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神铜鉴可以算是余慈的本命法器,是余慈“神通”和“外物”的分界线;
太霄神庭则是余慈的“外物”与“法则体系”的平衡点。
二者的交融,是一次结构上的精密排列。
否则明月心象再玄妙,要实现全面高效的整合,也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理所当然的,对现有结构的调整,特别是余慈与外物、体系关系的调整,必须要从这里入手。
余慈将刚刚成形的符盘,融进了照神铜鉴之中,等于是加了一层“解析”的功能结构,同时,也是将他对“缘觉法界”内黄泉夫人的观照加入进来。
从此之后,余慈通过照神铜鉴观照天地万物,要增加一个辅助环节——黄泉夫人。
就像是加一个“色彩”不同的琉璃薄片,观照世界的感觉就是全然不同。
照镜子理应先照自己。
所以,余慈在调整了照神铜鉴结构,也改变了观照模式之后,第一个对象就是他本人。
法则的对照不用说了,余慈已经从黄泉夫人那里得到了很好的参照。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情绪意志层面,也就是心魔问题。
对余慈来说,心魔大劫才是心腹之患。
话又说回来,黄泉夫人“为人”之时,确实是天下第一等的智者,对人心把握非常到位。不过,在当前这种“化身亿万”的状态下,她已经最大限度舍弃了所有的情绪、记忆,观照起来,就不可能解析得层次分明、面面俱到。
余慈没指望、也不希望她能做到,他想得到的,只是对目前诸般心魔,重新做一下区分,从黄泉夫人的视角,大致辨别出“我”与“非我”的边界而已。
很快就有了答案。
黄泉夫人的观照和他本人的看法,倒也差不多。
就目前而言,余慈本人滋生的心魔强度其实比较一般。
不谦虚地说,在修行人中,余慈为人性情也算是上乘,坦然豁达,没有什么特别的偏执。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还年轻。
修道不过甲子,已经突破了到最顶级的境界。
一路修行,固然经历了许多他人所难以想象的大困难、大劫数,但相应的,也有许多只有经过时光冲刷、沉淀才能体会到的艰难险阻,被他轻轻松松就跨了过去。
此时的余慈,对道途、终极之上的恐怖难有切身体会,他有大把试错、调整的机会。
另一方面,年轻带来的杂念虽多,低层级的欲望反而更多些,这些都是可以在漫长修道生涯中慢慢适应、修正的小毛病,内外魔头反而不好下手。
如果这一场心魔大劫,只是从余慈本人的心魔入手,也就不成气候了。
真正麻烦的是,余慈在强渡“万魔池”的劫数时,在明月心象整合时,将历年累积的种种负面因素,还有整整一界范围内,属于其他人的内外魔劫,都一发地并进来。
这里就是洋洋大观了。
上到萧圣人、各路地仙大能;下到亿兆黎民、凡俗百姓,既都在玄门体系之内,不可避免都掺着一点儿。
一个两个无所谓,亿兆数目合在一起,就是绝大恐怖的规模。
这里有共性的成份,情绪的喜怒哀乐,还有恐惧、虚荣、焦躁等等,纷纷附着,形成共鸣;
这里也有个性的成份,总有一些偏执激烈的念头想法,以混乱的情绪为掩护,干扰余慈的判断,加以混淆;
元始魔主的“惊鸿一瞥”,严重加剧了这种影响。
致命的后果就是,不断地销蚀泯灭灵昧之力,也渐渐迷失余慈的本性。
这才是最大的威胁。
现在的余慈明月心象已经被这些迷雾所遮,传导出的力量大不如从前,这就是最直接的影响,必须想办法解决。
自有修行法门以来,对心魔劫数,真的没有任何捷径可言:
若是玄门,佛门,宁心静意,灵明返照,一一澄净;
若是魔门,则吞吐消化,合入圣道,反为己用;
可以余慈现在的状态,这些都不合用、不能用。
惟有另一种方式……
“天君!”这是辛乙在呼唤他。
自大战开始以来,辛乙一直都保持沉默,将玄门体系的控制权,完全交给余慈,避免造成干扰,出现“令出多门”的情况。
可现在,这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实是因为,在另一边战场上,局势再度恶化。
随着元始魔主那要命的“一瞥”,无量虚空神主与天魔体系形成的平衡彻底打破,内部的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然而从可以目见的情况看,九宫魔域中央深渊之地,将无量虚空神主排斥出去的“元始真意”,此时又重新化入无形,或者说,对无量虚空神主给予了“认同”,不但没再排斥,反而是吸引、呼唤他,重新走入深渊。
此时,无量虚空神主头顶悬照的大星,已经黯淡,升烟起雾,化为种种魔头形状,铺展变化,渐渐化为庆云之形,所覆之处,幽暗沉寂。
这是必须要高度警觉的情况。
所以,情况已经极端糟糕的萧圣人,不计代价,横身阻拦。
两位大能就在中央深渊上空碰撞。
此刻,他们的“碰撞方式”,正是在除剑修以外的高境界修士战斗中,绝少见到的近身搏杀!
以“金科玉律”无上神通称雄于世的萧圣人,已经到了要用体术格斗,与敌人拼杀的地步了?
余慈不去评价萧圣人的近身战法,但在此刻,两位顶尖大能的身形,就在中央深渊上空往来奔复,身形分合千百回,才有一声惊天动地的爆鸣之音,扫过天际。
此时,九宫魔域的情况也很诡异。
元始魔主乍现而隐之后,八帝魔主彻底沉寂了下来,任魔潮如何涌动奔流,都是巍然不动,像是八根巨大的柱石,撑在天地之间。
而八对魔眼,都是转向中央,默默注视深渊之上,幽暗阴影中,几乎交融在一起的无量虚空神主和萧圣人。
也是因为这种场面,现在中央深渊处,就好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整个天地都在向那里塌陷。
让人怀疑,两位在深渊上空激战的强者,随时可能被吸进去。
这并非是“形容”,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但内涵要可怕得多。
一旦被吸入,毫无疑问就是彻底魔染,玄、魔体系暂时的均势立刻就要被打破。
辛乙和八景宫的修士,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再能坐视下去。
那边的意念非常坚决:“圣人安危,敝宗不能不管。”
“理应如此。”
余慈不去提什么“大局观”之类,现在的大局,绝不是哪一个人、哪一方势力就能控制得住的。
每一方都有他们的选择,都有必然的指向,强行约束,毫无意义。
而且又有谁能确定,他所指的方向,才是正确的呢?
此时,余慈还听到影鬼等人急促的交流:
“他的真名已经在圣典上抹去了,我可以肯定,也就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确实在尝试重新连接,可在这期间,他终究要靠自己的灵昧定位,我们看不见,但他肯定在……”
没必要再听下去,余慈将八景宫那边的意向,给影鬼提了。
还没有做进一步的交流,所立之地,剧烈震荡,什么信息交流,都给冲断。
因为此刻,参罗利那正杀出来,正面对撼道境天宫!
半边明月悬照,已是加入了新的观照模式,缘觉法界内外的信息,同时汇入符盘,经过模拟演化,为余慈所知。
这是一头“雌伏”的破神蛊啊!
余慈看到了参罗利那与天地虚空中的魔潮频繁密切的交流,从头到脚、从外到内,全无例外。
这和前面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
参罗利那自入界以来,一直有意拉开与天魔体系的距离,中间也有较紧密的时候,可核心的盘算一直不变。
但……也是元始魔主的一瞥,两边的距离维持不住了。
此刻参罗利那,体内体外,气机噼剥连响,与元气混染,就形成了郁郁雷音。
而当雷音汇整到极处,天地间忽然“嗵”地一声巨震,仿佛整个真界作为“鼓面”,被人重重擂响。
一界生灵,心神动荡,魔意滋生。
这是天魔心鼓响起。
还没完,随着鼓音,刚刚一片混乱的无量地火魔宫,又有光芒冲起。
虽然异象仅此而已,余慈透过明月观照,还是能隐约看到,刚刚被“灵纲剑图”剑芒刺中的圣典,似乎又有变化,而且,与远在亿万里外的参罗利那,有着密切联系。
“圣典留名?该怎么说呢……”
像参罗利那这样的外道魔头,虽在天魔体系之中,其根基是在域外,也自有一套约束模式。它就是想跳出那张大网,才在数劫之来,多次谋划,想用真界做跳板,实现宿愿。
可现在,它强行寄生到真界的行为尚未完全成功,却极不幸地遇到了千百劫都未必有一回的元始魔主“垂顾”,导致他在域外还没解套,在这里又陷了进去。
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是最好的形容了。
很快,真界上空响起了参罗利那咆哮之声,不管其“里子”有多么凄惨,仅对外而言,威煞仍如山崩海倾,天地崩决,盖压一界。
参罗利那的咆哮声,绝非是正常的音波传导,而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大神通。
顷刻间,此界亿兆生灵由此激发出来的恐惧、惶惑等负面情绪,都是“燃烧”。
参罗利那身上也是燃起了火,有如实质的火焰吞吐魔意,将众生情绪尽化己用;同时也是在掏空人心的根基,就像中间空虚的灶膛,火会越烧越旺。在多数人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利用负面情绪的火焰,提炼出生机元气。
火焰即魔影。
这一刻,无数根“触手”,其实就是血精源木打透虚空——这只是投影,但已经足够,直接抽取生机元气,归入外道体系之中。
还是那句话,一人为少,亿兆人的份量可不得了。
而且在抽取生机元气之余,还有不知数目的噬原虫,飘飘悠悠,投放到真界各地,就算大部分都难以存活,可在如此巨大的基数上,也相当可观。
这是外道体系的一次巨大变化和拓展。
尤其这些变化,是受了天魔体系加持,转眼间就在九宫魔域之外,又铺开了一个新的魔域——外道魔域。
两个魔域相辅相成,真界亿兆生灵逃不过、避不开,要么承受、要么反抗,再没有别的选择。
当此魔焰大炽之时,余慈挡不住外道体系的扩张,但却不会坐视。
他几乎是用“针尖对麦芒”的方式,做出了回应。
刹那间,明月映处,举世观照。
玄门体系覆盖之下,余慈的意念投入了每个与明月心象产生直接联系的生灵心底。
在当前情况下,几乎是占了此界人口的七八成。
这手段,不属于玄门、佛门,也不属于魔门,旁门,而专属于“神主”的方式。
余慈这样做,是在对抗参罗利那全面铺开的外道体系,也是在验证。
验证区分心魔的源流,真正地明确“我”与“非我”的界限。
理论上很简单,只要明确:
当前的情境下,“别人”怎么做,“我”会怎么做,便已经足够。
可实际上这并不容易,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客观。
作为神主,余慈是观察者,但他和黄泉夫人那种方式有着明显差距。
他做不来那种绝对客观的冷酷,让他冷冰冰看着亿兆生灵在魔劫中沉沦,只为寻找到一个答案?
这恐怕才是最大的心魔吧。
事实上他心念投射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每一个受到魔染和外道威胁的玄门体系中人,都在他的引导下,激发出一种加持。
黎民百姓是清心咒,虽然粗浅,可亿兆个清心咒在大地上亮起,便如繁星之海,一界生明,起到了极为直观的安抚作用,使动荡的人心,渐趋稳定。
对那些有余力对抗魔头、外道的修士,加持则更为强力、直接,至少会提升抵抗的力量。
如此做法,也使得他和和参罗利那的冲突,瞬间覆盖了法则体系、情绪意志、真实之域等几乎所有层面,形成了全方位、也是最直接的竞争和对抗。
道境天宫再次摇动,与之同时,葬星处也是隆隆震鸣。
细密如网的气机交错,虚空骤生电火,刹那间连成一片。
体系的对抗一时看不出胜负,而在心魔分辨上,其实余慈略有所得。
极端情境是看清人性的好时机。
坚韧者,面对绝境也敢战斗;
怯懦者,宁愿埋头就死,也不敢向敌人挥刀;
卑猥者,面对强敌屁滚尿流,却将恐惧向着弱者发泄。
余慈不可能把所有人都绑在他的战车上,也从没有指望过。对那些无益于战事,甚至还在拖后腿的小人物,绝不至于降下天雷灭杀,他只是依着本心,做一番评判:
对人生百态的种种,他认同几个?
判断既明,便有大量的相关元素被过滤,属于“我”的东西清晰起来。
但这还不够,因为这个答案不但粗疏,也没有触及真正的问题。
他就算明辨“我”与“非我”之别,洗去一切杂质,道心纯粹,胜过萧圣人又怎样?
他现在就是玄门体系的中枢,站在这个位置上,就注定不能自己求解脱。
因果承负摆在那里,一界生灵魔染,他也是在劫难逃。
他现在,就必须抗着真界,共迎心魔大劫,没有挑挑拣拣的机会。
这就和心魔难弃一样,属于人性的东西,永远都是复杂的,余慈不可能杀掉所有的怯懦者和卑猥者。
真正具备可贵品质,又能在极端情境下展现的,永远都是少数。
同样的品质,在地仙身上展现和在平民身上展现,结果也截然不同。
叶半山的强硬直接,对剑仙而言是可贵的;但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热血冲脑之下,害死的可能是全家老小。
事实上,同样的一个人,在同样的情境中,不同的层次下,也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况乎亿兆人心?
从这里还可以延伸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真界的高下之别太大了。
同样的魔劫之下,一个心性寻常的修士,就算是怯懦之辈,只要一心求死,死也能死得尊严;对平民百姓来讲,参罗利那魔威到处,瞬间摧垮意志屏障,只有生理、心理上的本能肆虐,就是铮铮铁汉,也可能屎尿齐流,哭叫惨嚎,这又该怎么算法?
如果非要求一个“平均”,恐怖的落差便如海啸,会直接撕碎绝大部分人。
人心与人心已然不同;物质根基又是天差地别,极端的分布下,如何把他们统驭整合起来,最起码不至于拖了当前局势的后腿。
现在余慈要解决的,就是这么一个大难题。
他必须去想:
我当如何?
这一刻,余慈想起的,却是某个不那么熟悉的人物:
造化剑仙。
更确切地讲,余慈是想到了不久前的灵纲山。
不久之前,灵纲山处,万千剑修以剑阵的形式发力,合入灵纲剑图、剑园遗韵的共鸣,是余慈见过的,整合大规模人力,作出有效攻击的最好范例。
这给了余慈以很好的提醒。
事实上,造化剑仙治下的论剑轩,一直以来,都是以千人规模以上的剑阵而著称,造化一脉在这种整合力上,当是颇有建树,聚仙桥就是典型代表。
余慈曾经“见识”过里面的奥妙,别的不提,如何进行阵势、气机的排布,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这也是形成合力的基础。
不过,仅以之前“三角共鸣”的事例来看,余慈认为,成功的关键:
更多还是在于叶半山的带动;
在于多劫以前的辛稼轩的一阙“倚天万里须长剑”的雄词;
在于历代以来,曲无劫等剑仙大能,已成传说的绝世风标。
这并非是他心理倾向的缘故,事实上,涉及到剑意共鸣的层次,灵昧之力,也就是人的高层次情绪意志的运化作用,确实更为直接。
在那一刻,至少在情绪意志层面,每个参与其中的剑修,都做出了一次关键的“选择”。
但坦白讲,这是一次特例。
因为在茫茫世间,很难有这样规模、且又能有效利用的集体共鸣。
就是选择本身,往往有些人的“选择”是决定性的,有些人则不是。
生而为人,总会面临选择。
性格定型后,在其一连串的选择中,往往会有一条清晰的脉络,也就是推动人做出选择的“经常的”理由。
这就是原则。
人总是有原则的,所谓的“没有原则”,本质上也是一种“模糊的”或“无下限”的原则。每个人的原则都不一样,其强度也各不相同,有的会格外强韧,像一根绷紧的钢丝;有的则非常柔软,随时会缠绕、打结。
而在一个具有相当份量的“群体”中,在集体做出选择的过程中,强、弱、强、弱的各类人凑在一起,注定会变得混乱。
强硬者的主导方向有差别,软弱者的心底深处不舒坦,再加上生存的本能、道德的律令、长年累积的心理趋向汇总在一起,群体的选择,注定不会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特别在短时的抉择上,这个“答案”的上限和下限,其差距之大,总能让人吃惊。
月照人,人观月。
月色之下,北地三湖区域,靠北的防御阵线上,杨朱和姬周在下棋。
四明宗和浩然宗的修士,则在更远处做着准备。
二人随意落子,随意闲聊。
杨朱偶尔抬头,看天空翻卷的魔潮,此地也能“听”到参罗利那的吼啸声,刚刚还引起了阵线的骚动。
“人心惧危,人心思安,只在一线之间,然而遭人往来拨弄,委实可叹。贵宗有万民教化的神通,或可一试?”
姬周答得坦然:“此界不宁,浩然宗虽有决死之心,却无施救之力。纵然能安抚万民,得一时之安,魔劫不除,依旧难逃,如此岂是至诚之道?所以,这一场教化,是做不下去的。时至此刻,吾等唯有奋力一搏而已。”
杨朱更直白:“我愿为前驱,惟虑身后之事,望请照料。”
姬周掷子案上:“吾辈生死难料,轻许信诺,亦非至诚之所为,恕我不能答应了。”
二人相视一叹,又一笑,同时起身,把臂而行。
片刻之后,洗玉盟北防阵线之上,光影贯空,如一布衣儒者,从容踱步,往距离他最近的魔主法相而去。
一样的明月,不一样的人。
“儒圣法身……”
看远方巨大的虚影腾起,敖洋冷笑一声,收回目光,续发号施令:
“快快快,大件的东西一件也不要带!我们只是去别处世界做一番探究游历,很快就要回来,带这些累赘的东西有什么用?”
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心里其实还是很肉痛的。
真按他的意思,要搬就彻底搬空,不要在这边维持下去了。
过去的几劫时间,海商会在另一处虚空世界打下了非常坚实的根基,虽然远不如在真界这么雄厚,但只要有毕路蓝缕的决心,再打下一番事业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可惜海商会终究不是他当家。
那群老东西左右逢源惯了,总想着占尽吃净,却不想想,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不管那群老东西怎么个想法,他是不会再回来了,他的人生将在那里重新开始。
再次抬头,看当空明月,莫名心悸,不敢多看,摇摇头,踏上了将要驶向大海深处的深水艇。
当前明月固然是抵御魔劫的中枢,是一界修士的希望所在。
可总有一些人,不那么喜欢的。
摘星楼上,方回收回了指向明月的视线。也在此时,姜震登上了观星台,向他施了一礼:
“祖师,山门法阵已经修复完毕。”
“我知道了。”
姜震停了停,明知现在方回并不想多说话,但还是多加了一句:“祖师,前方有魔潮聚集,我们……”
“你是宗主,你是怎么想的?如今的弟子们,又是怎么想的。”
姜震垂眸,简单回应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方回点点头,又挥挥手,让他下去。
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姜震也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这位一向低调,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离尘宗主,此刻的气度已大不相同。
此时的观星台上,方回又是形单影只,良久,嘿然一笑:
“根基不可失,志气不可夺。”
他缓缓吁出一口长气,颜色微灰,已是心魔煞气,变换鬼影。
捂住心口,又笑了两声,抬头又看当空明月:
“我没有错,只是现在不需要我去做罢了。”
他瞌起眼帘,坐在观景台上,默默等待。
余慈收回视线。
遍观一界,他愈发明白,情绪意志层面的共鸣,真要迸发出足够的力量,其“共鸣点”往往不会在“中位”,也就是贴近现实的层面,而总是趋向于上限、或者下限。
道德总是虚无缥缈的,和正常的行事,总是有一定距离。
就好像灵纲山的剑修,并非人人都是叶半山,可在内心深处,却有与叶半山一样的追求和向往,平时被现实的种种淹没,又或者只是片云点太空,在高不可及的幻想天空中飘游,只有一点淡淡的投影,留在心间。
可一旦有条件,有机会,便能扶摇直上,共击九天。
这就是道德法则的作用。
道德法则既成,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就是客观不移的。
余慈不可能大幅提升一界人的道德水准,但他可以尽可能地引导,发挥其效用。
不幸的是,反过来参罗利那也可以,甚至做得更直接、更容易。
比如此刻的北荒,已经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每个人都杀红了眼,停都停不下来。
他们一个在提高上限,一个在拉低下限,又都要以现实为基础。
指望亿兆黎民能像久受剑仙熏陶的剑修一脉那般壮怀激烈,就是不现实的。
而短时间内让所有人都变成无恶不作的暴徒,可能性也不大。
九成九的黎民百姓,在这场无妄之灾里,只能依靠本能来判断。
这种判断,和剑修之激昂、儒宗之浩然;和海商会的狡狯、方回的复杂,是掺在一起的,到最后,反而又将回到“中位”,进入到混乱无序的状态。
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如此。
从这个角度来看,造化一脉的作用反而在放大。
这就是“现实”的重要性。
道德运化不是能立竿见影的事,道德要有现实的根基。就像造化剑仙所做的那般。
不管当时灵纲山内外剑修百般情绪,可当造化峰上旗幡立起,训练有素的众剑修立刻各归其位,表现出了对造化剑仙能力的服膺,才有后面的“三角共鸣”。
而就算没有那罕见的“三角共鸣”,万千剑修在造化治下,也能发挥出超强的力量,维持住一域之地。
如果说,这给了余慈什么样的启示,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
在这种时候,面对魔潮,面对亿兆黎民,余慈必须要表现出足够的能力,拿出相应的办法,要有能让人信任的力量。
他现在就是玄门体系的枢纽,这种事情,除了他以外,还有谁来做?
镜子翻转,不再照自己,而是转照天地万物,余慈视线随之。
大概是思绪集中的缘故,不经意间,余慈倒是透过“明月”,与远在洗玉湖底的造化剑仙视线相接,意念交错:
我在你的位子上,会怎么做?
反过来,若你在我的位子上,又当如何?
余慈没有得到答案,而在此时,天地虚空之中,巨量信息如潮涌,经过符盘,在流转推衍间,帮助他实现对全局的把握。
符盘中央,也是照神铜鉴的中心,一道灵光跃出。
灵光在玉皇帝御上绕过,召引紫气氤氲,化而成印,悬于云霄,总摄万有,镇压六合八荒,等于是带动玄门体系,同时压制九宫、外道两大魔域。
虚空的颤抖中,灵光又绕过勾陈帝御,万神图铺开,一直内蕴未出的星君神将,从里面冲出来,化为一道道流星,洒落四方,各有道兵随行,其目的就是斩妖除魔,卫护黎民。
又有后土帝御,受了灵光所激,当即统驭地脉元气,使之自西向东,轰然倒转,隔开与葬星、血精源木的直接接触,给予孤立。
这些手段,都从大处着眼。
对余慈来说,他本身力量还有些捉襟见肘,如此绝不是最经济的做法。
可是,对此刻正在魔劫之下苦苦支撑的亿兆黎民来讲,却是天降神恩,最能提振信心,造成的混乱恐惧局面大大缓解。
从另一个方面看,“四御”之用途,正该如此。
可是参罗利那怎么挡?
没有了玉皇、勾陈帝御压制,参罗利那身披火光,直往中天而来。
自玄门体系成形后,参罗利那一直被多方压制,不能说举步维艰,但想要痛痛快快地冲起来,也是不能。
可如今,帝御法相各有它用,玄门体系与九宫、外道魔域角力,彼此干扰,再没有谁来阻挡它。
这一刻的参罗利那,就像是一颗逆向的火流星,撕裂夜空,行至半途,似乎画了道弧线,其实是扭曲虚空,施展类似于大挪移的神通,瞬间切过以亿万里计的广袤天域,冲上中天!
而就在它跨入中天范围的刹那,扭曲的虚空骤然一沉。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张皱起的湿布,在低温下冻结,想要再平展开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轰声剧震,参罗利那强行从扭曲的虚空中弹出来。
也在此刻,他看到中天之上,月光铺陈,有环形之山,坚城四围,正是太霄神庭显化,道境天宫则是更虚缈的背景。下方魔潮翻涌,拍击城墙崖壁,却是无论如何也翻不到上面去。
余慈静立于坚城之上,身后五色光起,那是小五将承启天内所有人都摄走,排除了后顾之忧。
至此,云楼枝无数枝桠四面铺展,道韵往来,更上则是明月悬照,透枝挂霜,别无杂色。
余慈和参罗利那的距离,从来都没有这么接近过。
在这个距离上,参罗利那巨躯如山,其实不比太霄神庭小多少,凶横气魄犹有过之。
对此,余慈一笑:
“来战!”
话音未落,参罗利那已经催动巨躯,血色焰光翻卷,强冲上来。
虚缈天外,道境天宫之中,此时却有一道紫气符诏飞落,看似飘飘悠悠,实则转眼就到了太霄神庭之外。
而余慈身侧,则有一道灵光飞起,在半空与之交汇。
灵光瞬化人影,伸手接了符诏,两边气机交错,也等于是受了真文道韵的加持,当下便有磅礴灵压覆盖。
那人影也落在参罗利那之前,相对来说完全不对称的渺小身形,倒是颇有“一夫当关”的气魄。
分身啊!
参罗利那根本懒得评价,直接碾过去,顺势挥出长足,要将那苍蝇斩灭。
然而,斩不动……
一声闷爆,参罗利那清楚地看到,那具应该属于余慈的符法分身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崩溃,但这个极限就是越不过去。分身周围的虚空,倒是荡漾着层层的波纹,它打出的毁灭性的力量,都在这些波纹中快速的消融了。
参罗利那恍然,这一刻与它对抗的并不是分身。而是缈然不知边际何在的虚空。
这是渊虚天君的自辟天地。
分身原来只是个幌子。
“有胆色。”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把它扯到“自辟天地”里来了。
因为这样做唯一的后果,就是让它的“无光七劫”,在那些人肚子里爆开!
渊虚天君确定能够凭借这处连边界都不怎么清楚的天地虚空,限制住它的行动?
参罗利那正要发力,身上忽又一沉,回头去看,原来是那具分身,正将手中的符诏向它身上印过过来。
滚开吧,这种小把戏。
它现在需要的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发泄,而不是现在这种像苍蝇一样烦人的玩意儿。
雷霆般的咆哮声中,天地虚空再次陷入了强烈的扭曲,这是一次全方位的冲击,没有任何死角。
参罗利那用它压倒性的力量,强迫渊虚天君与它正面决战。
可在这一刻,它又看到了那具分身的明灭不定,分身上显现的符纹线条、分形、窍眼,正在以一个让它也为之目眩的速度重组排列。
这一刻天地虚空的变化反而是反馈到了分身之上。
不可思议的变化……
参罗利那立刻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分身与这处天地虚空的关系,比他预估得要密切得多,深入得多。
可这又怎样呢?
长足再挥,血光交错形成巨大的十字,瞬间切过分身,将其斩为四段,爆开漫天灵光。
爆发性的杀伤力,参罗利那从来不缺。
他也看出来了这具分身最大的弱点,不是帝御法相,不是天人相搏的灵物,本身的承载力有限,渊虚天君也有脸面把它放出来?
放出来就有用,短短一息之后,分身就有重塑之势……
这种玩意儿消耗低,速度快,确实是挺磨人的。
参罗利那冷笑一声,它早料到这一点,故而根本不再刻意理会,强势的威煞横扫天地虚空,将这里化为一片火海。
在这片烧蚀灵魂的火焰中,强度、韧度低于一定水平的东西根本无法保留,同时这也是对余慈的自辟天地给予的强力杀伤。
他在这玩意儿身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在当前的形势下。战斗持续的时间越长。天魔体系对他的侵蚀就越厉害。
某种意义上,它是在用自由的代价在战斗。
如此就算是屠灭真界亿兆生灵,也难消它心头之恨。
火焰燃烧得更加炙烈。与此同时,参罗利那也在捕捉渊虚天君的痛苦情绪——在它焚毁心神的血焰之中,渊虚天君不可能毫发无损,更不可能不露形迹。
然而,它得到的是一片空无。
也不对,熊熊火焰中,分身人影第三次显现。
参罗利那眯起眼睛。在那人影之上,他又一次看到了符纹的闪光。
而这时,感觉和之前是完全不同了。
因为它看到,构成分身的每一道符纹,都是由无数更为复杂的图文符号拼接而成,彼此之间,形成了不可思议的交互作用。
细节方面,参罗利那看不太清,这里也是精光乱眼,玄奥莫测。
倒是与之相应的,是清越嘹亮的歌声:
“冲和一点灵明在,龟蛇运变吐寒泉。杳冥万度无生灭,老君符诏过重天。”
一道道真文涂画,一层层道韵激发,这和之前的“加持”,完全不是一码事。
而类似的情形参罗利那已经从帝御法相的形成过程中,看了不止一遍了。
天人相搏!
渊虚天君真的敢,他把天人相搏当成了什么?
他是真的赌博成性,还是找到了一条有把握的真实不虚的路径?
参罗利那来不及思考更多,刚刚真形的分身手上,符诏已再次入空。
这一刻它心中猛然一惊,好像有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将要发生?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当深入骨髓,直至心神最深处的痛感,清晰地呈现出来之时,参罗利那暴躁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
“本源之力!”
毫无疑问,渊虚天君把它的本源之力置于了最为危险的境地下。
天人相搏——这要比杨和子的钉头七箭书狠辣一百倍!
就算是以参罗利那的修为境界,每一次天人相搏也都是一次不能预估的赌博。近年来,它已经很少去做,因为没有意义,有天魔体系的影响,就算获得再高的成就,也难以跳出。
可渊虚天算什么?一具小小的分身符箓,他也要用“天人相搏”的方式!
在它数十劫的漫长生命里,从未见过像渊虚天君这样的人物。
这还没完!
“霜雪一洗江山净,放旷生死九垓远。从来天地无信道,何如人间种青莲。”
中天世界,又有一人长歌而来,依旧是渊虚天君的面目。但相较于之前那具分身,更显得意气风发。面对参罗利那,挺剑而上。剑意犀利,夷然无惧。
细论起来,这具分身的剑意算不上纯粹,可让参罗利那最厌烦的就是:
剑意所指,当真是吃定了他的本源之力中所透露出来的破绽。
是了,这才是最诡异的。
参罗利那认为,它对自己的认知已经到了近于“至善”的程度。可这次渊虚天君所指向的破绽,却有着非同一般的“价值”。
这是它在以前的漫长时光中。一直忽略的。
至少它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人,从这个角度对它造成威胁。
事实上,这个破绽,只说缺陷,并不是,那种可以轻轻巧巧就抹掉的东西。
因为,这个破绽涉及到了它在长期的修行过程中,刻意与天魔体系保持距离而造成的某种不协调。
如今,他与天魔体系是前所未有的亲近,这就造成了,这个破绽一直在放大。
想要弥补,没那么容易。
参罗利那追求的是“天人九法圆满”,但这不代表它完全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破绽。
偏执的心态,对修行和战斗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短时间内不能弥补破绽,很自然地就要以攻代守,把节奏完全抢回到自己手里来。
这时候就要提到渊虚天君的两具分身了。
一连串金铁交鸣声里。渊虚天君的剑意分身,和参罗利那打的有来有回——好吧,其实是打不死、轰不破!
在强压之下,几次都在崩裂的边缘,却总是差那么一口气。
参罗利那很清楚,渊虚天君从来没有指望过建议分身能够对他造成什么致命的伤害,起的只是牵制作用而已。
现在最具威胁的,还是那具符诏分身,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对本源之力的解析。
从本源之力处传递过来的危机感。让它的心情变得愈发焦躁。
参罗利那可以确认,两具分身虽然都经过了真文道韵的重塑,但其强韧程度,绝对不是所谓的金刚不坏之身,他全力破坏的话,仍然可以达到不错的效果。
问题在于,这两具分身和余慈“自辟天地”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
看看渊虚天君背后的那株云楼树吧,有了真文道韵在里面牵线搭桥,分身与天地虚空相互传导卸力的效果,相较于最初提升了何止十倍以上?
别忘了,渊虚天君的后盾,就是已经覆盖了整个真界,并且还不断向外扩张的玄门体系。
对这种局面,最佳的处理方式,应该是不管不顾,直接杀到余慈身前,一击了结……当然,这未免太理想化。看太霄神庭所化的坚城,参罗利那再怎么自负,也难说能够强突进去。
此外,以虚空神通,针锋相对,也是个好办法。
按理说,参罗利那在太虚之法上的造诣相当可观,可是渊虚天君是有整个玄门体系加持的,在这上面较劲儿,绝对不公平。
如今既然已经重新陷入天魔体系之中,一时脱身不得,参罗利那也想顺势借一些力量耍耍,可问题是,天魔体系却是优先将相关的权限交给了另一边。
是的,现在的天魔体系并不均衡。
无量虚空神主将绝大部分虚空神通加持都掌握在手中,中央深渊附近,一股恐怖的力量,正在酝酿之中。
还有完没完了?
参罗利那的意念刚刚迸发出来,九宫魔域的中央深渊之中,最是诡谲变化的那团阴影,突然急剧扩张,无量虚空神主和萧圣人的身影,都消失在其中。
八景宫的诸位大能早就在关注那里的状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萧圣人出现意外,当下云外清虚之天上,叩心钟轰然震鸣,万千云气璎珞垂流,这已经是真文道韵级别的力量。
由于诸位大能已经观察了相当多的时间,出手的针对性非常强。
钟声扫荡魔意,璎珞穿透虚空。也是给予萧圣人最大的加持。
刚刚才淹没在阴影中的萧圣人,重新显形,分明是抗住了无量虚空神主的神通侵蚀。
也在这一刻,萧圣人头顶上,腾起一道清光,迎风微晃,一分为三。
只看这独特的情景,便知是玄门最著名的“一气化三清”的渡劫秘法。
“一气化三清”之法妙用无穷,各种手段技巧已经足以搭建起一个比较完整的应用体系。但其最直接、也是最大的作用,则是在秘法加持期间,能够有三条额外的性命。
也就是说,能够挡下三次可致死命的杀劫。
渡劫之时,争的是一线之机,多出来的三条性命的机会,简直可说是“奢侈”。
当然,要使出这门渡劫秘法的条件也是非常苛刻。本身的修持不用说了,像现在这般,将这门秘法临时加持到另一人身上,付出的代价要以十倍计算。
短短数息时间里,至少两到三位地仙大能,就此去了半条命。
为了维护萧圣人,八景宫确实是不遗余力。
然而,从阴影中脱身的萧圣人,仅是回首,微微点头,竟然又步入阴影之中。
在八景宫上下尽皆失声之际,萧圣人头顶三道清光,忽有一道,自根处起,刹那沉黑污浊,化灰而散。
紧接着又有一道,有血光贯穿,虽然留存,却是妖异非常。
只剩中间最后一道,依旧净澈。
但在所有能够理解其中玄奥的修士眼中,这一道清光才是最要命的。
清光摇曳,直透虚空。
其根湛青,其上则若有若无,与天地虚空相接。
人们分明看到,那空无的“颜色”,正不断下挫,将这一道清光的本色“洗去”,且很快触及萧圣人的头顶,并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一路向下。
很快,萧圣人顶门,乃至于整个头颅,都变得虚无起来。
道意蚀神,真空化脑。
这正是合道进入不可逆转进程的关键一步。
怎么会这样。
不但是八景宫,就连在旁与参罗利那交战的余慈也没有想到。
已要出手的影鬼等人,也是怔住。
可在这个时候,萧圣人却是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在空无的颜色及下,显得分外虚渺。然而头顶仅余的那根血色光气,就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也如“真空化脑”的空无之色般,向着萧圣人的体内反输回去。
转眼间,头颈之上,已经变得虚无的躯体,重新有了血肉的质感。
然而没有人会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都明白,这只是萧圣人在不可逆转的合道过程中,进行的一次临时的反制。
云外清虚之天,钟声鸣响,这是八景宫坚持在给萧圣人做加持,但无论如也摆脱不了浓浓的哀意。
萧圣人却非常坦然,他在阴影中疾进,“一气化三清”的灵光,照透了部分区域,显露出其中又一个模糊的人影。
无疑,那是无量虚空神主。
两边人影再次交接、碰撞,刹那间又是激烈的近身对冲。
而这时候,碍于萧圣人,阴影的颜色再也无法沉下去,反而有渐转清晰的趋向。
就是此刻!
中天明月之上,叶半山一声不吭,驭剑化虹,从明月中贯出,直指深渊战场。
此时余慈早得了影鬼知会,百忙中利用虚空神通,将其移转过去。
叶半山剑气雷音方起,遥远的夜空深处,有天外剑芒飞落,凝化如液,翻涌如雾,正是昊典再度出手!
两位剑仙的剑意还未斩中敌人,已经先一步在虚空中交错、相激,剑吟声中,轨迹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剑意看似斩向虚无,其实却是在其中寻找那一处,已经淹没在元始圣道中的灵明。
虽然他们的计划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但很显然,萧圣人已经通过其高绝的智慧,察觉出了里面的情况,给他们创造出了最好的机会。
两位剑仙也分着层次。
叶半山只算是引子,其目的就是找寻剑意的共鸣。
昊典才是真正出手的那一个。
诛神刺无以伦比的渗透力,天魔体系根本挡不住。
由于胁侍魔主的特殊情况,九宫魔域核心之位,只他一处具备灵昧之力,无论如何也斩不错!
虚空一震,那是天魔心鼓鸣动,是天魔体系的法度欲压制剑意共鸣。
可越是这么做,越使得九宫魔域中央,孤零零的一根“独苗”彰显出来。
阴影深处的人影,在与萧圣人的激烈交手中,分了一缕意念出来,沉静眸光指向诛神刺剑芒所在,面无表情。
果然,形影依稀熟悉,但这可不是喜相逢的戏码!
域外,昊典通过诛神刺的指向,做了最后的确认:
“曲无……量吗?”
毕竟,这不是真正的曲无劫。
“夺舍”无量虚空神主之位三劫时光,就等于是在元始圣道中浸泡了上万年,灵昧根性虽在,却早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成熟的反应路数,与当年的论剑轩主截然不同。
对于“我”的认知,也不可同日而语。
从影鬼到昊典、再到叶半山,没有谁真正指望过——即使心里总还有那么一点儿极微弱的想法。
此时,阴影之中,曲无量强行将萧圣人震开一定的距离,五指合握,刹那间虚空震爆,层层叠叠,隔绝内外。
昊典皱起眉头,诛神刺仍然命中了目标,但这一连串虚空震爆干扰了她的判断,不知道战果如何。
叶半山正好是碰上了一道虚空风暴,翻翻滚滚被吹偏了至少百里。
只有萧圣人,竟然是逆势而上,强行将两边的距离再次拉近。
曲无量也没有再次拉开距离的意思。
他盯着萧圣人,其实是盯着已经重新下降到胸口的空无之色。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道意浸化至此,魔染也好,借鉴也罢,对他当是大有好处。
中天明月之上,影鬼持刑天剑,冷眼看着九宫魔域中央,那人的神态表情,森然一笑:“真是呕心……就是死掉,也别是这种面目。”
由始至终,昊典也好、叶半山也好,都没有任何留手,也许他们心里还带着一点儿微弱的希望,但这些不是靠着手下留情得来的,根本没有任何余地。
这就是他们的原则:
要么成功,要去……去死好了!
就目前形势而言,虽然局势还在不断的出现微小的偏差。仍然没有修正的必要,所有的关键的计算已经都在前置工作中完成。再没有什么好说的。
“接下来看你的了。”影鬼对刑天讲。
刑天冷笑:“要么他给我一个答复,要么我就砍他的狗头下来。多说一句,老子可不管你这边的下场。”
影鬼呸了一声,但还咬牙切齿地赞成:“就是这个意思……好了,现在锁定了没有?九宫魔域核心之地就这一个点,你要是敢斩错,我不管是离尘宗还是离火宗,就是去当烧火棍,你也给我再趴一万年!”
话音未落,剑意盘转,层层高叠,直上云霄,看似迂回,实则在顷刻之间就已经达到了十一转。
可就在此时,还是出岔子了。
在剑意共鸣中,影鬼的身形已经有些不稳当。
之前连斩无畏、寂妙魔主那回,影鬼和刑天、玄黄合力,一路将“十二玉楼天外音”的剑意提升到了十二转,那也是他实施当前计划的信心由来。
然而事实就是,当时他成功了,却也是逾过了他的极限。
凡“超常之事”,可一不可再,以影鬼现在的形神状态,要连续两次,强行把“十二玉楼天外音”催到极致,还是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对此刻的影鬼来说,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无疑就是:
心中明白透彻,种种路数无不了然,可真使出来,却就差最后那么一线,力不能及。
就像是一个百病缠身的老朽,年轻时的记忆里,一步就迈过去的障碍,此时却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两相对比之下,分外伤人。
“混蛋,混蛋!”
影鬼在咒骂,情绪非常焦躁,一直和他不对付的刑天此时也没有多话,虽然最好的时机,马上就要过去。
便在此刻,影鬼身上忽然就是一松,某种联系忽然断去。
那是余慈和他之间的心神牵系,也是当年余慈通过心炼法火,炼制了他的所谓形体,留下的根本联系。
这次的时机,余慈把握得太巧妙了。
正是影鬼蓄势待发、引而未发的关键时候,积蓄的力量已经到了顶点,再过片刻,就要下泄,甚至可能是全面的崩溃。
就是在这种时候,联系被斩断,就像陷阱的绊索勾动、久蓄的山洪暴发,悠然盘转的剑吟,刹那间仿佛是透了明,从现实的层面抽离出去,直击人的心神最深处。
九宫魔域,中央深渊,曲无量刚刚抢占了上风,将手掌插入萧圣人胸口,却是霍然抬头,对上了月光中,一道似乎熟悉,偏又陌生的眼睛。
“死吧!”
吟声缈然高去,剑意洞穿虚空。
这一击的渗透力,还比不过昊典的诛神刺,但无所不辟的锋芒,不管是天魔体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难阻挡。
恰在此刻,曲无量插入萧圣人胸口的手掌,刚刚感受到了来自“天道”的力量冲刷,正是灵昧焕然相应的时候,两边的时机凑得恰到好处。
天人相搏之时,何者为先?
灵昧为先。
就是天魔一族,也要通过“他化”的途径,去体验这份感觉,才能突破到“末法主”的境界,曲无量自不能例外。
灵昧闪耀之时,剑意抵至,分明是杀意贯胸,直要取他性命的绝大威胁,可就在这一刻,他心中分明也响起了一声清鸣。
那是来自于灵昧的根本质性。
一万年很长,但也不久,要腐蚀掉一柄锋利无匹的剑器,似乎还略嫌不足。
这一声清鸣,几乎同时响在影鬼、昊典、叶半山的心头,当然,还有刑天、玄黄。
清鸣中没有什么情绪,就是一种“光阴难磨、万劫未销”的锋芒,所应有的高绝、犀利。
“就是此刻!”
各方剑意刹那聚合。
影鬼咆哮出声:
“要么死,要么给我睁眼看啊!”
“谁敢对我宗魔主不敬?”
平淡的语音,就这么切入进来。
此时触及中央深渊的修士,无论是谁,都是最顶尖的人物,闻声立知不对,想要应变。
可是,正如之前余慈、影鬼、刑天他们配合的一样,这位切入的时机,也是天衣无缝、恰到好处。
九宫魔域之中,显化“他化魔主”法相的琉珠宫,在正统的布阵法度中,由于中央“虚供”元始魔主,本应是最高位的所在。只是之前曲无量居于中央泥丸宫,琉珠宫和他化魔主,自然退居第二,仅由天魔体系法度自行运化。
可这时候,正有一道灼然灵光,投入其间。
虽没有夺去中央泥丸宫的控制权,但泥丸、琉珠两宫气机贯穿,九宫魔域气象立时不同。
而且这还不止。
“无量虚空神主”,这里是指“天庭宫”所供奉的无量虚空神主法相,此时同样有灵光透出,阴影铺展。
影虚空!这是……柳观?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正好转到西边天域的“极真宫”处,冲天焰火,赤红飞腾,强横魔意,就此入驻。
对这位,人们都很熟悉了:
大梵妖王。
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变化,大梵妖王刚刚被罗刹鬼王坑掉,又被参罗利那整得极惨,此时还后方不稳,哪有闲情到这里来?
可事实就是,他真的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了让人最难受的节骨眼儿上。
在余慈这里,也能听到叶半山愤怒的咆哮,可这些没有任何用处。
一个呼吸的功夫,原本是由曲无量自己操控,利用元始圣道共鸣,借天魔、魔修之力为己用的九宫魔域,四方四隅,转眼就有一半填上了人,而且,尽是末法主、自在天魔的级数!
这就和上清宗的太霄神庭一般,地仙遗骸镇压,虽然也能运转,可与真正地仙大能坐镇时,威能怎么会一样呢?
此时的九宫魔域,就像是深海中骤然出现的巨大漩涡,所覆之处,天地虚空幽暗如永夜,就是一直悬照中天的明月心象,也有刹那间,几乎完全沉沦。
这一刻,天魔体系周覆一界,就像是巨鲸张开了大口,一界闪耀的灵昧光辉,则如同海水中的鱼儿,被强行摄引偏转,随时可能被吞没一空。
余慈出奇的倒还能转动脑筋分析。
比如大梵妖王……
很快余慈就从玄门体系不断扩张的感应范围中,查找出了最根本的原因。
玄门体系已经扩张到了血狱鬼府,也就是说,血狱鬼府和真界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距离,天魔体系自然也是如影随形。事实上,在大梵妖王的无天焦狱,天魔之法,早就是一门显学,现在只是完成了对接而已。
毫无疑问,大梵妖王要在新的世界中表现出他的存在感。
作为现在相对而言比较弱势的一方,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去脱离天魔体系,像太元应化天魔王那样,暂时为天魔体系做事,也是一个相对而言,颇为不错的选择。
余慈也判断出,第一个投入流珠宫的魔门强者是哪个:
太元应化天魔王,鬼铃子!
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魔门最新一位胁侍魔主,又展露出他的深沉算计。
这回,被坑的是影鬼他们。
之前好好的计划,在这一刻又走进了岔道。
这能怪谁呢!
九天外域,昊典冷冷看真界之中的大变化,身形骤然化雾,重投真界中来。
中央深渊中,曲无量依旧面无表情,只将手往萧圣人胸口插入更深。
可这时候,萧圣人已经近于透明的面上,微笑依旧不减,虽是胸口受创,却是浅吟低唱,竟然也是辛稼轩的词句: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也许是萧圣人又使出了金科玉律之法吧,中天本来已经黯淡的明月,此刻重又明亮起来,有光华倾注而下。
可见萧圣人心怀所在,果然是净澈如雪,晶莹剔透。
虽然曲无量掌指切入,魔意渗透,但不管样冲击侵蚀,都无法沾染上别的颜色。
曲无量觉得不对,想抽回来,却被萧圣人抓住手腕:
“道兄,我心怀冰雪,尔心何如?”
曲无量还没有回应,流珠宫方位,鬼铃子的叹息声悠悠传入:
“圣人还不归位?”
随这叹息而至的,是暗流潜涌的魔潮漩涡,然而行至半途,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也是平平淡淡:
“鬼铃子,以前倒是看低了你!”
洗玉湖底,造化仙剑一直打磨剑器的手指停下,眯起一只眼,仔细打量剑身的线条暗纹,嘴上就像和人聊天,意念却是透过亿万里,准确传入九宫魔域核心位置。
“当年你我共商之时,可不见这等手段。”
鬼铃子暂停了手,笑应道:“时势所逼而已——当前局面,胜者全胜,败者全败,若魔门败去,代价就是至少十劫以上漫长时光,再也抬不起头,甚至有可能被逐出真界。
“天魔、外道可以在域外生存,魔门修士则不可能。吾辈别无所愿,只要给这一脉找一条退路罢了。”
造化剑仙指尖从骨剑尚未开锋的剑刃上抹过,刹那暗光流转,同时又道:
“据我所知,魔门东支已经有另一处虚空世界为寄身之所……”
“论剑轩也得了‘七祭五柱’体系,另辟天地。”
造化剑仙挥动骨剑,斩开深层湖水:
“那我只能说一句……英雄所见略同了!”
英雄之见,岂是蝇营狗苟之辈,满心算计之人,可以理解?
长笑声中,剑光化虹跃升,破水而出,纵贯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