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剑见了来人,上前施礼,说了几句话,那白衣剑修便又驭剑而去。
因为离得太远,余慈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有些奇怪:“这是哪位?”
端木森丘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道:“是论剑轩三代弟子,祁白衣,啧,这位可是个杀星,一年到头,有十个月都在外域斩杀魔头,剩下的时间就是周游天下,寻人斗剑……要说早该天下知名,可惜啊,早年败在叶缤剑下的那一战实在太惨,以至于至今都翻不过身来。”
说到这儿,他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位叶缤的亲传弟子,又知道九烟与这位关系匪浅,便转过一张笑脸:“叶岛主英姿,我这边也是久仰了的……”
叶池垂眸,微一躬身,算是谢过了端木森丘对乃师的赞扬,不过随后也对余慈道:“祁白衣是论剑轩三代弟子中,少有的专注于剑,心无旁骛的强者,此劫以来,进步尤其惊人,实不能以手下败将视之。”
余慈“哦”了一声,又往那边看,或许是关于人家的话题说得太多,也太过敏感,祁白衣明明都要消失在云雾之后,忽又回眸,冷森森往这边一扫,这才消失不见。
接下来,余慈注意到,前面的队伍行进速度明显放慢了,里面道华真人更是干脆停下,扭过头来,明显在等他们这一波落后的人马。
等到了道华真人近前,余慈便问:“是有什么变故吗?”
“刚刚论剑轩的祁师叔过来,说南部诸峰的废墟中,有几个天魔眷属游荡,被他杀了,但还有一些散入其间,要我们小心。”
“天魔眷属?怎么进来的?”
道华真人莞尔一笑:“若东华法阵尚在,自然进不来。可如今法阵不存,没有魔劫也就罢了,既然魔劫临头,自然就是千疮百孔,四处透风。而且……”
余慈接了他的话碴:“而且这些魔头是从里面来,还是从外面来,仍值得商榷。”
“然也。”道华真人颔首赞同。
此时,最前面的鬼神剑等人,已经登上了悬空云桥。
这些“云桥”完全是以云气拼接,是负不得重的,只有导引之能,使修士不至于在云雾中迷途,换一个不能步虚蹑空的,还真是麻烦,当然,这一行人中,肯定不存这个问题。
等余慈踏上云桥,云气漫过脚脖子的进时候,他“唔”了一声,有些意外。
“东华宫的阵势真的全完了?”
道华真人微笑道:“可是觉得这云桥有异?据项道兄讲,战时诸峰云桥雾栈大半损毁,这里的云桥,是前几天为迎接诸位到来,专门支起来的。”
这种“请君入瓮”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余慈嘿然一笑,其实云桥的触动只占极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成份还是来自于周围的虚空中。
就在他前脚在离开天门峰的刹那,奇妙而微弱的虚空变化发生了,虽是若断若续,不成规模,但对余慈这样极其精擅此中妙诣的修士而言,想来是不会感应出错的。
道华真人随即感叹道:“只看当前这攒簇群峰,便可知陆沉当年的格局。其以‘天外天’布局总揽地气灵脉,将东华宫经营得如金汤城池一般不说,还深辟于虚空之内,自成天地。其‘一峰一洞天’的仙家胜景,比之本宗的三十六天,也毫不逊色。可惜,一旦破开,就难免打落尘埃,时至如今,其元气流失,灵脉散乱的痕迹犹在,比那宫室废墟,还要让人扼腕……”
翟雀儿在旁冷不丁地回了一句:“所以,那些山川灵脉、洞天仙气,论剑轩不取,也是浪费,也算办了件好事呢。”
话里的怪味儿,让道华真人无从回应,余慈倒是帮他解围:“这也是按照三十六天设计吧?”
“……应该是。陆沉毕竟出身玄门,数劫以来,也多有借鉴。目前所见的东华宫诸峰,四方各八座,象征着四方八天,东华主峰便如大罗天,总括四域,但中间去掉了三清境,陆沉之自负,可见一斑。”
既然是玄门道宗,道华真人对这种模式,自然是颇有微辞的。
不过,据余慈所知,里面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当年八景宫曾经遍邀真界诸玄门,完善“三十六天”设定,欲同佛门“十法界”分庭抗礼,但后来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出现多种差异极大的结构。
八景宫的“三十六天”,就如辛乙的神通一般,诸天垂直配置,相当多的部分借鉴佛门,但也是在一种极其成熟体系下进行,至少从余慈现今的眼光来看,更符合天地法则体系的整体结构。故而南国道门,大部门都是选择此种结构。
至于眼下陆沉这四方诸天分立的结构,难脱上清宗太霄神庭的影子。对这一点,余慈也有发言权,因为这种结构,隐然与天星法度相合,更适合融入上清宗的既有法门。
此外还有清虚道德宗,据说以“九重九野”分划列布,朴素原初,又是一种与“三十六天”差异极大的结构。
道华真人看惯了垂直配置的结构,联想到当年巨大的分歧,对东华诸峰的内在结构,自然是有些意见。但他没有多说,毕竟上清宗早早崩解,东华宫如今也成了废墟,再追究这个,毫无意义,理应表现出大宗门阀应有的风度。
倒是余慈颇为感慨,捕捉着外围云雾中若断若续的反应,怀想当年,三十三峰自辟虚空,另成天地,独立于世,又是怎样的胜景。可惜如今,都做了断壁残垣,风消云散……
“想什么呢?”翟雀儿突然凑上来说话。
余慈当然不会对她抒发一通感慨,只道:“东华真君胸怀锦绣……”
“废话!这词儿用到你也一样……”
一时余慈都听不出,她究竟是恭维还是讽刺。
不过接下来,翟雀儿也说起了正事:“附近天魔反应极其活跃……论剑轩这些天全去喝酒找乐了吗?这儿都成魔窟了!”
“魔窟”一词,从她这位魔门精英口中道出,分外喜感。
道华真人和声道:“并非是论剑轩的道友剿魔不力,而是这里确实成了和域外交通之处。当日在雨魔云下,翟道友所说,不幸言中。”
“鬼神剑他们拿不住局面,并不奇怪,论剑轩本来就是一群破坏狂,并不精通虚空神通,可你们就不帮他想个法子,封堵一下?”
对翟雀儿的言语,道华真人也是无奈:“翟道友所说,虽有道理,但做来实不容易,有些话说也说不清,大家一看便知。”
迈上云桥,仙凡两立;而迈上了第二峰,感觉又是一变。
余慈微眯起眼睛,感受迎面吹来的气流。风里显出了变化,透露了信息,但过于微妙,一时归拢不清。唯有一条,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些粗制滥造的天魔眷属的臭味。
旁边道华真人又道:“东华三十三峰,自成世界,破灭时有七位地仙大能诸力相加,东方、南方诸峰受损最严重,因为陆沉从外域降下时,便是在这个方位,战场虚空裂隙处处,若真有甬道设立其中,天魔无形,大可穿行自如,极难捕捉。”
他的意思是,附近多有像陆沉、陈龙川那样拳剑交击,轰破虚空的痕迹,但这样的裂隙,直接通到外域?
“说不过去,只能是早有联系,原本距离就近的缘故。”
“翟道友所言甚是。”
正说着,前方又有变化。
有人离开了队伍,转向山峰其他方位,有一就有二,没过多久,几十人的队伍陆续散了开来,而随着东阳正教十多人默默左转,最前头只剩下鬼神剑、胜慧、雷同豪等少数几人,干脆就驻身不动。
“这是……去寻宝了吗?”
余慈看得直摇头,如今这山峰上下,虽比不过雨魔云下魔意森然,却也能说得上是莫测其深,这些修士也太过急切,照余慈的想法,怎么说也要再过几个山头,看看风色再说,到时候再转回来,也比现在要好。
这样想着,他们一行人也慢慢走过去,和鬼神剑等人碰头。也不等他开口,鬼神剑已经抢先道:
“刚刚又传来剑讯,南方八峰那边发现了一处直通外域的裂隙,吸引了大批魔头,如今那里战事吃紧,我要前往支援。你们怎么打算?是要和我一起去呢,还是一峰一峰地抓爬过去?”
怪不得!
余慈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诸修士没有耐性,而是鬼神剑直接甩了挑子。
但也不能怪他,刚刚祁白衣过来的时候,还表明形势能够控制,如今突然急转直下,必定是打了论剑轩一个措手不及。
至于如何选择……
余慈和翟雀儿对视一眼,即而笑道:“既然来了,自然也要看看是怎么一个局面,我便随你去吧。”
“九烟大师要去的话,算我一个!”
端木森丘倒是第一个响应,极显豪迈。翟雀儿倒给挤在后面,却也笑吟吟地道:“我都无所谓了,要去就去啊。”
至于叶池,只是在余慈转过脸的时候,略微点头,表明了态度。
见他们如此爽快,鬼神剑有些意外,难得拿起正眼看过来:“成!倒不是那些小家子气的玩意儿……那就走吧!”
说着,他直接身化剑光,跃离峰顶,往南方飞去,转眼不见。
只是这家伙却忘了,在他后面,还有几位步虚境界的人物,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他剑遁之速。
余慈摇摇头,正要让鬼厌出手,带上一程,旁边一直沉默寡言的雷同豪却是开了口:
“到我飞梭上来吧。”
说着,他指尖轻弹,一道如电之蓝芒哧拉拉放出来,两端拉长,电束跃动时,便构筑成了一座飞梭之轮廓。其长有三丈,宽约丈许,虽然是狭小一些,挤上七八个,还没什么问题。
而其外形既成,电芒也不散去,在梭体上来回流动,刺人肌肤,要想登上去,还真要有一点儿胆色才成。
观此飞梭,余慈倒是想起当年陆青手中,那一个“晴空罡雷舟”来,其飞行时,感觉倒是差不多,同样是罡雷环绕,电光掠空,一时大为亲切。念头自然流转,又移到其人请托的事项上来,心下叹了口气,对雷同豪点头笑笑,当先登上去。
他登舟时,电光竟是往内一合,却没有丝毫伤人的意思,而是为他身上加持了一道护体雷煞,非常了得。
他开了头,其余人等也陆续登舟,就是黑袍、端木森丘这样的真人修士也不例外,待众人都登上去,雷同豪启动飞梭,当空一声雷响,而雷音四散之时,飞梭已然不见。
如果不计算山峰周绕的路径,南部诸峰距此的直线距离,也不过就是百多里路,可问题是,这段距离中,明显有虚空神通作用的痕迹,目测的距离有所拉长,众人在奔雷掣电一般的飞梭中,也足足花了半刻钟的时间,才看到前方鬼神剑的剑光。
那位终于是反应了过来,见飞梭追至,陡然消去剑光,两边距离急剧接近,雷同豪也是心领神会,打开飞梭入口,接他进来。
鬼神剑驾着狂风进来,一点儿都没有失算的尴尬:“哈,天域梭!放在这里,真是大材小用了……也不对,应该是更合用才对。”
他是指此地与九天外域虚空互通一事。
理论上,外域的天魔能进得来,他们就能出得去,说不定不凑巧碰上哪个虚空裂隙,直接就跑到外域去了。
当然,虚空移换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并不是说外域和此间就是一扇门的两边,进去出来就是了。其中稍有一点儿波动,就是十万八千里的差距。
这里每个人都能在那里生存,但能不能找到回来的路,又是另一回事。
翟雀儿斜眼看过去:“之前你们可没说过……”
“之前也没有这么严重。”
鬼神剑脸皮该厚的时候,绝对不落人后,而很快,他就叫嚷起来:“那里,冲过去!”
雷同豪没有回应,但飞梭明显有一个惊人的瞬时加速,就算修为强大如黑袍,也有一个被向后带的感觉,然后,真像鬼神剑所说的那样,冲过……不,是撞过去了!
鬼神剑所指的方向,正是一处剑修与天魔及眷属交手的战场。
从这个角度看,也能见到虚空中,一处扭曲的裂隙,吞吐幽暗,似乎向外冒着黑森森的寒气。仅以余慈的见识来看,这道裂隙,确实是比较惊人的那种了。
倒是战场区域不算太大,是在一座彻底崩塌的山峰废墟之上。
飞梭骤然加速的时候,舱内但凡是长生中人,除了那突然飙升的压力外,还有另一个感应:
某个“汲取”的需求,正从身外加持的雷光中透过来。
飞梭内,没有一个是蠢人,也都是见识极广,当下都或多或少放出一些力量,由加持在身上的雷光,转输到飞梭之上。
飞梭乘载十人,而里面有六人是长生真人,就算各自还有些保留,但也在瞬间汇聚了远远超出真人极限的恐怖力量。
天域梭彻底化为一道电光长剑,从东到西,一贯而过。
在冲撞之前,雷同豪已经找好了目标,当头一个尚有肉身的天魔眷属,竟然没反应过来,直接从腰腹间撕裂,切口平滑如静,堪比神兵利器。
此眷属应是真人级数,生命力强大无匹,还待挣扎,血肉抽搐间,竟然欲重新长合,但随后就是雷霆迸发,直接将其轰成了黑炭。
其余迸射的电光倒未必击中几个,真正厉害的是郁郁雷音,扫荡寰宇,场中涌动的魔影,直接给震得窒住,或长或短,但对最擅应机而发的剑修来说,却是足够了。
剑光如雪,从三个方向吹卷,虚空中一个交错,看似洒落无端,最终却是陡然会于一点。
三方剑气聚合,锁定的也是一头真人级数的天魔眷属。
那边整个人都变了形,闷爆声中,血肉横飞,死得不能再死。
自天域梭撞过来,两边的联手,就像是演练过千百次,一下子就击杀了两头真人级数的天魔眷属,而这也是此处入侵天魔的最高战力,本来僵持的局面,顷刻间就变成了一边倒。
此后更如暴风卷雪,整场战事,甚至都不用余慈等人下来,就差不多结束了。
其实这也算正常,天魔从来都没有正面攻杀的习惯,它们惯常的手段,还是游荡在虚空中,捕捉修士心神的破绽,使危机起于毫末之间。
某种意义上讲,与天魔爆发这么一场正面激战,至少在目前的局面上,论剑轩已经占了上风。
可问题是,情况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大致将天魔剿杀一空,又有一个真人剑修剑光如虹,一剑斩透虚空,将这一片裂隙搅得一团乱,如果域外天魔再从这里过来的话,十有八九,会被虚空风暴绞杀干净,真是简单粗暴,但仅就目前而言,是个提高效率的好办法。
当然,论剑轩的修士也不忘在这里做一个标识,以备日后处置。
做完这一切,论剑轩的几个修士,只是遥空往飞梭这边打了个招呼,便四散开来,匆匆而去。
见此,余慈就疑道:“这样规模的裂隙,不只这一个?”
鬼神剑闷哼一声:“明摆着的。”
说话间,众修士都从飞梭里出来,雷同豪收了天域梭。
此时余慈也从鬼厌的记忆中得知,这天域梭,实是修士在域外修行时,最抢手的法器配备之一,除了刚才那样,汇同各人法力的功能外,还有在外域中,最具需求的加速能力和相应的承载力,只要梭上有三位以上的长生真人,理论上,就能轮流驱动飞梭,在空茫外域中进行长时间的加速,远远突破真界所能臻至的速度上限。
此飞梭只有四大门阀和几个顶尖大商家有量产的能力,每年流出的在外的,甚至不到十架。
但以其为中心,每个大宗门都开发出了极其丰富的战术,也无怪乎之前双方能够在全无沟通的情况下,达成如此默契的效果。
下来飞梭之后,余慈就发觉,此地满布着天魔眷属的臭味,如果附近都是这个模样的话,当会给天魔形成更多的掩护,搜索感应起来,也会更加艰难。
鬼神剑显得有些焦躁,他视线游移,在山峰废墟上扫了一圈,像是发现了什么,飞掠过去。翟雀儿也冲余慈示意:
“看那边!”
众人转过视线,有几个当即就倒抽一口凉气。
那边废墟之下,半掩着一具堪称巨大的尸身,虽被大小碎石掩埋,但从显露的片断看,足有四丈长短,粗逾合抱,身上鳞甲显出苍黑颜色,像是一头巨蟒,但无论哪种蟒蛇,也不会有两排细长强韧,如蜈蚣一般的长足。
两排长足都呈火红颜色,密密阵列,不知几百几千条,那模样,看得人头皮发麻。
只不过,如今这可怖怪物身上剑痕处处,也正出现强烈的腐蚀迹象,无声地流出脓酸毒液,看起来不久之后,就要化为一摊血水。
翟雀儿冷静判断:“这是……千毒龙,十三外道之一!”
天魔外道!
周边突地静了一静。
九天外域,天魔奴役了成千上万个只凭肉身便可在域外虚空中生存强大种族,是谓“天魔奴族”,而又使奴族杂交,创造出恶名昭彰的“十三外道”,亦即一十三种恐怖邪魔。
天魔、奴族、外道,再算上无数年来,被天魔染化的亿万眷属,最终构成了复杂交织的严密体系,也由此成为了外域真正的主人。
如此恐怖的力量,之所以不能侵入真界,是受到九天真罡的阻碍,还有真界的环境,亦即是独特天地法则体系的干扰。
可如今,这么一头大家伙出现在这儿……纵然已经被剑杀,可背后的意义,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这家伙是由祁师叔亲手斩杀的,据说很是了得。”
鬼神剑眼中光芒凌厉,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而这样的大家伙,保守估计,起码流进来十只以上,至于其他的,更小或者是无形之物,难以估量……好吧,我要说的是,这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玩意儿了,这就是魔劫,是天魔的全面入侵!”
鬼神剑的发言,情绪相当激昂,不过响应者寥寥,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想法,至少,在余慈这边,相对于所谓的“全面入侵”,他更想知道,东华宫附近,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喃喃道:“三方虚空交汇之地,真界、外域、东华交相互通……”
翟雀儿突然道:“为什么没有崩溃掉?”
“咦?”
余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翟雀儿已道:“真界与东华自辟天地相通也就罢了,若与外域相交,没有九天真罡缓冲隔离,照常理应该是虚空法则对冲,短时间内抹平一切,就像是剑园那一回……”
剑园!
余慈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在“三方元气”里泡得久了,把最特殊的情况当成了惯常的现象。
其实仔细想一想就知道,当年曲无劫设计,以真界与血狱鬼府两边对撞的力量,轰开永沦之地,功败垂成,其余波直接将剑园轰平,扫荡万里方圆。
北荒时,余慈经历的三方虚空交错共生,在其最初阶段,其冲击力也是彻底改变了北荒持续不知多少万年的“黑暴”环境。
至于之后三方虚空的稳定状态,是一个纯然的特例。因为有永沦之地,那边奇特的环境,封锁了法则激变,使其扭曲而不崩解。
而要在东华宫这里,找一个类似的理由,那肯定就是有什么力量、什么宝物将其稳住了,起到了永沦之地的作用。
甚至做得更好。
一念至此,心中所有关于虚空神通的认知流过,他转过脸去,看向那高踞于天地之间的东华主峰。
以他之所见,东华主峰在三十三峰中居首,在玄门诸天体系中,可以视为“大罗天”和“三清境”的结合体,如果有什么镇压的力量或宝物,应该就在那里,才能真正压服诸方,不使遗漏。
论剑轩都占据此地那么长时间了,难道还没有把它找出来吗?
或者是已经找到了,却受限于当前的局面,不敢轻动?
此时,鬼神剑的发言终于得到了回应。说话的是翟雀儿,只不过,那态度可不是他所希望的:
“大家过来帮忙,是什么情况,都看到了,入侵与否,不是你嘴巴说说就是了。九烟大师说得不错,如今是真界、外域、东华自辟天地三方虚空交汇,这个环境是怎么形成的,怎么维持的,如今整体局面究竟如何,你怎么也该给大家透个底才对。”
翟雀儿所言,正是余慈所想。
之前他为什么过来帮忙,还不就是为了不锢于偏狭一域,想着对东华宫的局势有一个通盘的认知,而这份认知,只能从论剑轩这里得到。
鬼神剑挑挑眉毛,也没有露出好脸色,但终究还是回应道:“变生腋肘,局面如何,还在统计之中,目前南部较严重,北边也有,东西方向稍微好一些,但也不能确定,接下来会如何……”
他说的全是废话,而且绕过去了有关虚空环境的内容。
翟雀儿却是不依不饶:“这么一个破水桶似的地方,你们想怎么处置?”
“逐一破坏裂隙,谋求封锁虚空。”
“怎么封?”
“需要再商议……”
“那你们商议去吧!”
翟雀儿甩了甩手,看向余慈:“差不多了吧,咱们做自己的事儿去就好。”
余慈这时候却是唱起了红脸:“既然来了,总要有一个善始善终……贵方人力足够吗?”
鬼神剑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即时回答,视线在道华、胜慧,包括雷同豪脸上飞快一扫,余慈看得真切,微微一笑,提议道:
“局势是这般模样,身在其中,想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我们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先支应过去这阵儿再说。
“这样吧,南北局势复杂,贵宗实力最强,就专心处置这两处;东边不是还有一批人吗,也都是实力坚强之辈,给他们提个醒儿,想来也没有问题。
“至于我们,就去西边,一边做自己的事儿,一边也帮助贵宗,做一些清理,也做一些标识,如何?”
两人视线对上,一个是有心要求帮忙,却没有提起,一个是需要报酬,也话说半截,双方心知肚明,而鬼神剑这边,终于显示出大宗门阀的爽快大气:
“九烟大师果然非凡俗可比,若能如此,当然最好。我们这边,也可以做一些表示。我愿拿出单轮祭炼圆满法器一件,此外,再拿七件祭炼十五重天以下的法器,或者是本门祭剑符牌,以为报酬。若是后者,现在就能预支!”
“很妥当。”
至于他所说的“祭剑符牌”,其实就是斩雷辟劫令的“造化”版本。据余慈所知,因为纯化剑意在论剑轩内越发地弱势,能够修炼到“斩雷辟劫”之境的剑修越来越少,当年那传檄天下,莫敢不众的“剑令”,已经面临绝传的风险。代之而起的,就是这祭剑符牌。
此牌有一个“符”字,似乎是借助于“造化”之法,以类似于“符箓”的形式制成,同样可以封印强绝剑意,若是封进去一道“剑仙”级别的,对敌之时,突然使出,也是相当可怕的。可惜对天劫之属,缺乏效用。
但从另一个方面讲,上乘的“祭剑符牌”,由于以“造化”之法成就,却不只能使用一次,有些质量极高的,若能以特殊方式充能,十次八次都没问题,这又要强出“斩雷辟劫令”了。
鬼神剑给出来的,当然不会是剑仙级别,但他也绝不小气,其中三枚,是劫法宗师的手笔,另外四枚,封入的则是论剑轩一等一的剑阵威能。且已明言,至少都能反复使用五次以上,其价值绝对不比一些祭炼十五重天的法器逊色。
预支已毕,余慈和鬼神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除了自己以外,将七个符牌,都分发下去,不算道华真人、胜慧行者还有雷同豪,正好这边一人一个。
看鬼神剑的打算,也是早早就把那三位都视为自己一方,这也没什么问题。至少没有人提出意见。
“那么,就此暂别。如果没意外,三日之后,东华主峰见。”
一行人飞离南方诸峰,很快将鬼神剑等人抛在后面,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翟雀儿凑上来,笑嘻嘻地道:“挺好,三言两语就挣了这么些东西。”
余慈回之一笑:“合作愉快。”
是的,他们一行人,到达东华宫后,第一目标其实就是西方八峰,也就是当初七大教习与李伯才的战场,以及殒落之地。如此,不过是甩出一个顺水人情,就挣得七枚祭剑符牌和一件祭炼大圆满法器的承诺,这样的生意,真让人恨不能多做几回。
不过,翟雀儿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想用一枚祭剑符牌贿赂我,那件祭炼大圆满的法器,看起来你是势在必得啊……你难道就不想多说点儿什么?”
余慈依然是微笑,根本就不理会这个话题:他和翟雀儿的协议早在来东华山之前,就已经拟好,女修既然想要照神铜鉴,那其他的收益,就免不了和余慈进行交换。
不管什么变化,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至少名义上如此。
与其浪费口舌,不如做点儿正经的事儿。
余慈拿出一件东西,其状若飞轮,边缘锋利,其上还沾染血迹,虽历时久远,却鲜红如昔。正是东华宫七大教习之中,唯一的女修厉夏所遗的天成秘宝。
在交易会上,余慈将飞轮买下,便是看重那厉夏精擅巫蛊诅咒之法,其法器或与其本体保持着某种微妙联系,可以借此找到其殒身之地。这几日他通过神主网络,与幽蕊联系,借助她的巫法神通,果然是找到一个暂时利用的办法。
再算上陆雅透露的消息,余慈对接下来的行程目标,已经有十成把握。
用起幽蕊所说的巫门手法,巫蛊飞轮之上,果然翻起一层幽幽红光,通过这光芒,余慈感应到了某个位置的吸引力,这帮助他修正了方向,其他人也自觉以他为中心,往苍茫群峰间投去。
飞行中,余慈借着游目四顾的间隙,扫了眼陆雅,相较于巫毒飞轮,这个女修才是关系到他在东华宫收获,以及是否能达成目标的最关键人物。
目前来看,陆雅足够聪明,也足够谨慎,虽然她的身份已经不是个秘密,但只要余慈没有刻意说出来,她就始终保持着低调和沉默,简直就像个哑巴,在队伍中,几乎完全没有存在感。
她保持沉默的另一个原因是:在来之前,她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正是通过陆雅,余慈才知道,当年传得沸沸扬扬的李伯才攻上东华宫,连斩七大教习,重创陆素华的一幕,正是发生在西方诸峰之上。
从高处看,西峰的损伤并不是太严重,尤其是相对于南方八峰而言。
七大教习那个层次的修士,还没有打破自辟天地的本事,而李大剑仙似乎也差了一点,至少面对完全状态的东华虚空,还受到一些压制,否则他大可直接攻上东华主峰去。
根据陆雅的说法,当日,李伯才剑道通神,七大教习及陆素华虽是借助于东华宫自辟天地之力,压制了其部分能力,但在实际交战中,还是节节败退,终于是王人野第一个被李伯才分尸两段,导致整个战线崩溃,顷刻之间,七大教习死伤殆尽。
如今再以后来者的眼光复盘,就能看出,当时的王人野,怕是早知道势头不妙,根本没出全力,假死脱身,也使得东华宫一方大败亏输。
若不是陆素华引动了东华宫深处,陆沉下的拳意,将李伯才震伤逼退,那时候,东华宫恐怕已经陷落了。
记得当时,余慈还问起,是不是真的陆沉拳意。
陆雅的回应非常肯定,毕竟在东华宫多年,陆沉的拳意又是世间独一无二,怎么都不会认错。虽然这一个环节有些古怪,但想想当年在北荒,也是陆沉留在陆素华识海中的暗手,导致他功败垂成,余慈也就不怎么奇怪了。
当然,那时候的陆雅,位置是在北方八峰,所说的一切,都是通过水镜术察知,又因为地仙级数的绝大力量干扰,所得结果非常模糊,还结合着一些感应判断在内。
但这也足够了,再算上巫蛊飞轮,找到王人野的“横尸地”并不难。
再从那里,搜索到其遁走的机关,也花不了多少功夫。
一行人降落下来,所处的位置,即是西方八峰的第五峰,名曰“少清峰”,正是七大教习溃败之处。
七大教习的溃败殒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此时留下来的痕迹已经相当微小,倒是李伯才的剑意深刻于其上,此时感应,别有一番滋味。
不过大伙儿都没有太关注这个,落地后,鬼厌、龙殇、黑袍就分散开来,连不怎么清楚来龙去脉的端木森丘都给分配了搜索任务,而这位在得知其中奥妙后,连呼“赚到了”,做起事来,也很卖力气。
至于余慈、翟雀儿、叶池、陆雅这四个步虚级数的,干脆就等在原地闲聊,还没聊上几句,好消息已经传了过来。
发现目标的是黑袍,这家伙大概是在地底深窟里呆得久了,对那边的气息最是敏感。
等众人聚过去的时候,黑袍已经拿出由大宇门的林贤真特制的阵盘,嵌入地层中,然后就骂了一声:
“论剑轩真他娘的要绝门绝户啊……”
按照最理想的状况,阵盘入地之后,就将自动汲取周边地脉余气,作为启动之用,将两边勾连起来,使之成为他们脱身的后路,这也是他们到此的第一要务。
但问题时,论剑轩在攻破东华宫后,已经将其地脉灵气移转抽取,扫荡一空。如此,阵盘落地,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反应。
“也没什么,让那边……”
余慈话说半截,突地一停,就在他们聚集的位置不远,一团阴影轰声中撞开地层,咆哮着伸展其粗长的身躯,以及那成百上千条细长妖足:
千毒龙?
“地层之中,有虚空裂隙在。”
“似乎还可以临时扩大。”
“要比在南边时,活跃很多啊!”
“什么玩意儿!”
几人的讨论,以黑袍冷笑声做结,他正要出手,刚刚埋下阵盘去的位置,五色霞光破土而出,当空一落,将那千毒龙刷了进去,转眼不见。
再看时,小五笑眯眯站在那里,微昂着头,那意思就是:
夸我吧,夸我吧!
“干得漂亮!”
说着伸出手来,小五笑嘻嘻地低头,方便余慈在她头上揉动,把发辫都给弄得歪了。
余慈视线从翟雀儿和黑袍的脸上扫过:
“甬道打通,威胁清除。现在,大伙儿可以分头行事了。”
对余慈的提议,翟雀儿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从目前的情况看,他们之间的深入合作,要到东华主峰上,才真正开始,现在就是各自赚外快的时段。
转眼间,余慈身边的人只剩下一半,而且,还要继续少下去。
端木森丘是个非常有眼色的家伙,见余慈和翟雀儿分道扬镳,哪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当下也提出来,想到周围试一试运气。
他这么识趣,余慈当然也给他面子,当下就定了后会之期,还有一些彼此呼应、救援的讯号,就是一个相互照应的意思。
端木森丘干脆利落地离开了,他的背影还没消失,旁边叶池也轻声道:“九烟大师,我也应该……”
余慈转过脸看她,露出一个笑脸:“我知道,大家都有事情要做,不过,小五,你跟着这位姐姐。”
一言既出,小五也就罢了,叶池则非常惊讶。
“九烟大师!”
“这里不是外面,你的修为还不足以保全性命。记得我对你说过,令师是我非常仰慕的,接下来还有合作的关系,你在我眼中,也就是个后辈了,我绝不允许你自蹈险地。这事儿,没的商量。”
见叶池的表情,他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活,可是性命交关的事情,万万轻忽不得,想了想,又道:“要不你把要做的事情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看在叶岛主的面上……”
“九烟大师。”
叶池的神色多有变化,但很快,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一个浅淡的笑容:“大师的心意,我领了。在此也不耽搁大师的要事,就此告辞。”
说着,她微一颔首,径直飞离峰上,化为剑光远离,余慈对小五眨眨眼,小五“哦”了一声,听话地跟了上去,临去时还回头招呼:
“师兄你要小心啊。”
小姑娘这样的,才真叫省心!
余慈对她伸出个大拇指,等二人都在云雾中消失不见,这才回头。
此时,他身边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鬼厌,一个是陆雅。
也不用多说什么,鬼厌身形倏然虚化,隐没到漫天的云雾中,其魔意逐渐散布到方圆近千里的范围内,这是他最强的状态,也足以给余慈二人带来安全保障。
“现在,你就要表现出你真正的价值了。”
余慈对陆雅微微一笑,偏头示意,陆雅默默无言,径直走在前面。
任其他人如何探索,都绝对比不过陆雅这位东华宫的老资格,她甚至都没有飞起来,只是带着余慈走了七八里山路,便领着他,直接从山路旁上的悬崖绝壁滑下。
云雾中寒气沉沉,陆雅倒是很快找到了一处裂隙,领着余慈进去。
余慈就奇怪:“你们东华宫自家的地盘,还做得这么隐蔽干什么?”
“这里只是一处宣泄杂气的出口,但能够直接抵达……另外,那件事情本身并不光彩,在宫中也不是人人皆知的。”
“说是出口,杂气在哪儿?”
陆雅沉默了一下,方道:“应该是地气灵脉泄尽,这一处‘清阳洞’,也没有了以前的灵气。”
余慈听她解释,才知道这个地方大约就相当于离尘宗的“法天秘界”、剑修分身如今所在的“少阳剑窟”,是专修行之所,如今自然是面目全非。
不过,陆雅带他来,也不是到“清阳洞”去的,走了一段路,陆雅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给他示意一下,施展了一个土遁,径直往下沉去。
余慈紧跟在后面,下沉了约七八里路,便感觉到有不少符文禁制,只不过没有了地脉灵气的支撑转化,都成了空壳子,没有半点儿封禁的效果。
如此大约行进了一刻钟左右,余慈知道,他们已经到少清峰的最底部,有他和鬼厌两边的感应窥探,整座山峰的结构,差不多都映入心间。但问题是,所有的感应,再向百余丈深,就碰到了障碍。
也在此时,陆雅低声道:“就在此地。”
说着,二人从地层间出来,抬眼看到的,竟是一堆瓦砾废墟,几乎将有限的空间完全封死,全没有陆雅来之前所说的模样。
陆雅的脸色一下子发白,但余慈并没有动怒,而是往前走了两步,几乎是顶着废墟,看里面的细节,很快就有了结论:“是禁制机关爆开,撼动地层,要把这里封死,应该是主动做的。只不过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机关有些失灵,只堵了一半,后续的处置也没能完成,如若不然,咱们看到的,应该是与附近完全没有两样的地层才对。”
陆雅这才略定心神,也上前来,学余慈一般,也将神识放出,果然见出端倪。
她对这里的了解远远超过余慈,一旦静下心思,就差不多明白了:“也许,她们是一直到最后,才撤走?”
“哦?”
“这是通往‘冥湖’门户之一,但一直有层层封禁护持,据说地仙中人,也很难感应得到,就是宫中修士,所知的也不超过二十人。也许,就是宫主陨落之后,她们也还留在此处,但后来想转移的时候……”
“论剑轩迁移地脉?”
陆雅垂眸应道:“奴家是这么想的。”
“不错,脑子很清楚。”
陆雅所说,非常有可能就是真实的情况,余慈看废墟下埋藏的禁制机关,有小部分还是完好无损,大概正是突然断去了地气灵脉供应,才使得这些破坏性机关未竟全功。
不过……
“黄泉夫人总是这么爱行险吗?”
“奴家说不清。”
陆雅的回应,应是发自本心。
余慈也不在意,又问道:“不通过这个门户,直接进入冥湖,会是个什么状况?”
这一点陆雅倒是早就想过,因为类似的事态很有可能发生,当即便回应道:“那十有八九就要迷路了。”
“迷路倒是不怕。”
余慈最不怕就是迷路,有诸多眷属、信众标识方向,就是一个不对,也能冲出来。所以,他平平淡淡道了句:“既然走不通正路,就直接下去好了。我倒看看,陆沉禁锢发妻的所在,是个什么模样。”
数息之后,余慈和陆雅一起坠入昏蒙蒙的雾气中。
“咱们的运气不错。”余慈这样和陆雅讲。
陆雅没有回应,雾气中,余慈相隔三尺,都看不太清她的面孔,但也知道,此时她正在因紧张和恐惧而颤栗。
陆雅所说的“冥湖”,其实更应该说是冥海才对。其面积之广大,初听来余慈只觉得不可思议,那是整个东华山脉及其周边,以千万里计的广大区域。
而若是用广义的概念,甚至扩及到沧江南岸和远空城的大部,向东直至东海,西则至离罗东江东岸,几乎是五分之一个南国。
事实上,这是南国巨大无比的地下水系的一处枢纽地带,八方水系汇结成海,彼此贯通,而东华宫则是截取出位于东华山脉之下的一块,将其纳入到自辟天地的体系中去,但又始终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
毕竟是八方水系汇聚之处,其灵气蒸腾润泽,与地脉流动大为不同。
就以是陆沉的做派,也很难将此占据了快要五分之一个南国的地下水系,完全纳为己用。
这就形成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黄泉夫人“困居”的心庐,飘浮在冥湖之中;冥湖则又是流动在庞大地下水系之中。没有一个拥有着确定的地址,如果想从四通八达的水系中将其寻到,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说,按照陆雅的方法,凭借着模糊的定位,一下子进入到冥湖地带,实在体现了极佳的运道。
至于另一点:
百川归海而浑融无别,冥湖之偏偏能逆天性而动,与地下水系区分开来,实是它独特的结构所至。
当初修造“冥湖”时,是聚拢九幽浊气,杂以地肺毒气,凝滴化液而成,其上毒雾蒸腾,也给加持了种种秘法。而后陆沉、黄泉夫人反目,前者为禁锢之用,更是以拳意撕裂虚空,使之与九幽冥府相通,共造出九孔二十八道,以及难以估量的裂隙。
根据设立的虚空法则,这些甬道、裂隙全部都是单向的,即只能由九幽冥狱到冥湖来,而不能从冥湖到九幽冥狱去。且是时开时闭,并非常年通联。可每次开启时,万里湖面沸腾,冥狱投影,鬼物横行,一个不慎,坠落进去,便是永沦。
余慈不得不为陆沉的大手笔惊叹。
这儿分明又是一个三方虚空交汇之所。
陆沉用强绝的虚空神通,创造了一个“中转”之地——冥湖的元气环境、法则运转相对独立,对内,与九幽冥狱非常相近;对外,又是依托于庞大的地下水系。两边对应,彼此区隔,又在一定范围内转化共生,不至于虚空法则对冲,酿成灾劫,又形成一个封闭的牢狱。
而做出这一切,只是为了禁锢他的发妻而已——好吧,黄泉夫人也确实当得起他如此对待!
这样的环境,又让余慈想起了剑园,尤其是剑园核心处的“归墟”。
两边的环境、法则虽是截然不同,但整体的思路应该都差不多,都是利用独特的环境,封锁虚空对冲的影响。
只不过,明显出身玄门的陆沉,在虚空神通的掌握上,比曲无劫更多几分圆融,也具有更完整的体系。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也到此为止。那两位,着实不是现在的余慈可以准确评估的,与其费这个脑力,不如仔细想一想,怎么才能从这昏蒙蒙的雾气中,找到方向。
九幽浊气是从九幽冥狱中提取出来,地肺毒气则是真界九地之下的绝毒之物,两相融合,不仅对肉身损害极大,而且有销蚀神魂之能,放出的感应绝难及远,一个不慎,收回神意力量时,还可能卷带毒素,伤极根本。
这个环境下,也怪不得陆雅会说迷路呢,至少对陆雅本人来说,到了这儿,她就是聋子和瞎子,完全不明方向、位置,而且还要时时行驭罡煞,抵挡毒气侵蚀,此时脸上都发了青色儿,想指望她带路,完全是不可能了。
余慈也不比她好多少,三方元气确实可以屏蔽毒气,不使他受伤,但神意力量的发散,同样是受到限制。
最自由的还是隐身在侧的鬼厌,其所修炼的幽冥九藏秘术,本就是魔门炼体的上乘之法,早就修炼出“中轮火”这样的幽冥阴火之类,所谓的阴煞、毒气非但不能伤他,反而有补益之效。
但问题是,他的魔识法门还是逊色了一筹,虽可铺展千里,但受到冥湖上种种禁制的封锁干扰,尤其是此地法则体系的限制,敏感度简直是下降到可怜的地步,余慈怀疑,就是一头蛟龙跳出水面,鬼厌都未必能发现得了。
厉害啊!
余慈知道,他之前还是把这里想得太简单了。如今他确实可以通过眷属、信众的定位,明确方向,但对始终飘忽不定的心庐乃至于冥湖来讲,方向没有任何意义。
这时候,就要用别的法子。
余慈问陆雅:“九孔二十八道的位置,总是固定的吧。”
陆雅点头,然后才想起来,余慈可能看不到,忙又开口回应:“是固定的,因为涉及虚空的稳固和禁制的铺排……”
“那就成了。”
说话间,余慈已经拿出一本大书,正是沈婉从交易会购得的上清法箓。
摊开第一页,看上面“拜受摄幽明精异图箓,大洞真经等,誓依玄科修行,救人接物。如违誓约,甘受实考”的字样,叹了口气,又翻动两页,找到合适的符箓,按照上面狰狞丑怖的图形及相关窍眼布局走向,心神依之流转,顷刻之间,就有阴森寒意,自冥冥中来,在他神魂中流淌,寻觅盟誓真文。
余慈要是按照上清仪轨,将此部法箓炼化了,眼下只需要以真文慑伏,借那鬼物之力便好,偏偏他是想留着法箓,交给思定院那边,以为传承之用,不愿再过一遍手,此刻就只能用笨法子。
那边鬼物,也发现唤它到此的修士,没有任何盟誓真文傍身,当下暴怒,转眼就要反噬过来,而此时余慈双眸一睁,天垣本命金符上,一道符箓花纹亮起,转眼化为一符,正是:
太阴役禁厉鬼术!
毫无疑问,作为天垣本命金符的重要结构,排入诸天飞星符法的“二十八宿”之列,又是成就生死玄机一脉符法之一,太阴役禁厉鬼术绝对是极上乘的驱役鬼神的符箓。
尤其是天垣本命金符成就之后,以之驱动,更显示出惊人的效用。
自九幽冥狱透来的鬼物阴气,受此符法力一触,便是惊颤,本能想缩回去,却让余慈心念锁住,往灵台上已经结成的符纹图形上一掷,喀喇一声响,似乎是有什么屏障被打穿,那鬼物阴气寒意剧盛,却再无法对余慈造成任何损伤,而是当空运化,由虚转实,化为一只笔管足有鹅卵粗的大笔。
大笔笔毫色泽幽黑,当头一点朱红颜色,笔管却是惨绿环绕。
这杆笔乃是《摄幽明精异图箓》中,总摄纲领的一个符箓变化,名曰“阴司勾魂判官笔”,也是当年上清宗整理的那处“九幽冥狱”中,赏善罚恶,执掌阴律。
余慈伸手持住,便觉得心头鬼啸尖厉,知道这还是没有盟誓炼化之故。
他也不管这些,当下翻动法箓,很快停在一页上,见上面妖图鬼文之形状,点点头,笔锋在上一划,便有鲜红如血的笔勾落下,醒目刺眼。
而受此一划,那一页符箓图形突地便绽开光芒,一道摄提拘拿的阴厉之意,铮铮如铁链横空,直透入虚空之后。
不过半息,冥冥之中,又有阴寒之意透出,且较之以前,更胜数筹。
余慈也不理会,径直翻动法箓书页。他来之前,已经将法箓上的诸般符箓图形都看过一遍,记在心中,所需的鬼物在何等位置,都心中有数,故而速度极快。一连勾画了二十多个,才停下手来。
随即,他以大笔凌画虚画,转眼一道灵符书就,叱声道:
“化形!”
纵然是昏蒙蒙、阴森森的冥湖之中,超过二十个鬼物齐齐透空化形,还是引起了一波不小的震动,更因为这些鬼物,为了提高效率,本能地就从最合适的渠道透空过来,在此处,还有比所谓的“九孔二十八道”更便捷的渠道吗?
通过化形鬼物的感知,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抛却那些重复的,余慈至少就掌握了一半的虚空裂隙,同时,也根据虚空裂隙的分布,掌握了冥湖的大略轮廓。
他也不是单纯召出鬼物乱飞,而是拿出《摄幽明精异图箓》中,一套鬼阵之法,虚空排布。
冥湖禁制众多,且八方水系灵气聚合,不受地脉移转的影响,再加有陆沉拳意镇压,岂会容得鬼阵从容布就?
说不得就激起层层波澜,那些摄召而至的鬼物,若是在还丹境界的对战中,可说是绝大助力,拥有逆转战局的力量;在步虚级别,也是举足轻重,但在这个环境下,着实还是差了一些。
鬼阵刚有个雏形,就受到压制,连续几个化形鬼物,都经受不住禁制的反冲,为之崩解。
鬼物透空化形,和借用鬼力全然不同。
后者只是临时借阴气提升修为,施展术法;但前者却是将深具威能的鬼物从九幽冥狱摄来,要说威能,当有十倍的提升,但还有桩坏处:
既然是透空而来,在九幽冥狱就没了根基,一旦完蛋,法箓之上,相关的符箓页面便都燃起火光,页面还在,但灵性全部烧尽,需要再捕捉相应鬼物,施以仪轨,才能将符箓重启。
如此的消耗,余慈却已经顾不上。
他和鬼厌还好,陆雅在这一番幽浊之气的翻腾中,眼看就到了极限,此时护体罡煞已经被阴气渗透,嘴唇都发了青,神智更是模糊起来。
也许她来过不少次,但毫无疑问,对她来说,这次最是危险,心理负担最重,分外消耗她的意志和力量。
但也由此,余慈能够判断出,黄泉夫人所居的心庐,定然是一处与冥湖环境截然不同之处,否则常年到此的陆雅,也不至于如此禁受不起。
有了这个参照,算上已经大略知晓的冥湖环境,再加上鬼厌那边粗疏的信息,余慈终于在片刻之后,得出了一个模糊的感应。
但那处所在,依然在移动,随时都切过一个又一个禁制,每一次切过,都有微妙变化,也许再一段时间的飘流,计算感应的方式就与现在完全不同。
余慈再不敢耽搁,收了法箓,又示意鬼厌出手,摄起了陆雅,他则当先一步,冲入昏暗的雾气深处,锁定那模糊感应,发力狂奔。
在专心致志的状态下,余慈浑不知时间流逝,也许一刻钟?也许一个时辰?
他没有注意,直到感应转入清晰,直到眼前暗雾的浓度突然降下,一处全然不同于雾气之流动的阴影轮廓,呈现出来。
下一息,他确认了,那确实是一个小岛……或可说是一座院子的轮廓。
“到了,心庐!”
余慈双眼眯起,脚下突然放缓,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已经将全身上气机捋顺,不使有丝毫波动,整个人都恢复到了最佳状态。
另一侧,已经在半昏迷状态下的陆雅,轻飘飘地飞上岛去,随即软倒在地。这当然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而是鬼厌顺手为之,此时的鬼厌便是以陆雅为饵,一旦有什么异动,便将发动雷霆一击。
因为这番动作,余慈又屏息静待了片刻。但岛上并没有任何异样,看上去静悄悄的,周边涌动的毒雾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下,两相对比之下,更显得清爽怡人。
鬼厌和余慈的感应,都自发地进行调整,一先一后覆盖了整座岛屿——如今可以确认,说是庭院果然更合适一些。
一座园子占据了浮岛的全部面积,陆雅此时就在后院的边缘。
没有院墙,只有一道矮小的篱笆,说是防护,不如说是园林情趣。
余慈想了一想,径直上岛,也等于是进了人家的后院。他走到陆雅身边,蹲下去拍拍女修的面颊,没了阴毒之气侵蚀,陆雅恢复得倒还迅速,呻吟一声,睁开眼睛。
余慈搀她起来,示意她抬头:“这里就是了?”
陆雅先是有些迷茫,待看到这边的布置,身子明显抖颤一下,神色复杂:
“是。”
“很好……可惜,没人,没有活人!”
余慈修正了自己的说法,然后对陆雅道;“咱们从正门拜访。”
说话间,便带着女修,从边上绕过半个庭院,一路走到正门的位置。
这里同样没有院墙,只有一圈半人高的篱笆,通过翠、黄相间的枝叶藤蔓编就,看上去颇具野趣,外门则是敞开着。
这里没有见到任何光源,但莫名地光线充沛,似乎有天光垂下,与庭院之外涌动的浊雾,形成鲜明对比。
其实以篱笆的高度,余慈完全可以看到里面的院落布局,前院是颇为整洁风雅的三间草堂。
每一间屋舍,都是用草木枝条筑就,院里种了一些花木,第一眼看上去只是整洁,但再看几眼,就有清逸之气扑面而来,便如山野逸士之所居,让人对庭院主人的品味,不由就提高了几分期待。
只不过,如今已经物是人非了吧。
余慈和陆雅先后进了门庭,余慈还好,本来已有觉悟的陆雅,却是在这熟悉的景致前,心神动摇,竟然主动开口道:
“夫人她应该已经离开了……”
“那又如何?”
“我……”
其实陆雅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张了张口,但最后还是归于沉默。也在此刻,余慈示意她往前看,陆雅视线才抬起来,整个人便为之一窒。
从这里看看正厅的方向,门户也是洞开,这本也没什么,可便在此时,有一只枯干的手掌,扶着门框,略一借力,便有一个人影显现。只不过大半都隐在厅中的阴影里,只有眼部位置,两簇幽光亮起。
陆雅的心脏猛然抽搐,对面透过来的妖异气息,和她本就不稳的心态汇同在一处,剧烈轰击她的心房,让她心神失守,正惶惑间,眼角残影一晃,九烟无声扑上。
这一刻,她看到这位一向以炼制香料闻名的修士,身外绽开了一层似若灰雾的区域,而脚下则有一道血红的光圈,翻转吞吐,正是从那里,两道同样血红色泽的电光炸开。
然后她看到,那一只扶在门框上的手掌脱离,似乎是手的主人向后跌倒,出奇地没有任何声音,任何震荡,就像一出不真实的噩梦。
九烟没有再动弹,他就停在门口,视线投向门后的阴影中。
看着他的背影,陆雅呆怔了半晌,总算觉得心绪略转平稳,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往前去。
正好九烟也叫她上来:“这两个人,你认不认得?”
陆雅到九烟身边,往厅堂里面看。
原来厅中的人影不只一位,只见有两具尸身,都是裙装挽髻,横躺在地,初时以为是余慈的杀手所致,但很快她就醒悟,注意看两具尸身露出的皮肤,果然见那边已是干枯,皮包着骨头,全无半点儿生命光泽,应该是特殊情况形成的干尸。
“死了至少有几个月……之所以还能活动,是因为这个!”
听到九烟示意,陆雅往脚下看,只见两人脚下影子中间,莫名多了一道阴影,其形袅袅如烟,回头看去,却不见任何对应的东西,很显然,这不是什么照影,而是某种妖异之物。
只不过这玩意儿正被余慈脚下如血般的浊流定住,挣扎难出。
陆雅正猜测这是什么法门,就听那一位低声道:“影傀儡……”
陆雅心头一激:“柳观!”
“看起来没错了。你确认一下这两人的身份。”
这是九烟第二次命令,陆雅可不想再听第三遍,当下蹲身,翻过一具俯卧的干尸,定定看着它已经干枯变形的面目,辨认许久,又看另一具,如此大约数息之后,她已经通过颅骨和面部肌肉还原,得出二人的身份:
“是夫人的洒扫婢女,也是监视者……”
“是吗?”
只看二人的装束,余慈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绝不会是黄泉夫人,不过柳观的到来,还是让人觉得有些意外。
地上的如烟阴影,确实是柳观的气息没错。
计算时间,或许是陆沉被六大地仙围攻的时候,他就找到了这里来,击杀了两个洒扫婢女,但明显一无所获,否则他不会留下影傀儡——这玩意儿余慈在绝壁城的时候见过,当时还不太清楚是怎么一个玩意儿,是后来才慢慢拼接出了真相。
虽然形象不太一样,效用也有不同,至少当年,影傀儡就绝没有附在死尸身上。余慈主动出手,实是为了以三方元气遮蔽其信息传输,免得将自家情况暴露,当年的影傀儡似乎没这份儿功能,但总要小心为上。
在陆雅辨认两具干尸身份的时候,余慈也在观察门厅内的情况,虽然相隔数月,但柳观是何等修为,在没有刻意掩饰的情况下,其在庭院中留下的一切痕迹,只要认真搜索,都可以发现端倪。
余慈能够感觉到,在前院,柳观的气息几近于无,而在门厅这个位置,突然有一个爆发式地增长。
也许,在刚踏入庭院的时候,柳观还非常谨慎,但后来是发现了什么变故,便陡然发力,而其移动的轨迹……
余慈慢慢走入正厅,目光扫过厅中的陈设,也没有过多停留,便继续往里去。柳观的残留的气息痕迹,几乎是一道直线,从厅中直趋后堂,然后穿过回廊,抵达庭院中部。
那里应该是主人的居所。
余慈示意陆雅跟上来,一步步往里去,柳观的气息残余虽还算清晰,但可以感觉到,这其间相对来说比较平稳,没有与强敌交战的迹象,除了击杀两个洒扫、监视的婢女,后面应该就是一路追踪。
庭院才有多大?
整个过程应该持续了连一息都不到,而柳观追踪的对象,则应该没有在这里被堵住,至于是彻底脱身,还是被逼入冥湖之中死战,就非余慈所能知晓了。
余慈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柳观应该是一路冲过去,再没有回头。
他心念微动,血狱雷池的力量,当即将影傀儡的残余碾碎,依然不会有任何信息泄露出去。当然,影傀儡和柳观有没有某种稳固联系,又会不会因为联系的突然隔绝而有反应,就不是他能控制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的时间变得宝贵起来。
余慈步伐加快,直趋中庭,穿过回廊。
从翟雀儿那边得知,柳观目前还活得好好的,并没有在追索黄泉夫人的过程中受到什么损伤,既然如此,能够让柳观一去不回的目标,定然是极有价值的,甚至就是黄泉夫人本人。
但余慈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那位以谋算著称的女修,在遭遇陆沉禁锢,一身修为百不存一的情形下,还要玩一回心跳。若是能走,早走就是,何必等东华剧变,柳观上门,才匆匆离开?
这也正应了余慈之前问陆雅的那句话:
黄泉夫人总是这么爱行险吗?
说不通,说不通!?
余慈摇着头,迈入柳观在正厅后,穿过的又一处房舍。过了这里之后,便是一路冲到庭院之外,不知往何处去了。
一进来,他就知道,这定然是黄泉夫人的书房。
里面布置出奇地素雅,但只一山水插屏、一坐榻、一书案而已,案上几卷书,排列齐整,榻上又置矮几,放着一把玉尺,两个茶盏。
再往后看,山水插屏之后,其实还放着一张竹制的架子床,其上素帐挂起,枕褥平整。倒是床前脚踏上,落了一件纱质的衣物,色泽如墨,将脚踏上的一双鞋子盖着,在整洁的书房内,显得有些突兀。
余慈在室中转了一圈儿,绕到插屏外面,此时陆雅也已过来,为他解说:“夫人并没有单独的卧房,平日里就在这里安歇。”
“这样啊。”
余慈点点头,也不奇怪,修士到通神境界,就能够以打坐代替睡眠,只要意志跟得上,对外物的需求都会降到一个极低的程度。
黄泉夫人是有大志向的人,想来也不会为外物所拘。
不过念头再转,想到脚踏上那件纱衣,又觉得古怪,干脆转回去,弯腰将纱衣拾起来。见下面那绣鞋却是一色素白,上绣青纹,颇为养眼。
又将注意力放到纱衣上,略微展开,但见这墨色纱衣之上,绣法精湛,暗花朵朵,看上去又非常通透清凉。
余慈看看纱衣,又看看绣鞋,心中古怪之意更盛。
想了一想,将纱衣凑在鼻端轻嗅。
余慈自小就有嗅觉上的天赋,在学习了无名香经,又收了灵犀散人的记忆后,对气味更是敏感,且那黄泉夫人所用的熏香,定是此界第一等的,虽相隔数月,仍嗅得纱衣上一缕馨香,若有若无,再仔细辨别,依稀还有点儿熟悉。
只是这香气缥缈,也太过微弱,且不比耳目之记忆那么直观,想分辨出来,愈发困难。只有记下这香气的特征,准备回去用无名香经上的法术,尝试辨析一番。
不过呢,还有一个结论,不需要什么复杂辨析,只要鼻子足够敏锐就能得出来……
恰在此时,陆雅转过插屏,本是想起了什么事,要与他讲,目光一转过来,一下子就僵在那里,将出口的话也给堵了回去。
余慈见她那模样,就知道是误会了。
却也没必要分辨,只问道:“这些衣物,都是黄泉夫人惯常用的?”
陆雅这才回神,忙低下头,轻声道:“夫人衣物,但黑白两色而已,应该……”
“什么叫应该?”余慈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你过来仔细看。”
陆雅垂眸不敢看他,趋步上前,但她也是久不服侍黄泉夫人了,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有什么说什么:“奴家见过夫人穿这样式的鞋子,至于这纱衣,一时记不清了。”
说话间,陆雅面颊微红,她没有告诉余慈,之所以对这款式的鞋子记忆深刻,是因为当年还在黄泉夫人身边上,一日守夜,便看着黄泉夫人趿着鞋子看书,纤足如雪,竟似比素缎的鞋面还要洁净细腻,当时她莫名就看入了迷,还被黄泉夫人发现,那刹那间紧张到极致的恍惚迷离,以及更为深刻的情绪刻印,足以让她记上一辈子。
余慈不知她在想什么,但也不在意,先把手中的纱衣收起,随后又拿起了绣鞋,左看右看半晌,竟是又凑到鼻端,嗅探一番。
陆雅忙把脸转过去,生怕看得太多,招了祸端。
却是不由自主想到,她在坊市中,听沈婉还有别的一些渠道,述及九烟、鬼厌等人,不惜拿出大批量的玄冥真水,寻觅黄泉夫人的理由和相关传言。
其中有一条,大约就是这么个趋向。
真是哪位大能,看中夫人了吗?
想到这些,陆雅胸口莫名地就有一股热力迸发开来,令她身上酥麻,竟是打了个激零。
余慈瞥她一眼,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此时又将那绣鞋收起,转到插屏之前,思索片刻之后,就坐了榻边儿,拈起矮几上的一个茶盏,看了看,突然道:
“这里还有客人?”
“这……不太可能吧。”
陆雅也不是笨人,看到矮几上两个茶盏,临到嘴边的明确回复又改了口,仔细想了想,道;“虽说这些年来,宫主常年外出未归,对夫人的禁锢难免有松懈,可除了我们这些侍人旧部,外人想要到冥湖里来,实在艰难。”
虽说九烟锁定心庐花费的时间不长,但陆雅觉得,这也有上方地脉灵气移转之故。若是两边元气贯通,其中变化之迅速、激烈,将使得冥湖环境比现在还要乱上数倍。
那种情况下,黄泉夫人固然是插翅难飞,外人想要进来,更不啻于天方夜谭。
她在那里纠结,余慈却暂时抛开了疑问,下了榻,到旁边的书案上翻找,可惜再无所得。
余慈叹了口气,示意陆雅跟上,再到别处寻找线索。
临出门时,他突然回眸,将室内陈设扫入眼底,初时并无两样,而当视线扫过某处,他突然就驻身不动。
陆雅有些好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入目的正是那一幅山水插屏,将书房隔成内外空间。
但这上面,有什么问题吗?
此时,余慈开口询问:“上面画的,是东华山吗?”
“是,中间偏左就是东华三十三峰……”
“谁画的?”
陆雅惟有摇头。
余慈嘿了一声,大踏步重入室内,行走间,已将宝剑拔出:“那就拿回去再研究吧……过来帮忙!”
陆雅应了声是,方待举步,心头突地一激,步虚级别的感应带来了一点儿模糊的警讯。抬头再看,剑锋所指,那插屏之上的山水图景,似乎有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她一时把握不清,可九烟既然下了令,她也只能迈步过去。
山水插屏看上去应该是缂丝之质,材质轻薄,十分精致,要是用剑拆下来,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但如今,陆雅已经不敢用寻常眼光视之,到了插屏之前,回眸看向余慈,想请示如何做法,却听余慈叫声“且住”。
话音中有一种直撼心神的力量,陆雅闻声一激,就保持这个姿势,动也不敢动一下。
半晌,声音透入她耳中:“在画上找一找你在东华宫的位置。”
陆雅愕然,但既然是九烟的命令,她自然要听从。
她在东华宫这么些年,对其上的布局再清楚不过,虽然插屏上的山水画作,其角度、比例与真实情况肯定有一些差别,却也难不住她。
她侧过身来,在西方八峰第四峰上一指:“奴家长年居于此……”
“再详细点儿!”
“这……就是景泰宫了。”
一边说,一边转眼过去,她也是第一次仔细看这幅山水图景的细节,但见其山石草木掩映间,一应宫室建筑,着实详尽,且意象生动。像她这种在其中生活久了的,只观其若隐若现的飞檐一角,便能猜出这是何处。
当然,由于画幅、视角所限,东华三十三峰上万间宫室建筑,也不可能尽数展现出来,像她所镇守的景泰宫,不过山石之间的窗牖片断而已。
余慈微微颔首:“这里啊……”
说话是,他却是伸手在左袖中摆弄一下,也不知做了什么,忽然有一道青光放出,直照在山水插屏之上,其圆如轮,透过屏风,在边缘的阴影中,都显出后面架子床的轮廓——似乎因为青光的照射,使这具插屏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青光圆轮的中心点,正是在陆雅所指的位置,只不过除了让其纤毫毕现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变化。
陆雅一时弄不清九烟的意思,却很好奇,这映照在画屏上的如轮青光,是什么样的手段。但她更清楚,好奇心往往就是最致命的毒药,故而瞥了一眼后,便垂眸端立,不敢有丝毫逾越。
哪知刚低下头去,就听九烟冷笑道:“还敢弄鬼!”
陆雅骤然一惊,一句“我没有”险险就出了口,但见九烟视线所指,才知此言与她无关。
可又是对谁说?
正糊涂的时候,便见照在屏上的如轮青光竟然收缩,化为一个光斑,且是再也见不到表明其来向的光束,仿佛只是那一轮照影,便将插屏烧出了伤痕。
而陆雅也知道,不是的。
因为光斑随即就在她注目之下,侧移、升起,飘悠悠到了画屏上,东华诸峰之顶,且光色略加晕染,整个画屏上的山水,也随之颜色微沉,仿佛丹青妙手泼墨着彩,给山水蒙上了如纱的暗影,将画屏之景,一举推入夜色之中。
而那青光,便如一轮明月,悬照诸峰。
画里画外,真幻之间,整座画屏山水,如灵气倾注,层层活泛开来,似可见得流水行云,似可闻得鸟啼风吟,还有那峰峦起伏间,阴影铺展,似乎孕育了种种莫测之物,充盈着绝大的张力。
陆雅看得呆住了,而让她更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余慈看着画屏上悬照之明月,微微一笑,袍袖舒展,似是在推动一个无形之物,而随着他手臂的动作,那明月似在移位,一个恍惚之后,山水画屏上的阴影也开始流动,再一个恍神,流动的就成了东华诸峰上的山石草木。
是月动?山动?画动?
陆雅已经完全被迷惑了,而她清楚地看到,就在她所居住的山峰上,掩映的山石在偏转,更准确地说,是整个山体在转动,调整到一个让他们觉得最舒适的角度。
好像是观画之人,觉得难以尽览其妙,翻转画屏——可这又怎么能够?
月光如水,洒落宫院,恰是照在半掩的窗扉之内,映得满室清光。也恰好将那边榻上,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影照到。
那人单臂倚在矮几上,随意披了身宽袍,内里不着寸缕,长发披散,又由衣袍和房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身躯,只露出半边香肩和丰盈的胸肌。
阴影下,她的脸容模糊,但唇角从容而冷诮的笑容,却似能透出这诡异的画面,直接传导至人们心底。
而在室内另一边,颜色却相对明亮一些,那里有另一位女子,同样衣裳轻薄,髻乱钗横,托着一个灯盏,低眉垂目,看身形是往榻前去。
画面是静态的,两个女子,距离较远,没有什么肌体接触,可看到那眉眼神情,观画之人,自然而然就分出了上下高低,且自有一番联想。
看到这一幕,陆雅脸色是惊愕,又是烧红,既而便是泛了青白色儿,整个身子都微微发颤。
她就可以肯定,其中的诡谲变化和一应场景,九烟也是看得十成十,一时间又羞又惧,只能是呆站在坐榻之前,浑然不知如何做法才好。
九烟的声音流入耳中:“陆素华!”
“……”
“这是什么时候?”
“什么?”
“榻上的不是陆素华么?举灯的不是你么?这不应该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么?所以我问你,这是什么时候!”
冷静至乎残酷的语调让陆雅惶惑的心思为之冰凝,那些杂乱的想法,一时都给封住,她按着心口,以此让自己的心跳放缓一些,又将回忆理顺,半晌,才低声回应:
“这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那就应该是陆素华自北荒回来后了?”
“……是。”
余慈哈地一声笑起来:“刚刚与她的前身了结,回头就找前身的侍女鬼混,这是在怀念吗?”
虽说是针对的陆素华,但陆雅仍是羞愧无地,只能垂眸不语。
但余慈却还不放过,又问出一个让她几难忍受的问题:“你们东华宫里,貌似不少人好这口儿?”
陆雅不知道这是讥讽,又或是真的询问,偏偏她还必须要回答,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她低声道:“据夫人讲,少宫主,我们以前都叫二娘子的,最初时,长年受制于大娘子,十分屈辱,偏偏形神一体,便是后来居上,也难找回场子,不知不觉就转了心性,外化于人,是而最喜此道。上行下效,我们……”
余慈倒是真没想到,陆雅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不由失笑:“全是陆素华的原因吗?我看也未必。”
话是这么说,他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示意陆雅让开些,直接踩上坐榻,近距离观察画屏之变化。
此时的他,没有任何动作,那画屏之上,依然是风生云起,徐徐而动,仿佛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对此,余慈只是冷笑一声,继续投注心神。
越是仔细看,越能见出画面的生动来。
余慈知道,这绝不是所谓画作所能体现的,而这也绝不是缂丝之质,就算丝绸再细腻顺滑,其经纬交错的孔眼,也是客观存在的,插屏上则是光滑莹洁,没有一点儿凹凸,就像是上好的宣纸,或者是毫无瑕疵的美玉。
看余慈没怎么在意,陆雅惊惧的心思稍稍放下了些,但又思及前面的遭遇和对话,脸上却越发红艳,足下软绵绵的,力气都随着身上的热力散尽,一时几乎要站立不住。
余慈不知发现了什么,又凑前一些,手指也伸出,贴在画屏上,慢慢侧移,同时沉声道:“你过来。”
陆雅完全没有违逆的勇气,提起裙摆,小心翼翼上榻,到余慈身边。
“陆青……我是说你口中的大娘子,她在哪儿?”
“大娘子生前……”也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讲,顿了顿,陆雅方道,“大娘子生前是在主峰……”
她话没说完,余慈已抢先一步道:“是不是这个位置?”
陆雅看余慈指尖所在,有些惊讶,不知他是怎么判断出来的,然后才点头确认:“正是。”
余慈指尖在画屏上微微摩挲,喃喃道:“是这里就对了,所以说,不只一幅……”
陆雅完全不明白九烟在说什么,而接下来,他的问话却又意图清晰:“像这样的插屏,宫中还有多少?我是说,都是描画东华诸峰的!”
陆雅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九烟的想法,也亏得她在东华宫多年,对其间的陈设颇为熟悉,思索片刻,回应道:“据奴家所见,至少还有六幅,每幅的角度、笔法都有些不同,散见于诸峰之上。”
“六幅?不对!”
“啊?”
陆雅一怔神的功夫,却见九烟伸出手,也不见如何作势,虚空中便有青芒符纹,根根蹿动,在他掌心之上,形成一个奇屈篆文,曰:
斩!
太一斩邪符!
符箓凝就,余慈却引而不发,只听得一室之内,先是嗡嗡作响,随后有金铁交鸣之音,作为诸天飞星符法中,符剑一脉的周天符箓,太一斩邪符再往上一步,就是小神通的级别,其威能在“符箓”的层次中,已近于止境。
虽未真个放出,无形的锋芒已经横扫整个房间,也就是余慈的剑道造诣已臻至入微入化的上乘境界,才把握住了一个“度”,没有让无形的锋芒撕裂房间的陈设,而那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当然,余慈拿出太一斩邪符,是有更重要的用途。
一旁的陆雅就惊讶地看到,随着符箓吞吐的锋芒在画屏之前抹过,画屏之中,分明有一点微毫之光,与之呼应。
而光芒的位置,正是之前指向的大娘子当年居住之地。
余慈盯着那一点微毫之光,忽又一声笑,手中太一斩邪符突然迸发,剑气嘶然生啸,冲着插屏便斩,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回神,那无形锋刃斜着切入画屏两侧边缘,起固定之用的木架就当即给劈散,貌似缂丝的画幅飘落,被九烟一把揪着。
用太一斩邪符砍这木架,说是牛刀杀鸡,都是好听的,余慈也不愿浪费了,径直将虚化凝化的符箓收入照神铜鉴的青芒里,暂时存着。
腾出来,手握两边,将画幅半展开,轻轻一抖,如祛尘埃。
旁边陆雅骇然发现,随着他这一抖,画幅上的图景便似被洗过,层层褪去,眨眼间竟是一片空白。
“这……”
余慈对此,却似是早有准备,他分拽两边,加了把力,又是一抖,如变戏法一般,宽幅的画屏就变成了一道铺开的画轴横卷,已然装裱,其上却一片雪白,但在中间位置,却是有一片微小却十分醒目的破损,其上还闪烁着冰冷的青光。
“果然如此。”
余慈点点头,将画轴卷起,再不管其他,招呼陆雅一声,径直出门。
陆雅心中堆积了许多疑惑,却不敢问,只能闷头跟上。
两人到了院中,余慈四面一扫,从鬼厌那里得知了其他房间的情况,却是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便大步而出,穿过庭院,来到第一次登岛的位置。
后方,心庐蓦地无声坍塌,竹木崩解,烟尘腾起,刹那间夷平,又有一点火星飞入,轰然轻爆,待火光消去,这一处小岛,便成一片白地。
陆雅看得呆了,心中却是明白,定是那古怪的画轴干系重大,余慈不想让人知晓之故。
她只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和哑巴,垂眸看着自己脚尖,心底则是全然没底,也不知道她对九烟,还有没有利用价值,那人的承诺,是否真的会兑现。
也在此时,耳畔又传来九烟的声音:
“现在,你仔细想想,类似之前的插屏也好,我手中这画轴也罢,都在什么地方,然后领我去……一处都不要漏过。”
陆雅之前已经想过山水插屏之所在,但加上画轴,还真要再仔细思量一番。正动脑子的时候,肩上突地一紧:
“噤声,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