的上清法门,很可能就是开启门户的钥匙,只是紫发道人修炼不得法,难以发挥玄妙,这才被挡在宝山之前,无法进入。

具体如何,一会儿就有答案。

余慈现在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紫发道人的变化上。

当然,还有一些心思,牵系在穹庐社、还有这片沼泽区域内的“生态”上。

他只要肯用心,神魂感应广及万里,不在苏双鹤这等大劫法宗师之下,沼泽区域虽然广大,也都在他感应覆盖范围中。太过细微的层面不说,修士往来交战,肯定瞒不过他。

余慈也发现了,坐在辇车中,他的心境远比常态时要平静清醒很多,所谓定中生慧,特别深奥的道理暂时没有,却有一些感慨,从心湖中泛起。

由于天地大劫的持续,导致了真界资源的短缺,也使得修士之间竞争愈发激烈,相应的,大伙儿的道德水准在滑坡,好像是当日在环带湖的山岛上,有修士就道:

地上啃屎,天上撒尿,域外洗澡。

说白了,这就是对恶劣生态的讽刺和不满。

但这并非是绝对。

就像穹庐社虽说是杀人夺宝,手段狠辣,可目前身处沼泽的另一方,在绝对的劣势面前,却又凝心聚力,共御外敌。

两种生态就在这片区域内,形成微妙的交错态势,彼此影响,现实层面上,并没有即刻见出分晓,可在情绪层面,却迸发出亮眼的火花。

对余慈来说,就是给了他发力的把手。

他没有动弹,只是有些理解罗刹鬼王的爱好了。

不过,和那个恶趣味的家伙不同,余慈把握到的,似乎是更形而上的玄理。

余慈的手指无意识敲击车壁,这么一通古里古怪的感慨,并非多愁善感,扭捏作态,而是在辇车上某种信息的刺激下,发掘出的“收获”。

余慈可以肯定,那至少部分超出了天地法则体系的范畴,是一切“有情众生”专有的“性灵”层面的道理。

只可惜,这个“道理”太过模糊,就是在辇车中,经过某种“放大”处理,也难以见其端倪。

相比之下,紫发道人那边,要更明晰一些。

跟随了这一路,余慈已经看明白了。紫发道人本具备相应的资质、法门,但他得来上清心法的途径不明,也没有得到正确的指点,修行中没有行差踏错已是万幸,长年累月蓄积在体内的力量无法真正发挥出来,自成了一套体系,却是封闭的,才死得那般憋屈。

虎辇玉舆隐轮之车所做的,是打入了一份“灵机”。

更微妙的东西不好解释,至少是给出一份诱发蕴藏力量的“机缘”,或曰“提示”。

力量激发,等于是另一套封闭体系中的紫发道人“活”了过来,与残存在形骸中的执念相结合,便如婴儿初生,受外界刺激,接收外界信息,不断完善神魂结构,以其勃勃生机,重塑灵明。

只是此时的紫发道人,一则在前遭人伐破神魂,先天阳气丧尽,在这点上恐怕连鬼修都不如,日后精进难上加难;二则前尘往事的记忆,也不知损折了多少。

这等情形下,就算“死而复生”,还是原本的紫发道人吗?

余慈更由此发掘出心底深藏的某事,一时深思,浑然忘了下方的局势变化。

当其时也,穹庐社已经安排好了“擒龙网”。此件法器分上下两层,下层渗入地下,触地成钢;上层隐入虚空,看起来虚无一片,实则坚韧牢固,一旦沾身,就切入骨肉,截经断脉,目标便是活着出来,也是个废人,十分阴毒。

这类法器,本应该是预先埋伏,做陷阱使用的,但此时的紫发道人神志不清,停驻原地不动,用来也算合适。

戈执事很干脆,一旦布罢完毕,立刻出手收网。

然而虚空中无形的网络刚有显形的趋势,尚未被十绝灵幡霞光挥散的雾气深处,突然就飞射出半月形的刀光,且一出就是一套,成地煞之数,非但锋利无匹,其速度也是远远超出了音速,将要收拢的擒龙网,转眼就给切得支离破碎。

当然,擒龙网的杀伤也不是易与,刀光同样给绞碎了大半。

戈执事脸色发青,这件“擒龙网”是他的招牌法器,祭炼超过十二重,在步虚阶段,是极其可观的一类了。

可半路里杀出来的这套半月飞刀,无论是祭炼层次、法器质量,还是使用者的修为,哪个都不在他之下,还有一点,更是远远超出:

他娘的都不带心疼的吗?

擒龙网遭遇重创,想修复过来,怕都是猴年马月了。至于放出飞刀的那位,则要爽快得多,还残留的二三十道刀光,便如同飞舞的野蜂,掉头杀入了他们这边,一时弄得阵脚大乱。

“不要分心!”

常执事不是蠢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的打算。可混乱已经形成,谁也不乐意硬挨一记能斩开擒龙网的半月飞刀,个个上蹿下跳,连嚷嚷的常执事自己,也闪身避过两记斜斩。

真正的冲击便在此刻来临。

一架与正常载人飞梭仿佛,只是要更为敦实的飞行法器,从雾气深处冲撞出来,仿佛是发了疯的巨象,硬生生碾过一个为了躲避飞刀而分神的倒霉鬼,向着紫发道人的方向狂飙突进。

半途中,飞梭的门户已经打开了,却没有半分减速的迹象。

显然,飞梭中的人是接应紫发,顺势遁离。

这是个不错的计划。然而,飞梭中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下的紫发道人,和他们所知的那位,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没有明确的自我意识,也不分敌我。紫发道人面对“撞”来的飞梭,做出的反应就是将十绝灵幡刷动,霞光倾泄而下,转眼将飞梭淹没。

“师傅!”

不可置信的叫声从飞梭里透出来,很快又在气爆声中湮灭。

面对超乎想象的意外情况,飞梭里的修士展现出了惊人反应能力,门户来不及合拢,却有一件九层方塔祭出,高不过四尺,其外罡气流动,霞光竟然刷不进去,但速度和突然性是再别想了,飞梭也猛地阻滞。

常、戈二执事同时反应过来,不管紫发道人究竟是怎样的状态,天赐良机,如何能够错过?他们二人几乎同时发令,也同时出手,带动手下,当即掀起一轮合击。

虽说仓促之间,合击略有些散乱,可十多人浩荡的罡煞冲击,还有其中沉浮旋动的数件法器,依旧有着足够的破坏力。尤其常、戈二人讨了个巧,不去正面轰击悬立的方塔,而是集中力量破坏那停滞的飞梭。

既受到霞光冲刷,又遭遇层叠巨力的轰击,九层方塔所布罡煞不可避免收缩范围,使得飞梭难以周全,很快承受不住,结构崩溃。

还好方塔悬照,核心区域依旧算得上稳定,水波般荡漾间,把里面的人护了出来。

飞梭中塞了足有五人,有老有少,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涕泗横流,面目都扭曲起来,不管外间如何动荡,只往紫发道人那边看,显然就是刚刚大叫“师傅”的那位。

或许是真有“感天动地”一说,紫发道人处,十绝灵幡摆荡渐消,霞光收去。

不过,一行人中最醒目的,还是某个不修边幅的道人。其人头上道髻都是歪的,却用的是极其醒目的紫金道冠,且身上衣饰宝光隐隐,甚是豪奢。

见紫发道人收去了灵幡霞光,他咧嘴一笑,面对扑面而来的罡煞,袖口抖动,两道游鱼似的剑光射出,逆流而上,轨迹诡谲凌厉,锋芒所指,分明就是常、戈两个执事。

想到之前半月飞刀的锋芒,两执事不愿冒险,闪避开来。

哪知剑光临到眼前,一化十、十化百,纵不如七十二柄半月飞刀尽皆实体,然而虚幻莫测,更难拿捏。

两声惨叫,剑光幻影消散,亦有两个修士横尸当场。

常、戈二执事脸色铁青,显是怒气勃发,但他们也都是人精,也不管死的是谁,趁剑光由虚转实,方位确认的空当,齐齐发难,目标仍是直指九层方塔之下那些人物,想着趁那人分心驭剑之际,轰开防御。

哪知二人的攻击,依旧被宝塔挡住,常执事甚至是放出了南国妙手坊的连环雷火,可九层方塔悬空,其外罡煞层叠,怕不有几百上千层,柔如水波层涌,坚如山脉绵延,眼看着又是一件祭炼超过十二重的上等法器。

常、戈二人心中都生出了无力感。

他们心里其实很明白,若不是对方身边牵绊太多,以他们这些人的能耐,又哪能留得住?

这次行动,最要命的失误,就是没注意到,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家伙!

也没有想到,如今这世上,还有人管闲事管到这种程度!

常执事依稀记得,此界确有这样一位挥霍法器,全不当回事儿的强人,可急切间,又哪能想得明白。

目前的局势下,分心旁顾实在是过分奢侈。就是这样一个恍惚的当口,刚收了十绝灵幡的紫发道人再次动手,却是手臂前伸,遥遥指向他们这边。

五指之上,刺眼的光芒次第亮起,破空而出,分明就是煌煌剑气,还透着莹红光色。

“赤虹剑!”

此法和十绝灵幡一般,仅是上清存神法门中最粗浅的应用,却是将玄门正宗心法的高妙,以及浑茫大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十绝灵幡也顺势刷动,剑光如虹桥,霞光如江河,倾压而来,令人窒息。

最要命的是,那不修边幅的道人,也是个胆大包天的,竟然是脱离了九层方塔的护持,更不顾紫发道人的之前的“误伤”前科,借势而起,身上不知有多少层宝光连闪,径直扑上了剑光虹桥。

对穹庐社这帮人来说,“登”上虹桥,等于是上了奈何桥。

可对那道人而言,却是合击的关键生门所在。

借着掩护,骤然发力,连续数声爆鸣,夹杂着惨叫声,只听得常执事心头发颤,一瞬间的功夫,他们在此的手下,已经毙命大半,有一个阳神打破顶门,欲待逃生的,也吃那霞光刷落,消融一空。

攻不下,守不住,彻底没指望了……

至此,他心中战意全无,也不管剩下的人如何,祭出专用来逃命的飞翼,返身就走。

常执事反应算快的,可飞出不及十里,一声雷鸣般的暴喝,自耳孔直轰入脑宫。

那是紫发道人的大吼。当初追杀此人到山穷水尽之时,也听过类似的叫声。

只是那时是绝望,而此时则是贯入真意的狮吼虎啸。

常执事心神一激,气机紊乱,就在这迟滞的当口,有金光追蹑上来,却是一对颇具西方佛国特色的金钹,迎风便涨,乍分又合,咣啷一声巨响,将他全身拍得粉身碎骨。

几乎就在同时,紫发道人十绝灵幡刷动,将戈执事困于霞光之中,剑光虹桥抵至,戈执事手舞足蹈,往桥上“行”了几步,便是千疮百孔,生机绝灭。

至此,穹庐社在这边的修士已然全灭。

紫发道人一击得手,又扭头过去,空茫的眼珠子,盯着还在方塔护持下的年轻道士。忽地一应霞光、灵幡、剑光等异景消散,他也一头栽下,脸面都撞入泥土里,不知死活。

“师傅!”

那年轻道士情急,想要冲出方塔的护持罡煞,却很快给弹了回去,急切间又高叫“恩公”。

那位不修边幅的道士刚刚收回金钹,身形不停,一步跨到紫发道人身畔,将其抄起:

“快走快走,迟恐不及!”

说话间,却是又祭出一艘乌篷船似的飞舟,将方塔之下的五人整个地收进去,驾舟疾遁。

他身上的法器便似无穷无尽一般,临去前还放出一枚符盘状的东西,投入沼泽深处。很快云雾复起,并有天地元气磨转,将战场内外的气机残留搅得一团糟,任是谁也无法再从中查找出有关于他们的信息。

如此奇人,高空中的栖真也是大开眼界,而且,她也有模糊的印象,似乎从哪儿听说过这个道人的名号,可莫名有种阻碍,导致记忆不明。

心中稍一思量,那飞舟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忙驱车掉头,准备继续追踪,哪知辇车上的余慈突地开口:

“且等等。”

栖真不知道余慈是个什么打算,却没有半份折扣地执行,将辇车虚悬在半空中。

余慈发出命令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栖真也不多言,如此过了大约二十息左右,沼泽地上空,忽有烈风扫荡,吹卷千里,以至雾气大幅流动,将散未散。

眉睫之前,雾气飞流而过。栖真不自觉眨眨眼睛,心跳加速,在视线难及之地,正有庞然威压滚滚而来。

她下意识抬起头,正看到劫云之中,有一轮血红大日破云而出。

栖真被她光色给刺痛眼睛,险些就流下眼泪,心弦颤动更疾。不过好歹身后有靠山在,定了定神,再细看去,立刻就分辨出来:

这哪是什么大日!观其中央,正有一道黑线,往两边切分扯开,显露出核心部位迥异的幽绿颜色,仿佛是一只巨眼,缓缓睁开。

血日如眼眶,黑线如眼敛,那幽绿区域,自然就是瞳仁了。

劫云之中岂能容得他人气机运化?

当下那巨眼周边,就有雷电聚拢,环绕轰击,其血轮周边,时有扭曲。

然而其核心处,幽光森森,气芒亿万,蹿动不休,照射下来,弥漫数千里的雾气,都染上了一层绿膜。

光线更深透进来,扫过这一片沼泽区域。

吃光线射入,不管是矮树灌木,还是泥涂水池,一应实体,无论固态液态,都变得虚幻透明,将内部结构、藏蕴空间,全都暴露出来。

光线映照之下,栖真看自己的手,只见皮肉半透明,隐见血管骨骼,妖异可怖。

她打了个寒颤,如何不知,定是哪个极恐怖的强者到了。

与之同时,她又听到身后辇车中,余慈冷笑一声。

余音未尽,雾气深处,虚空扭曲,随即洞开,滚滚冥寂幽寒之气,喷吐而出,与外界天地元气相激,几如鬼泣。

栖真知道这是余慈的手段,她早先也做过功课,早听说“九幽盛宴”之事,心中就想:

这大概就是九幽冥狱了!

一念未绝,那虚空扭曲的最深处,扑啦啦飞出一道黑影,穿越虚空之时,数根乌羽飞落,随即化为幽暗的烟气,归于虚无。

至于黑影的本体,则迎风而长,像是乌鸦模样,只是双眸血红,头顶有三根竖翎,随风摆动,其间血光流转,给大鸟全身都涂染上了一层血色。

栖真努力辨别来历:“看起来像是三命鬼鸦!”

这种生活在九幽冥狱的异种,随修为长进,头顶渐次生出三根竖翎。这三根翎羽乃是第一等的灵物,据传有替死之能,三命鬼鸦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世间替难傀儡、巫偶,又或者续命丹药,只要能得这三根翎羽合炉炼化,效用可立增十倍,其价值不可估量。

可眼下,余慈召它出来……分明是撞上去的!

那三命鬼鸦发出粗哑的鸣叫,身化乌光,直冲云霄,目标直指那诡异巨眼。

眼看鬼鸦速度激增,劫云之中,巨眼瞳仁放出幽绿光束,隔空百里,便将其照个正着。

毁灭性的力量以“光线”的形式,透入鬼鸦躯壳之内,抹杀生机。

可就在此时,鬼鸦头顶,一根竖翎无火自燃,瞬息化灰,鬼鸦本身不见任何影响,反而速度再增,顶着幽绿光线,一个呼吸间,就破入云层,正正撞到那巨眼之上。

吃这一撞,巨眼上流转的血光,还有周边聚拢的雷火齐齐向内塌陷,将那片区域搅得一团糟,那巨眼神通,自然是给破个干净。

倒是三命鬼鸦,在劫云中打了个转,又掉头飞回,只是头上竖翎又少了一根。

劫云深处,雷音震动,又仿佛是某人的怒吼。

“喀喇喇”电光迸裂,一条粗逾里许,长逾万丈的手臂,便从巨眼破灭的漩涡中探出来,直取鬼鸦。

然而,这一击声势虽大,其实还比不过刚刚的巨眼神通。

天地法则意志焉能允许此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当下十方雷火交织,将万丈手臂轰成粉碎。

三命鬼鸦则是施施然飞回到九幽冥狱,连着滚滚阴气,尽数回流。

此时沼泽中除了那些受阴气浸染,生机绝灭的树丛灌木之外,就再也见不到九幽冥狱曾开启过的痕迹。

栖真勉力维持着外表平静,其实心里早已翻天覆地。

也在此时,遥远的虚空中,有声音压过雷霆,轰传过来:“召劾九幽鬼物?可是余真人当面?”

余慈根本不理会,只对栖真道:

“走吧。”

对此时的他来说,若“阿猫阿狗”都要搭理,那世人公认的未来上清之主,也忒不值钱了罢!

不是他拿捏,只叹得力的人太少。

坐在辇车中,余慈心境清明,还有闲数一数目前手里的战力。

说起来,真要都是状态全满,不敢说拿出几个地仙大能来,三五个大劫法宗师绝无问题,且战力都是出类拔萃。

别说比那些大型宗门,就是与门阀相比,也逊色不了太多。

可再往下数,真人、步虚、还丹这三个境界的修士数目,就是万万比不得了。

以往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方面用过心思,信众是有一点儿,但与门徒的概念差别太大。

他也知道影鬼在搞些明堂,可那些冠着“盘皇剑宗”名头的人物也难以拿到明面上来。

能承继上清道统的,思来想去,也只有思定院那几位,修为又都弱了些……

好吧,除了无羽、回风道士、张妙林三个,竟是再没有能拿出手的人物了。

世间有哪个宗门里面,步虚、还丹修士的数目,加起来都还不比不过大劫法宗师的?

话又说回来,那几位大劫法战力,能在法理上和上清宗挂钩的,也是一个都无。

重振上清,任重道远哪!

坐在辇车中,余慈苦笑。

思路固然清楚了,想到的全是种种不足之处,真正该怎么做法,仍然没有一个定数。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像他这样,预都预不起来的,又算怎么一回事儿?

他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当初朱老先生只让他使上清传承不绝,而未提及重振上清门户,是否也有这类的考虑呢?

他并不沮丧,人无完人,认清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总比懵懵懂懂做蠢事强。

此时他虽然仍没有想出个计划来,却也是明确了,有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夯实根基,是当务之急。

余慈近段时间,也在研究宗门传承之事,还从玄黄那边抽了几本相关的书看。

知道那些门阀大宗,最健康的人才体系,大约是一代、二代的长辈中,有地仙镇压门派气运,再有数位劫法宗师,长年驻扎此界。

三代、四代修士里面,出类拔萃的也能进入长生境界,再有大量的步虚、还丹修士,作为门派的基石。

据说,大型宗门每十位还丹修士中,便可稳出一位步虚强者,至于由步虚而成就长生真人的,则是三十取一,再往上的话,就要看机缘了。

像离尘宗这种,在大宗门中位置比较靠后的,地处偏远,门人弟子少一些,比例要高一点儿,但也有限。

如此,大型宗门内,外门弟子、入室弟子、核心弟子加起来,总要有三五千人。

但问题是,每三千六百年的天地大劫到来后,真界中,一众劫修的伤亡率,高到八成以上,也就是说,五个人里,才能有一人全身而退,其余的要么是身死魂丧,要么是道基损伤。后者想再熬过下一回天地大劫,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大宗门阀很大程度上能够削减损失,可若要维持宗门不衰,基础的弟子还要再多三到五成,才能支应得起这一套进阶体系。

如若不然,就只能往中小门派里排去了。

所以说,兴起一个宗门,尤其是夯实大宗根基,绝不是一时之功,而是几代人的积累。

从这个意义上讲,此时世间仅有的那些上清遗脉弟子,可以说是最最珍贵的资源。

当年上清鼎灭,固然大部分弟子都遭了魔劫,但总还有无羽、回风道士的师长这类修士,星散四方。

一旦汇聚起来,有充足的资源供给,合适的秘法典籍,膨胀起来也非常快。

步虚、还丹有个几十人,一两代下去就是几百人;有个几百人,一两代之后就是上千人;以此类推。

就是紫发道人这样,非上清一脉,却因缘巧合修炼了上清法门的修士,也是难得。

今日损折一个,未来还不知道会耽搁多少时光,才能再培养出这等修为的弟子。

如果有可能,余慈真想将所有人都纳入到神主网络中,但那样和灭绝上清传承也没什么差别了……

想到虚空世界,他心头又是一动。

上清宗当年遭逢魔劫,真界的基业破败干净,然而其开发的多处虚空世界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儿留存?

就算九幽冥狱这等不太适合居住、修行的世界,只要有一定修为,捏着鼻子,狠下决心,也不是不能活下去。

当年上清宗数万英才,就没有几个心志坚忍,卧薪尝胆的人物?

余慈轻敲车壁,思路渐开。

这么看来,太霄神庭真真是紧要之地,只有占据了那里,才能贯通与几个主要虚空世界的甬道。

在此之前,不妨多寻找一些流落在外的,就像是紫发道人所遇的那类,还有就是碧霄清谈上,涉及的死星等等。

当然,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上显示的“星辰”、“倒影”、“卵石”等对应的目标,也在搜索之列。

这些,就要分门别类,由信众,或者是影鬼那边去办了。

当余慈正在为不远的将来而头痛的时候,另一边,某个不修边幅的道士,正伸手挠动歪歪斜斜的发冠,叹道:

“上清存神之术,其名中有一个‘神’字,又有‘内感神明’之说,其实是真正不假外求的内修之法,以积精存气为要,运化五内,通达百窍,以致神明。只是他们以上清秘术应敌之时,往往以一驱百,化生万象,勾连天地星宫,召劾神明,生出种种神异之事,为外人所见,才又附会到内修法上。”

他之所以解释这些,是说给旁边的小道士听。

“刚刚听你讲起修行法,道爷我可是出了一身冷汗。亏你们师徒两个修炼到这地步,还没走火入魔,以后还是找一找真正精通上清法门的高人,纠正诀要,再修行的好。

“你师傅现在的问题是,体内魂魄元气的运转自成法度,又精妙纯粹,他死中求活,多赖于斯,至此已是天幸,若再强行改动,万一出了岔子,怕是不妙。”

小道士早已鼻涕一把泪一把,六神无主:“那……那该怎么办?”

不修边幅的道人又是叹气,没有直接回答,只对身边其余人道:“今天你们是受了无妄之灾,但能保得命在,已经不错,还是快快离开吧,日后也不要心怀怨愤……喏,一人一件土遁宝衣,每四个时辰可以激发一次土遁之术,遁出千里开外,现在就可以用了。”

那些人此时已给惊得魂不附体,便是有怨愤之心,也不敢表露出来,有比较会做人的就问:“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日后必然立起长生牌位,日夜奉香赞礼……”

“用不着,用不着,你们快走就是,迟恐不及。”

不修边幅的道士挥动袖子,自生罡风,将几个人远远吹离。

看那些人四散而去,他又对小道士讲:“我门中与上清一脉有些香火情份,当然,我知道你们不属于上清弟子,可既然修炼了上清法门,我也不好不管不顾,就给你们指条明路。如果你师傅还能醒过来,去投余真人……可知道余真人是哪位?”

小道士茫然摇头。

“不知道?算了,你们现在去投也是找死,不妨先去南国,也不要直接去,可以转道中南。前提是你师傅真能醒过来,如果不成……”

看小道士面上失色,他也叹了口气:“我再带你们一程吧,看看情况。真不行的话再说!”

说话间,他重新驾驭起乌篷飞舟,挑了个与前面离开的修士均无关联的方向,贴着沼泽,继续飞行。

然而,他们的运气才真叫糟糕,行不数十里,又有人追了上来。

更准确地说,是在前面截路。

“道友请止步。”

隔在十余里,雾气深处,已传出沉沉的话音。随话音一起的,是倏然张开,覆盖百里区域的沉重压力。

乌篷飞舟发出“咯吱”怪音,原因是遭受了超出结构承载极限的力量,若还要保持高速飞行,再一息的时间,就要彻底崩解。

“穹庐社真是耳目众多,触角遍地啊。”

不修边幅的道士长叹一声,控制着乌篷飞舟,慢慢停下。

此时,前方雾气中,刚刚说话的人现出身形,却是一位看上去颇是文秀的青年男子,他向这边拱拱手:“在下穹庐社南宫城,道长一身玄门修为,好生精纯,不知仙乡何处?”

“你们穹庐社势大,我招惹不起,这种事情还是不要问了吧。”

“看道长这一身打扮,还有言行举止,我倒想起一个人来……离尘宗实证部千宝道人,不知和足下该如何称呼?”

“千宝道人?那人不是珠光宝气,豪奢华丽,最是讲究气派的吗?”

道士哈哈一笑,又用手捅了捅已经快歪下发髻的紫金道冠:“区区一向懒散惯了,比不得那位。”

“那该如何称呼?”

“这个,叫我侠客罢。”

说罢,两边都笑,只是眼神隔空交击,凌厉如刀。

南宫城负手迈步,直向前来:“听说离尘宗近年来后起之秀频出,好生兴旺。甚至还有闲情,帮着别人家里培养弟子,教出了渊虚天君那样的人物……”

“侠客”眨眨眼:“什么渊虚天君?”

南宫城哑然失笑:“还有哪位,自然是不久前,借后圣神通,帝御之威,隔空大战东海那位神主的余慈余真人了。离尘宗不愧是中南巨擘,天下大宗,随随便便放出一个人来,都能有如此成就,佩服,佩服。”

他称呼“真人”,偏道“天君”之号,这可不是平时称谓里的送上的高帽,里面自有矛盾之处,当其时也,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余慈一人,享受这种待遇。

“侠客”又不是聋子瞎子,当时那场大战,过了都快两个月,正是消息风传天下之时,哪有不知之理。

他还知道,“渊虚天君”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号,是从正一道张天吉那里发源而来。

当日大战过后,有人问起张天吉的观感,这位从头看到尾的玄门宗师,对“上清后圣”与“罗刹鬼王”的碰撞绝口不提。

但对余慈在交战之初,展现出来的虚空神通,却是赞叹备至,取道经之句,赞其“构演三洞之府,总御万真之渊,秘在九天之上”,为此界地仙以下,第一等的无上神通。

只要是对北地局势稍有关心的,哪个不知?

至于“真人”与“天君”的矛盾,也确实有一份说法。

称呼“余真人”,是说余慈的修为境界;而名号为“天君”,却是针对其无上神通而言,也在某种意义上,承认他未来上清宗掌教的地位。

“侠客”甚至还知道,张天吉此言,多少有些不怀好意,概因他从道经中撷取的名字,除了形容余慈的无上虚空神通之外,其中还含了“渊府”之意,亦即财物、文书之聚,暗指余慈以及他背后的那位“后圣”,掌握了上清无数秘典经籍,法宝资源,专以勾动人心。

只是这份关注之心,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继续装傻:“一会真人,一会天君,南道兄你是在说什么?”

南宫城脸上笑容僵了一僵:“在下复姓南宫……”

“是了,是我的错,还请南道兄见谅。”

不管南宫城是个什么脸色,“侠客”又道:“我们这边有病人,正急着寻地方医治,南道兄你可否行个方便,让开道路?”

“何必舍近求远?敝社人员虽是芜杂,却是各行各业,各门各类,所在多有,眼下就有精擅医道的,不妨让他们看看……况且,向来是药医不死病,注定没命的,也就不用劳烦足下了。”

“穹庐社管天管地,还管不到阎罗殿上去,我觉得还可以再治一下。对了,本人飞梭坐得好生生的,莫名其妙就让你们给打下来,东奔西顾,好生辛苦,贵社难道不给个说法?”

“敝社给出说法,也有一定之规。足下若是千宝道兄当面,是一回事;若是什么‘侠客’,则是另一回事儿。”

“那么还是当‘侠客’吧……对了南兄弟,咱们在这儿空费唇舌,怎么后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弄得我心里头空落落的,没个准星儿,要不然,咱们干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免得打破脑袋,狼狈不堪。走走走……”

说话间,他笑着拍了拍身边小道士的后脑壳。

小道士本是用仇恨喷火的眼神盯着南宫城,却被他拍得低下头去,硬给塞进了乌篷船内舱。

“侠客”哈哈一笑,背后清光冲霄而起,仿佛烟气般缥缈不实,也不知将要化为何物。

“借过!”

乌篷船重新启动,划空沼泽上的泥浆,直往前行。

南宫城眼睛眯起,口中言语流转如珠,快速而清晰:“足下莫要自误,紫发道人所涉虚空世界,远在洗玉湖那边,对贵宗而言是块飞地……停下!”

喝声中,南宫城步虚法域急剧收缩,范围内的压力却也随之飙升。

其实他不愿与千宝道人正面冲突——什么“侠客”,只有傻子才信。真以为弄歪发髻,解开衣襟,就能换皮了不成?

据他所知,千宝道人是个难缠的角色,灵动百变,且在祭炼、运用法器上,别有诀窍,一身宝物,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完全不是寻常的路数,让人无法理解,那么些宝物,是怎么祭炼出来,又不至于影响修行的。

虽说作为长生真人,肯定要比对面强出一个层次,可对付这样的人物,要拾掇下来,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眼下是个比较尴尬的节点,他打破长生关,其实是用了一些不太稳妥的方式,以至于根基不稳,正在调养的时候,绝不想冒险挨雷劈。

故而,他一直在和千宝道人绕舌聊天,就是想着让后面的同伴追上来。

只是现在,显然是无法如愿了。

“幽魔眼误事!”

南宫城心中暗骂,界域中,一应物件所承受的压力,较常态激增了数十倍,且不是一以贯之,而是上下起伏变化。

这是他成就长生真人后顿悟的“暗域”,是感悟九天外域一些重力起伏变化的特殊地带,形成的界域法门。

如此是纯粹以修为压制,最大限度控制千宝道人施展的空间。

哪知千宝道人明知界域中受到绝对压制,也不管飞舟在剧烈波动的压力下,如何发出濒临崩溃的呻吟,依然是将乌篷飞舟的速度催运到了极致,甚至还能保持住大概的平衡和方向,直直冲撞上来。

“找死!”

南宫城双眸中蓝芒如激电,“暗域”中敌方承受的瞬时压力骤然提升到常态的四百倍,又在刹那间归于零。

他也不能将类似状态维持太长时间,可就一个刹那的功夫,乌篷飞舟当即崩溃。

南宫城倒是注意了紫发道人师徒,刻意绕过他们,但千宝道人就没有这份待遇,其身形明显有一个剧烈的伸缩,若是常人,直接就要扭曲成肉团了。

不过,千宝道人终究还是撑了过来,甚至还从袖中再飞出一件法器,乃是之前交战时护体的九层方塔,祭在半空,罡煞环流,将紫发道人师徒护在其中。

至于他自己,则是飞纵入空,强行冲开压力暗潮,迅如激电,冲击上来。

“玄门正宗的做派。”

南宫城冷笑一声,刚刚若千宝道人不要面皮,冲到紫发道人师徒身边,以避过压力的涨落区域,他还真要再费一番心思。可如今再无这方面的顾虑,“暗域”中压力的消涨变化更是激烈了十倍。

千宝道人终于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千宝,别给离尘宗招灾惹祸!”

“凭你?”

短促的笑声里,千宝道人背后腾起的清光蓦地铺开,玄虚不再,反倒是凝如液滴,奔若沧浪,汩汩水声中,层层清波倾盖而下。转眼间,水烟浩缈,波澜远走,将污浊的沼泽地带,化为茫茫水域,以至于这片虚空都显得通透起来。

南宫城心头一震:“界域……应该是步虚法域才对,可这感觉太过古怪!”

念动之间,前方的千宝道人已然隐没在渺渺烟波之中。

南宫城厉喝一声,正收缩的“暗域”再度扩张,要以“界域”压制“法域”,将这片虚实莫测的水域压垮打灭。

可是,纵然平空起浪,泥水纷飞,甚至于虚空扭曲,元气爆鸣,这片水域依然铺展于沼泽之中,真实不虚。

“邪门儿!”

南宫城挫了挫牙,念动间,九颗乌沉沉的大珠同时祭起在半空。

九颗大珠,是南宫城的本命法器,名为“密水珠”。

此套法器是他投身穹庐社之初,参加某次域外集体修行时,得自一处遗迹。当时也是社中强者分配下来,看着别无他用,只是能破一切罡煞,此外,就是非常沉重。

不过,当时穹庐社的主事者,信誓旦旦,说这套法器与他十分契合,他也将信将疑地接下来。

此后不久,他便发现那位主事者所言不虚,这九颗“密水珠”仿佛真的和他有着特殊的缘分,不但用着十分顺手,祭炼起来也是神速。

这套法器,本就由前人祭炼了九十六层、十六重天,待他到手后,花了百多年时光,不但重新祭炼成功,更一举将其推上了十七重天。

他能在成就真人之后,悟出“暗域”,也与此甚有关联。

配合他的“暗域”加持,势逾万钧的力量,以疾若闪电的速度砸落,对任何敌人都是一场噩梦。

可另一方面,若不是将相当的精力放在这套“密水珠”上,不能自拔,他也不至于数年前才成就长生,且还根基不牢,其中情况,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密水珠祭在半空,黑沉沉不透光线,每一颗都膨胀到人头大小,看上去就密实沉重。可在南宫城动念之间,九颗密水珠,嗡然飞动,速度之快,已经超出了正常视力捕捉的范围,只在所过之处,留下了虚空扭曲的痕迹,形若波纹,荡漾开来。

南宫城对密水珠的威能有着十足的自信。

不管千宝道人使用的是什么手段,法域也好,界域也罢,归根到底,都是由元气撑起来的,只是结构不同,如今以密水珠强行打破平衡,看他怎么办!

虚空隐然响起了“喀喇”的怪音,仿佛是琉璃行将破碎之间的呻吟。

“找到了!”

南宫城身形飞纵,腾起半空,脚下浪涛翻涌。

看得出来,千宝道人本是想将他卷入,却因为元气结构的损坏,反而露了形迹。

南宫城手中结印,相应的,九颗密水珠构成一个简单的符箓之形,各布于窍眼之位,其中自有某种结构法度,将这一套法器的威能汇而为一,轰然压落。

恐怖的力量含而不发,但尚未迫近目标,其内蕴的威能已经直接作用在虚空之上,水面凭空下陷数丈深,隐成漩涡,落下时,整个虚空都在抖荡。

南宫城长笑一声:“还不出来?”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电射入空。

南宫城心念再转,就要乘胜追击。哪知道,一向随心念而动的“密水珠”,此刻莫名滞重,虽也往上飞,速度却骤降三成。

“水下有古怪。”

南宫城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此,他刻意收束神意,要使密水珠突破封锁,可事态竟是变本加厉,九颗珠子速度再降。他发力猛提,却提起了澎湃巨浪,整片水域都似与“密水珠”粘在了一起,且分明有奇特的力量,层层刷下。

“密水珠”之外,放出一层毫光,却不是他发力的表征,而是祭炼的符纹力量流失之兆。

怎么回事?

南宫城只觉得脊背生寒,他一身本事,起码有四成在“密水珠”上,兼又将其炼成了本命之宝,一旦有失,本就不稳定的真人境界,必将如沙滩城堡,顷刻倒塌。

他厉声发啸,“暗域”全布铺开,要将这要命的水域扫荡一空。

可刚刚“暗域”和“水域”是纠缠不断,现在则是不断纠缠。

不知千宝道人究竟使出了怎样的手段,在南宫城强提密水珠的同时,水域兴波,浪涛起落,又有雨丝密织,天地之间,尽是水汽弥漫,没有半分空隙。

任南宫城如何以“界域”压制、摧折,都看不到半点儿明显的效果。

如此纠缠了至少十息时间,“界域”的压制,竟然没有起到半点儿效果,相反,这一片水域所充斥的虚空环境,倒是越发地稳固。

南宫城百思不解,扭头看四方元气流动情况,见其层层波荡,一应变化,都极是自然,心头蓦地灵光闪现,失声叫道:

“你……你这是自辟虚空!”

“还早,还早!”

千宝道人笑音传回,只是声线暗哑,显然也受伤不轻。

而就是这么十余息的时间,“密水珠”上的祭炼天罡地煞层数,根本就是一路狂掉,从十七重天一路砸到十六重天,连跳六层,势头甚至越来越猛烈,很快就掉下了南宫城刚入手的层次。

一件法器祭炼传承,任何一个祭炼者的痕迹都会留存其上,此时南宫城的祭炼层数掉落,便如水落而石出,将原来那位修士的祭炼痕迹显露出来。

本来这也没什么,只是会对他的控制形成一些干扰,不像之前那样谐和。

可很快的,南宫城就发现,千宝道人的气机,就像是流注的溪水,无孔不入,竟然从这些痕迹中透了进去,莫名与“密水珠”发生了联系,开始和他争夺起这套法器的控制权!

南宫城脑中轰然一震:这怎么可能!

自天罡地煞祭炼之术出世以来,世上还从没有这等咄咄怪事!

是了,千宝道人以法器几无穷尽,祭炼不损修为而知名,这样的人物,肯定有一套专门针对法器的手段,他怎么就没想起来?

要说他现在对“密水珠”的掌控力,还远在千宝道人之上,可对方这像是界域、法域,又像是自辟虚空的古怪水世界,对法器的限制简直是丧尽天良,水光刷动间,他的祭炼层数就一层层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更要命的是,随着千宝道人与他的争夺,这件本命法器的反噬之力,也是蠢蠢欲动,又限住了他部分力量。

如此简直就是将他手足四脚都捆绑起来,再与人角力,那种有力使不出来的憋屈感,着实让人吐血。

这种让他发狂的“角力”又持续了大约三息时间,密水珠的祭炼层数,也如泄洪一般,给刷落到十五重天。

南宫城再忍耐不住,咆哮出声:

“混账!”

他吼出声来,蹿动的气血就再也封挡不住,反噬之力一跳,当下七窍溅血,眼珠几乎迸出。

而就在这惨烈的情形之下,他也是狠下决断,以壮士断腕之心,暂时放开了对密水珠的控制,将“暗域”之力,提升到他目前所能发挥的极致。

暗域覆盖范围内,一切泥沼、岩石、矮树,都在骤然提升的强压下,本来结构破碎,随即伴着波荡,化为齑粉。

这一刻,他已经顾不得紫发道人师徒,可就是这不顾一切的手段,反而收到了奇效。

千宝道人仍是顾忌着保护的目标,发力牵引紫发道人师徒出去,受此耽搁,反应慢了半拍,被南宫城气机死死锁定,结结实实承受了千倍于常态的强压。

刹那间,其全身骨头“咯咯”连响,不知断了多少根,环绕在周身的水汽也崩散开来,真正露了形迹。

南宫城盯死了他,手足不动,只是催运“暗域”中的强压。切齿厉喝:

“受死吧!”

千宝道人又一口鲜血呛出,偏是用已经变形的右手将发冠向上一推,哈哈大笑声里,道髻散开。

只见他泥丸宫一道清光冲起,其光色与之前化现水域的那道极为肖似,却是凝如实质,只当空一闪,便当头刷落。

清光舒展,如天河倒挂,正中半空中跳动不休的九颗密水珠。

这一刻,不论是南宫城,还是千宝道人,都是猛然滞住。

紧接着,密水珠外,幽光扩散,便如平空现出九圈暗色的月影,在天河水载沉载浮。

如此华丽的美景,其实质却是密水珠的祭炼层次骤然间一泄到底,自然也是脱离了南宫城的掌控,并将那份反噬之力,彻底输出,猛击在南宫城神魂之上。

惨叫声起,不管是暗域,还是水世界,都在这一刻崩溃。

南宫城摔落泥沼,千宝道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屁股坐在泥水中,半边身子陷下,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恩公!”

小道士的声音从远方传过来。因双方交战层次太高,那位还是懵懵懂懂,又被千宝道人甩到远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千宝道人骂了声娘,提起最后一点儿力气,叫道:“还不快来救命!”

话音落下,他又嘿嘿而笑,视线扫过泥沼,九颗密水珠已经沉得影儿都不见,但只要他人在这儿,这一套不俗的法器,就肯定归他了!

至于南宫城……

他头顶的紫金发冠,唯一的异处,就是藏着一记长生真人级别的“无影心刀”,专门破杀心脉。

他推落发冠时,无影心刀先发后至,却是恰在南宫城遭到反噬的时候命中,便是长生真人,心脉寸断,又道基损坏,也别想再活……呃?

千宝道人愣了下,正看到那个已经快要在泥沼中没顶的南宫城,身上闪耀起微微蓝芒,那是无数实质化的气机,不断跳跃,在身体内外穿行。

“好像不妙啊……”

他也想努力爬起来,却将自己陷得更深,而此时,他连警告小道士的力气都没了。

仅仅一息之后,南宫城站了起来,初时动作还有些僵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就是身上蓝芒依旧跳跃,映得惨白的脸上幽光闪烁,却没有半分表情。

千宝道人盯着那边,心中莫名寒意深透,只喃喃道:

“真不妙了!”

他话音未落,远方便有声音凝如丝缕,跨空传来:

“南宫道兄,不要动……咦?”

声音蓦然中绝,空白之中,却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意味儿。

看到南宫城的异常表现,来人明显迟疑了下,速度慢了一些。

也在这个当口,但闻风传虎啸,车走雷音,顷刻间自百里之外,碾压过来。

这边南宫城也有所感应,可才一抬头,便有剑光如天青之色,切过虚空。

此时,后面来人又是大叫:“余真人手下留情!”

但已是迟了。

那剑光来得好快,根本不给南宫城任何机会,才映入眼帘,其锋芒从肩颈直切到胯部,将整个人斜分两半。

这时候,说话那人才赶到,只能看着连血液都被剑气封闭的两片残尸发呆。

他也是穹庐社修士,就算知道南宫城状态诡异,可也见不得这般下场。半晌,才咬牙扭头:

“余真人,你……”

话音又给切断,因为他没看到什么余真人,而是一具高逾丈寻的人影降下。

虽是人形,但这一位通体玉光微微,骑虎持灯,云烟缭绕,不类凡俗,倒似天人一般。

穹庐社修士给唬了一跳,未等想好如何对待,身形便是剧震,已被“天人”驭虎而来的激烈罡风轰开,后退了十丈远,才稳下身子。

这下便是木头人也恼了,他怒发冲冠,切齿道:“你欺人太甚!”

他瞬间提聚元气,摆出了大战的姿态。而那位持灯天人也毫不含糊,手中莲花灯盏打开,光明朗照,映得这片沼泽纤毫毕现。

只是……好像不是对这边?

这位穹庐社修士也是真人级数,感应相当敏锐,猛然就是心悸,一个大旋身,本能地飞遁远离,同时扭头去看。

却在见莲花灯的映照之下,有一道蓝莹莹的光圈,像是暗夜中的萤火虫,可其中一片虚无。

他也是长生中人,见识甚广,才愣了下,就一声怪叫,尾音变尖:

“噬原虫!怎么会?”

便在他的叫声中,那个蓝色光圈熄灭,他却更是毛骨悚然,什么都不管,掉头就走。

天人则留下,也不理会远处的变动,骑虎持灯而进。

千宝道人眯起眼睛,看到灯火猛地爆燃,他脸皮抽了抽,就算已经没有半点儿力气,也是本能要往后躲。

不是他胆小,实在是噬原虫的名头太过凶残。

十三天魔外道之一,也是其中体型最为微小的一类。

火瘟已经够小了,噬原虫却比火瘟还要小上千百倍,常人肉眼根本无法发觉,甚至修士没有修炼过相应的瞳术,也很难分辨,想要发现,只能凭借感应和运气。

同为微型的外道魔头,火瘟完全是以不计其数的数量取胜,噬原虫却不同。

单论种群数量,别说比火瘟、刀蚁这样集群作战的,就是与庞大如星辰,极其稀有的“葬星”相比,都不好说哪个更多一点儿,在十三外道中绝对是倒着数的。

而且它十分的“娇气”,其幼虫只能在域外真空环境中生存,沾上一点儿空气,都要完蛋。

至于攻击力,更是可以彻底无视。

可就是这样微不可见的小玩意儿,却让所有在域外修行的修士闻之色变。

概因此外道魔物,专门垦殖寄生人体,且是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渗入,至乎骨髓血液、五脏六腑,脑宫窍穴,甚至到后来,还会深植入神魂之中,以修士精进、超拔之力为食,不断发展壮大。

在此期间,更放射出天魔之秘,引诱修士永沦魔道,等于是一类特殊的“魔种”。

遭到此物寄生,最初也没有任何征兆,反倒是修行起来更加迅速,发作时则诱因甚多,一旦发作,最好的结果都是化为天魔眷属,若运气差一些,则只是作为噬元虫寄生的“跳板”,在噬元虫移转宿主的时候,一身精气都会被席卷一空,身化齑粉。

噬原虫若是找到了合适的宿主,积聚了足够的精气,将会有较大机率,在宿主身上,进化出天魔外道的另一种魔物:

破神蛊。

那就是另一个层面的事情了。

如今,这只噬原虫的运气,不是太好。

虽不知它是如何寄生在南宫城体内的,可南宫城被一剑劈杀,无奈之下,它只能由精气裹着,寻找下一个宿主,可问题在于,距离它最近的那位,根本就不是生灵,不具备血肉之躯,神魂灵智。

更重要的是,凝化成形的玄门降魔秘术,正是此类魔物的克星。

天人身上光影明灭,灯盏中,由玉京三光破元消魔符所化的炽白明光,将噬原虫牢牢圈定,只是该虫形质冥缈难则,又吸收了南宫城的神魂元气,生存能力剧增,就是圈住了焚烧,也要相当一段时间才能湮灭。

此时,凝化天人,使之救场的余慈,也已乘车到了近前。并已将噬原虫锁定,不虑逃走,暂时也不理会,只让栖真停车,步下车来。

在栖真、还有穹庐社修士的注视下,几步便走到千宝道人身边。

此时,千宝道人半边身子都陷到淤泥里的,正是狼狈的时候。余慈却是一笑,先放出天河祈禳咒,洒下清光,治疗伤情,又弯腰伸手,要将他拉拽出来。

“哎,轻点儿!”

不知是碰到了哪个伤处,千宝道人咧嘴叫唤,可咧开的嘴就再难合回去了。

事实上,在余慈现身之初,他就直勾勾盯着,待有了点儿力气,也没有配合着起身,而是伸出手指,冲眼前出奇年轻俊秀的修士点了一点:

“余慈?”

余慈微微点头。

千宝道人也点头,点了几下,蓦地放声大笑:“余慈,哈,余慈!”

余慈垂首,低声唤了声“千宝师叔”。

千宝道人顺理成章应了声:“哎,余师侄……咱们可是少见。”

说罢又笑,直笑得眼泪都呛出来,又触动了胸口的伤情,当即咳得昏天黑地。他却是挥手阻止余慈下步动作,只道:

“好极好极!来,再让我搭一把!”

说着,他主动伸手勾着余慈肩膀,借力站起。他身上法袍不是凡物,没有沾上半点儿泥浆,可手上就没那么干净。

余慈也不在意。只道:“千宝师叔,咱们到车上去聊。”

千宝道人左腿已经断了,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痊愈,就搭着余慈肩膀,借了把力,悬空尺余,往辇车处飘过去。

旁边两位都呆呆看着,不知该怎么反应。只听得那边笑语:

“咱们以前没见过,难为你能认得出我来。”

“前面认不出,等到师叔的心内虚空出来,自然就认得了。”

“认得了还不帮忙?”

“我是想着,师叔未必乐意。”

“呸,你比你师傅奸狡多了,不过,眼神儿也更好使……怎么样,虽说比不得你渊虚天君的手段,我那‘千宝池’还入得眼么?”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上了辇车,就挤坐在一起。

说也奇怪,他虽是第一次与千宝道人见面,却没有半分生疏之感,大概是在离尘宗山门那段时间,听于舟老道、鲁德等讲起这位师叔的种种趣事,活灵活现,深印在心吧。

且无论是他,还是千宝道人,也都清楚得很,这样的亲近感受,随意滋味,也是某位白道老道,于冥冥之中,留存的心念情绪,与之共鸣而成。

余慈压下心头意绪,展颜笑道:

“恭喜师叔,能另辟蹊径,修炼出这等独门神通。”

“什么另辟蹊径,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就和解良一个味儿……对了,还要好一些,若是他在场,定会说什么明珠暗投,挂羊头卖狗肉之类。”

千宝道人虽是埋怨,其实脸上喜色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最终还是哈哈大笑:

“余师侄你没有强替师叔我出头,我算领你这份儿情了,与南宫城这等长生真人一战,正当其时啊。就是可惜了我那一道‘三合神光’,温养恢复,总要耽搁几个月时光。对了,那九颗大珠,可是我的战利品,不要丢了……”

说着他就环目四顾,想确认战利器的位置。

余慈应道:“这是自然。只不过那件法器有些古怪,还要看一看究竟。”

说着,余慈扭头,注视另一位穹庐社的人物。

其实事态的变化让他有些意外,在这一片万里方圆的沼泽区域,穹庐社竟然先后派来了三位长生真人,说明他们的重视程度。

但另一方面,三个长生真人却是先后到来,若真的在最开始合围,任千宝道人再怎么厉害,也休想逃出生天。

是布置的问题,还是别的缘故?

那位穹庐社修士,刚刚给弄得进退失据,见他投注视线,反倒是松了口气,飞上前来,行礼唱喏:

“在下穹庐社刘显东,见过余真人,见过千宝道友。”

他显然是非常忌惮余慈这边,可是,又不能对南宫城之事视若不见,故而接下来语气就有些生硬:

“敝社不愿和余真人为敌,对后圣大人也是尊重的。只是南宫真人之事,需要一个解释,此事……”

“刘真人就把噬原虫的问题解释一番吧。我以前也与端木道兄有些交情,却不知道贵社修士还有这种习惯。”

“焉有是理!”

刘显东本能反对,可后面却是有些气短。他看向远处天人所持莲花灯中的焰光,惑然之余,更有几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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