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凉如水,平日里极寻常的景色,在此刻的南国分外可贵。
这里却不是吴钩城,也不是灵纲山、飞泉山等任何一处大宗地域,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
这儿是一片废墟的边缘,是东华真君等七大地仙激战数日夜的东华山外围,这里每一处山石流水,都可能留下了那一场大战的痕迹。
七大地仙在这片区域激战数日夜,掀起了天地大劫,火云覆盖真界几乎所有区域。如今大战已止,可在此地,却似有一堵无形之屏障,横跨数千里区域,挡住周边滚滚劫云,使此中生灵,依旧可享受静谧之夜色。
难得一片清净天空,地上却不是清平世界。
沈婉站在一处孤岩之下,斜倚岩壁,静静出神。
她就任东华山区域分阁掌柜,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因为论剑轩和东华宫的冲突,这一年多来,她的日子可说是极其辛苦,本以为天地大劫到来后,会稍有缓解,哪知事情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自东华宫化为齑粉,论剑轩就放开了对周边区域的控制,放任各路修士进驻其间,就算东华宫已经被论剑轩洗了一遍,大批修士还是如过江之鲫,从各个方向冲进去,为的只是寻找传说中东华宫的秘宝洞天。
对此沈婉只是冷笑,东华真君纵横世间五劫之久,何曾依仗过外物?便是有什么秘宝,论剑轩还会留给你们?
可世人就是乐此不疲,数月以来,在东华附近区域,还真给他们鼓捣出不少东西。无不冠之以“东华”之名,一旦如此,价钱激增百倍。
这与当年剑园之事还不一样,满目疮痍的东华山,哪会有剑园那样的积蓄?里面的虚数实在太高。
随心阁收购的渠道还好些,经手的拍卖会已经有些失控了。
如果沈婉有选择的话,她绝不会在这种时候举办类似的活动,可问题是,在这里,她不是当家话事的人。
“沈掌柜,里面是第七件拍品了,就是那枚废丹……”
沈婉无声叹了口气,但等到转过身来的时候,神色又恢复到淡然从容:“知道了,你去吧!”
侍者躬身告退,沈婉又调整了一会儿心情,这才走回去。
进去防护法阵,拍卖会的喧闹声浪便是隔着厚厚的崖壁,也隐约可闻。
等进到山体内部的会场,热烈的气氛甚至都要燃烧起来。
不管在北荒还是南国,如此狂热的氛围,在修士群体中,都着实罕见。
除了天地大劫的到来,使得修士人人自危,导致各类法器、丹药价格虚高外,也一定是有人推波助澜之故。
要说随心阁内部,对这种行为,一向有自己的章程,不能说是完全禁绝,但肯定会控制,尤其是要控制到自己能够完全掌控的范围内,可现在这个情况,明显已经有些失控了。
沈婉看也不看狂热的现场,径直到拍卖台后面,找到此地真正的主事者,也是她的顶头上司,中南五城副总掌柜荣昌。
作为随心阁三大姓中,荣姓的中生代力量,荣昌无论是在地位上、资历上、人脉上、修为上,都全面压倒了沈婉,更不用说,沈家如今已然败落,没有被族诛,都是幸运,更是没有与之抗衡的资格。
对这位上司,她没什么不服气的,可近日来,尤其是天地大劫之后,这一位亲临督查,在东华范围内的种种布置,却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九爷,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因荣昌在族中排行第九,沈婉故以“九爷”称呼,也是拿出低姿态,求一个亲近的态度。
她尽力控制着语气,轻声道:“一颗玄真凝虚丹的废丹,都快炒出上品的价格,且是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眼下是客人们脑子发热,待日后清醒过来……”
“让他们去。”
荣昌是一个体型适中的英俊男子,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倒是比外型老成太多:“咱们只是做一个中介,提供个场子,又不搞鉴别、定价,自然是百无禁忌,何须多虑?”
“可发生太多起,本阁名声何存?便如九爷您讲的,我们不过是从中抽成而还要承担这种风险……”
“就是每一起都如此,又怎的?东华的局势就是这样了,不只是我们,哪个商家不是如此?年轻人心胸就要放宽些。”
荣昌语速不变,脸上倒是笑眯眯的,不见什么威严:“沈家有出息的年轻人,目前来看,也就你这一个,与其在这里费脑筋,不如心思再活络些,往东边看看,如果能在东海上,给阁中争气,说不定太老阁的耆老,还会重新审视你们家族的事情,岂不比窝在这废墟上,要来得有效得多。”
沈婉很想质问回去:若这里的名声坏掉、规矩破掉,东海上面临更强势的海商会的严酷竞争,还能讨得了好吗?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讲,只再行了一礼,退出了后台。
恰在此时,原本如沸水一般的拍卖场中,突然一静,她清晰听到,拍卖师以略尖的嗓门叫道:“十成满的藏灵珠一颗,内蕴纯粹灵脉菁华玉液……送拍人要求优先置换祭炼十四重天以上虚空法器一件,或有同样水准的阵盘一件。
“诸位听清了,是虚空法器和阵盘,祭炼层次在十四重天以上!宝物起拍价,八十二万如意钱!”
现在,拍卖场里就不是沸水了,而是刚泼了水进去的油锅!
大会场内,近二百位修士或单人独站,或三五成群,有的蒙着头脸,有的则毫无顾忌,但不论是谁,此时都在起哄:
“刚刚没有看清楚,再提取一滴玉液看看?”
“十四重天法器?你以为你是长生真人么?”
“老子出一百万如意钱……”
沈婉停下身来,眉头蹙起。这一件宝物,很是古怪。
藏灵珠本身不算什么,只不过是种比储物指环高档一些的储物法器,其唯一功能,就是储存精粹元气,将其化为玉液。
一些大中型宗门弟子,在外游历时,担心找不到好的灵脉,支撑修行,就会从宗门内的灵脉窍穴中,抽取一些灵气,注入藏灵珠中,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这种物件,虽可算是宝物,却只在还丹境界上比较有用,档次算不上太高,可如今毕竟是天地大劫倾压而来,受大劫影响,广袤无边的真界天地,竟然找不出几处清净的修行之地。
想想不久前北地三湖区域,那一场三阳劫吧,那劫数只是在五链湖附近驻留了一刻钟左右,就造成包括一位真人修士在内的上百人走火入魔,其中八人内火焚身而死。
不得不说,在眼下的修行界,修炼问题已经成了最普遍、最严峻的问题。
长生中人固然要到域外“避难”,其余人等,也或多或少地受到劫数“污染”的影响,修行效率大打折扣,这种时候,对灵脉、灵药的渴求,远远超出其他任何一个时期。
也正因为如此,沈婉才觉得古怪。
藏灵珠由储藏、保存的能力划分档次,上好的藏灵珠,其内蕴灵气玉液,足以支撑还丹修士三年五载的修行,其下亦有一两年、数月不等的。
她看得真切,拍卖师拿出来的珠子,材质非常普通,储存的量也不大,但其所凝化的玉液,却是上上之选。
按照常理,品质越普通的藏灵珠,灵气外泄的速度越快,凝化的玉液也不会有多么上乘,如今这两样东西的品质明显不搭,想来拍卖场中,不少人都看了出来。
那么,有些事情就不得不考虑了……
珠子是旧有的珠子,但灵气玉液,应该是刚刚灌入未久。这么算来,莫不是送拍人发现了东华宫某个隐匿甚深的灵脉窍穴?
如若不然,他何必来换取高品质的虚空法器,还有阵盘之类?想来就是想趁乱,将那灵脉窍穴迁移出去……
如果猜测属实,这可是了不得的发现,论剑轩攻下东华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东华一脉所占据的洞天福地全数占下,更施展移山倒海、沧海桑田等神通,迁移各路灵脉,甚至改换地脉走向,虽是引起周边宗门、修士的强烈不满,也是我行我素,可见其中的利益之大。
如果送拍人真的有此发现,那么,只有两种结果:一是他发了;二是他死定了!
天地大劫之下,多占一条灵脉,就是多一层精进的希望,且绝不是影响个人而已,往大了说,完全可以影响一个宗门的生死存亡。
其中的价值,绝对可以让这里绝大多数修士铤而走险。
此时,又有侍者传来讯息,沈婉微怔,但还是点了点头,不一刻,便见有两个披着宽大连袍黑袍,挡住头脸身形的修士从特定的门里进来,稍一打量局势,很快就融入到会场中去,半点儿突兀之感也无。
这是两个新来的客人。
照理说,像这种全封闭式的拍卖会开始后,是不允许再进人的,可凡事总有例外,如果申请进入的是送拍人的身份,且又能拿出够份量的宝物,商家完全可以通融。
当然,这也只是在这种“协办”的会场中,换了随心阁正规的拍卖会,别说临时入场,送拍宝物都能排到下个月去。
沈婉还是更喜欢那种正规的场子,因为那里发生的事项,总是在她的掌握之中,如今她虽是面无表情,心里的弦却是崩到了极限,生怕会因为某个不起眼的“小火星”,将各种不可预知的危险引爆。
比如刚进来这两位,给她的感觉就不太好。
在随心阁磨炼多年,行商、掌柜都是做过,沈婉自信对各种客人的把握还是比较到位的。
就她所知,新来的两个客人,送拍的宝物十分罕见,更难得是真材实料,远非当下拍卖场中绝大多数价位虚高的拍品可比。
只这一项,就与目前的拍卖场现况格格不入,说他们不知行情吧,但进来拍卖场这么久,应该也有所了解才对,可进来这段时间,表现得也太过和光同尘,“同”到太过刻意。
沈婉见多了这种人,他们不会是到拍卖会上“互通有无”、凑热闹、碰运气,而是有着明确的目标,甚至已经听到什么消息,专门赶过来。这种人行事,往往是为达目标,不择手段,若再有不俗的修为,造出的麻烦更不得了。
至于其目标何在……
沈婉转眼将会上的拍品过滤一遍,敏感的也有那么几件,比如台上正争夺激烈的藏灵珠,就非常可疑。
此时,藏灵珠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与会修士非常默契地略过了虚空法器和阵盘的要求,直接在如意钱上发力,将价钱一路抬高。
这也是沈婉担忧的另一件事:
过于狂热的气氛、虚高的价格,还有动辙几万、几十万的进出,使得如意钱的流通速度大幅加快,在以前,这或许是好事,可以大幅提升如意钱的信用和影响力,可在海鸥墟行将启动,各大商家的竞争也趋向白热化的时候,过份炒热的势头,着实令人担忧。
市面上流通的如意钱数目,有没有那么多?
有多少是客人凭借以往的信用,在阁里拆借出来的?
这些如意钱的流向又是哪里?
好吧……沈婉也知道自己想得有点儿远,这不是她这个位置需要关心的,可最担心的事情一旦发生,对随心阁数劫以来建立的整个信用体系,必将是严重乃至于致命的打击。
此时,拍卖场中又生变化,便在藏灵珠的价钱被炒到三百万如意钱,几乎等于一件十六重天法器的时候,斜刺里突然杀出一匹黑马。
“大宇门点龙封窍阵盘!”
拍卖师接到了消息,大声通报:“有仙长以大宇门的点龙封窍阵盘置换……请稍待!”
拍卖会上,每当以物易物之时,总要有一定的验证过程,如果送拍人不想引人注意,不愿亲身试验,就要由随心阁代劳,这里赌的就是随心阁的万载声誉,对于随心阁来讲,风险也在这里。
不过这次,交易出奇的地顺利,拍卖师停顿不过数息,就接了上来:
“成交。”
所有人都被闪了一下,便在人们为之错愕之时,拍卖师犹自通报最新消息:“恭喜两位客人,藏灵珠置换点龙封窍阵盘,交易达成。客人可以选择现在取走宝物,也可以等到会后……噢!”
拍卖师明显是愣了一下,有感应灵敏的人在台下叫:“有人从侧门出去了!”
会场中的修士纷纷清醒过来,那人竟然是中途遁走?
这种拍卖会,除了完成交易的送拍人外,谁也不能提前离开,也是为了防止半路截杀的情况出现。
送拍人直接遁走,明显也是感觉到危险,打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们一个时间差。
会场内出现了一阵骚动,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去。让人怀疑,若不是会场的限制,究竟会有多少人跟在后面。
拍卖会继续进行,大概是因为刚才藏灵珠的变故,消耗了一些激情,后面的几个拍品都是不温不火,沈婉想了一想,叫侍者拿过来拍品的单子,下笔一挥,将最后才送来的拍品顺序上提了几个位置。
不过一刻钟时间,拍卖师就亮起嗓子,用特别的语调唤起各人注意:“各位,各位,这是一件刚刚送来的拍品,经过本阁鉴定,确属真品,特取来与诸位品鉴。”
说话间,侍者推着一个移动台子过来,下方的滑轮与岩石地面摩擦,发出隆隆的声响,让人吃惊于台子的分量。可是众修士也看得分明,台子上面只是放着一个玉碗,再无他物。
拍卖师又叫一声:“诸位请看,碗中这天地奇物,虽然只有一滴之量,却重逾百斤,深蕴的冥寂幽寒之意,天下独一无二……”
“玄冥真水!”
毕竟还是有人见多识广,当下便有人失声唤出此物之名。
抢在众修士骚然之前,拍卖师喝道:“玄冥真水一滴,第一等的五行奇物,只得见于不见天日的深渊海底之中;唯天地大劫之下,方可大量凝就。深渊海底之中,可谓‘奇水’,天劫之下,则曰‘劫水’,功用各有不同,炼丹、制器、修行等,只看各位意向。
“此一滴便是‘劫水’之属,根据鉴定师的说法,此物用以洗炼法器最妙,若能把握其中精妙处,可有短时辟劫之能,对于步虚境界轰破长生关,颇有助益……”
说到这里,抬卖场中的修士已经都忍耐不住,尤其是这里以步虚、还丹境界的修士为主,不管是为现在,还是为今后打算,若能够抢到玄冥真水,毫无疑问是给修行加了一层保险。
“怎么换,快说个章程出来!”
“哪来这么多废话,快报价钱啊!”
“我出一百万如意钱……”
“一百万?买一眼看看?”
看下面众情汹涌,拍卖师倒是显出淡定的一面,甚至还有闲给众修士去一去火:
“当然,本阁出于安全考虑,向诸位奉劝一句,玄冥真水的冥寂幽寒之意,对神魂的伤害极大,不是相关的丹师器匠,又或者修炼有独门秘法的客人,还是谨慎出手为好,否则受了伤害再转手,就太不合算了。”
听着像是劝告人们冷静,其实话里话外,更像是提醒人们,这件宝贝就算自己用不上,买回去转手,也是大把的人抢着要,怎么都不吃亏!
说完这些,拍卖师才真正报价:“按照送拍人的要求,本轮竞买不以如意钱计数,只接受以物换物,优先考虑东华宫遗宝,特别是与黄泉夫人相关的那些……”
条件出来,台下的修士有几个根本没用脑子,也不管拍卖师讲什么,抢先报了价,但大多数人还是迷惑不解:“与黄泉夫人相关?这是什么意思?”
拍卖师道:“意思是……”
“意思我来解释。”
低沉的声音响在每一个人耳畔,众修士齐齐移转视线,只见有一人,从会场后方一路走来,径自走上拍卖台。所过之处,不管多么拥挤,众修士都自觉不自沉地让开一条路来,从拍卖师这个角度看,一时间是波开浪裂,煞是壮观。
随心阁布置的防护法阵非常敏锐,根据送拍人身上的信物,测出其是目前拍品的主人,没有任何阻拦,让他上来。
按照拍卖会的规矩,一旦正在竞拍的宝物主人愿意上台亮相,拍卖师就自动下台一鞠躬,那拍卖师很有些可惜,没有让这一件难得的天地奇物,在自家手上拍出个好价钱,但也不会违逆规矩,很爽快地交出了台上的控制权,走到台下。
很快,拍卖台上,就只剩下这个突兀现身,要售卖玄冥真水的神秘人物,直面百多名修士的探询视线。
此人黑袍罩体,辨不清体形面目,不过举手投足间,甚合法度,面对众人的逼视,也是从容自然,且不泄露半点儿气机,无论是心性修为还是真正的实力,都是拔尖的,而敢在群情汹涌的情况下,主动上台,胆色也定然不俗。
不管众修士如何想法,那人在拍卖台后站定,以没什么起伏变化的低沉声音继续道:
“我对关涉黄泉夫人的那些法器、宝物、法门、秘要很感兴趣,这些东西往往是与魔门相关,当然,对她本人更感趣,只要你们能‘请’得过来。”
以平实语说笑话,效果更好,台下一时哄笑,但等笑声渐弱,那人继续开口,却是再没有一点儿玩笑的意思:
“如果是黄泉夫人,肯定不会是一滴玄冥真水的份量,至于能抵多少,十滴、百滴、千滴?你们尽管提,大有商量的余地。”
“千滴玄冥真水?”台下就有怪叫置疑的,“别是千滴墨水吧?”
哄笑声起,但转瞬就戛然而止。
只见台上那人,手中化出一道色泽幽沉的水链,当空飞舞,发出呜呜的声响,一时拍卖场中,寒意深透,明明还隔一层防御禁制,也遮挡不住。台下修为稍差的,连打好几个寒颤,寒意都透到了骨子里。
一时间,近台位置的修士呼啦啦向后退去,又是一阵混乱。
水链很快就没入那人袖中,而这时,台下修士都沉默了,他们沉默的理由,除了那让人难以置信的身家,还有其惊人的实力。
那确确实实是由玄冥真水凝成的水链没错,不用提那数量,只猜估一下控制水链飞舞时,所要消耗的巨量法力,就足以让所有在场的人重新掂量台上那人的修为境界。
有人喃喃骂了一句:“娘的,这不是哪个长生真人撞进来了吧?”
随着天地大劫愈演愈烈,在劫数下死难的长生中人数目不断攀升,以前主导真界的那些强者,几乎绝迹,但不是说没有例外,据说有一些坐镇山门的大佬,就是藏身在与外界封闭独立洞天之中,还有一些在外面奔走的,也都是有其必须要完成的目标。
聪明人都知道,和这样的人夹缠不清,纯粹就是找死的行为。
拍卖场中,热烈的气氛变冷了下去,其实场中修士,哪个手边没有三五件所谓的“东华遗宝”?可他们自己掂量一番,也知道拿出去是徒惹人笑……不,怕是要找死的。
所以,等台上那人把话说清楚了,反而没有人再敢出头——宝物再重要,也没有小命重要不是?
台上那人虽然罩了头脸,可从头部摆动的姿势看,也知他目光巡逡,将场中修士扫了不知多少遍,可越是这样,越没有人敢冒头。
台上台下的气氛越来越冷,似乎那玄冥真水泄漏出来,不知不觉间,把拍卖场冻结。
见冷了场,最尴尬的不是送拍人,而是台前台后,正观察局势的沈婉和荣昌。
两人都是精谙此道,深知像台上那位送拍人之流,目标坚定明确,是绝没有道理好讲的,一旦此物流拍,台下这些人倒还罢了,说不定就要迁怒到随心阁头上。
随心阁是庞然大物,不怕区区一两个长生中人是没错,可近在咫尺的他们怕啊!
便在台上台下一片沉默之时,沈婉被侍者叫入后台。
此时,拍品的时间其实已经过了,按照规矩,随心阁这边完全可以宣布流拍,但拍卖师只顾得擦冷汗了,哪敢下这个令?他频频举目,看向原来沈婉的所在,可那边还没有人影出现。
便在拍卖师几乎要绝望地认为,沈婉等人是不是见势不妙逃命去的时候,后台直接传来了命令:
流拍!
拍卖师眼前一黑,险些就软到在地,大掌柜下决定容易,可上台宣布的除了他还有谁?一个弄不好,怕是直接就被玄冥真水链打成了冰粉……
便在他纠结恐惧的时候,却有一个窈窕人影,盈盈踱步出来,正是掌柜沈婉,她直接到了台上,淡定宣布:
“超时无人出价,此物流拍!”
没有人松一口气,气氛反而绷得更紧。
沈婉这时才回头,看上台上送拍人:“这位道兄,无价之宝着实难以估算,各位客人也是有谨慎尊重之心,方是如此,着实可惜了……倒是本阁对此宝颇有些想法,可否借一步说话?”
说完这句,沈婉便感觉身上微寒,已经被来人的视线刺了个通透,她心头微紧之际,送拍人却是在哼声中,挤出两个字:
“带路。”
沈婉心中长出口气,同样如此的,还有台下的修士。不知什么时候,这位送拍人已在众人心头造出了如乌云般的阴霾,让所有人都呼吸不畅,心情之轻重缓急,都操之人手,不由自主。
威势之强,一至如斯。
拍卖台之后,荣昌笑呵呵地趋步上前。
作为随心阁在中南五城的产业的第二号人物,荣昌实际管理着区域内几乎所有的大宗交易,包括各个分柜的经营监管、考评、任免等等,而在分柜具体事务上,他一般是不会也没有必要插手。
但在沈婉这边,因为事态特殊,他既然插手了,想再脱身,就不是那么容易,他终究也是有担当的,虽是不小心粘了上烫手山芋,也不会急着甩出去,迎上前来,抱拳笑道:
“在下荣昌,忝为随心阁中南五城副总掌柜,道兄叫我荣九便好。”
送拍人冷淡地嗯了一声,荣昌也不介意,继续摆出笑脸:“刚刚的事情,还要向道兄道个歉,道兄的玄冥真水品质虽好,可用送拍且置换的方式,却是很难体现出其价值所在,流拍了实在可惜。这也是本阁接待服务不周,没有尽到告知的责任,下面的人太平日子过惯了,做事反而失了章法,也是鄙人管教无方,还请道兄海涵。”
因为荣昌地位不同,有些事情他就能敞开了讲,顿了一顿,他又问道:“恕鄙人冒昧,道兄如何称呼……呃,可是不方便显露真容?”
“是要一副好头面,才能在随心阁办事儿?”
“非也非也,道兄有不方便的地方,我们做商家的,自然要考虑到,没有强迫客人的道理。实是本阁行事,针对不同情况,也各有章程,比如道兄这样的情况,做事时,也许要多交一份押金,多办一份文书,不为别的,只是商家保本儿的手段。不过,既然是本阁有错在先,若道兄不嫌弃,这份儿担保,便由荣九做了。”
他拍拍胸口,也知趣地不再深问,随后着一拱手:“在这儿说话终究不方便,道兄里边请。对了,贵友那边……”
“让他自个儿管自个儿吧。”
送拍人回了一句,自顾自往里走,荣昌和沈婉对视一眼,都跟在后面。待进了秘室,送上茶点,荣昌才重入正题:
“刚刚我与鉴定师傅沟通了下,道兄送来的玄冥真水,绝对是上品之劫水,尤其难得的是,收取定型的时候,没有任何元气杂质掺进来,无论是制器、炼丹、修炼,都会大大地提升成功率,若在懂行情的人手中,换取一件祭炼十四重天的法器,绝无问题,放到专门的拍卖、交易会上,价位还可能有所提升……这时就不得不说一句,道兄拿它放在这种规模的散场上,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话是这么说,可一想到眼前这位,拿着玄冥真水凝成的水链,随意挥舞,荣昌就觉得,自家说话的底气,并不是那么足够。
他很快挥去这古怪的感觉,继续道:“不管怎样,如此品质的玄冥真水流拍,随心阁这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刚刚我与沈掌柜商议了下,暂拟出一个大概的方略,不知道兄可愿与听一听,一块儿做出个更合适的章程?如此也不至于耽搁道兄的大事……”
“嗯,你们说说看。”
得到了送拍人的首肯,荣昌松了口气,给沈婉使了个眼色,他手下最是聪颖的美人儿掌柜便轻声开口,且是换了个称呼,以便和荣昌区分开来:
“客人在拍卖会上明言提出,要拿玄冥真水换取相关的‘东华遗宝’,但这边也不怕给客人交底,目前‘东华遗宝’的名头,绝大部分都是被炒起来的,良莠不齐,真假莫辨,之前在拍卖会上,也就是客人威仪甚重,使得宵小之辈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总要多一些麻烦干扰。”
看不到送拍人的表情,荣昌的脸色则有些古怪,这其实是沈婉一直坚持的观点,他认同是一方面,但也一直对“东华遗宝”价位虚高持放纵态度,如今听来,未免有些不爽。
沈婉似乎没有注意他的感受,继续道:“若换了旁人,荣掌柜与我,或许会劝告,与其在各家拍卖会、交易会上寻觅,还不如亲自前往东华宫废墟,来得直接,当然,此时的东华宫废墟上,虚空紊乱,拳剑残痕,内蕴真意,数月不褪,一个不慎,便是长生中人,也有被绞杀的可能……”
这话过于直接了些,送拍人又一声冷哼:“我若能找到,还到这里干嘛?”
沈婉微微一笑:“客人的情况自然是不同的,玄冥真水,天地之奇物也,平日里见到一滴也难,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客人有没有想过,以您手中玄冥真水的品质和数量,完全可以支撑起一场远比之前的散场正规、规模更大,品类更全的交易盛会?”
“你的意思是……”
“东华乱局,世所罕见,早已吸引了全天下的目光,时至今日,仍是余波未靖。此间任何变化,都会得到超乎常理的响应,这也正是‘东华遗宝’泛滥的原因之一。‘东华遗宝’这等玄虚之事,都做得红红火火,客人玄冥真水,货真价实,而天下制器、炼丹者何其多也,其所关涉的各方势力、人物,更是不可计数,若能够造出声势,还怕得不到响应吗?”
荣昌瞥了沈婉一眼,暗忖一向少见此女施展话术,不想还真是有模有样。
此时沈婉趁势而进,当真是巧舌如簧:“此前‘东华遗宝’多是在客人所见的这种散场拍卖、交易会上,来回流通,总体数目众多,但每一场其实都比较有限,可供客人选择的余地并不多。可一旦‘大交易会’成为现实,形成声势,来自于各方的宝物群聚会中,可供挑选的范围,超出何止千百倍?
“另一方面,本阁亦能在其中规划,分隔‘东华遗宝’的批次、品质,便于优中选优,更能为客人争取更合理的价位,少花费,多进项。若客人还有别的什么需求,也可以列个单子出来,我们在设计的时候,便可以切中与会中人的心理,暗中将重点移到那些物件上面,表里兼顾,一举数得……不知客人意下如何?”
送拍人沉默了片刻,却是转向荣昌,嘿嘿笑了几声:“我今日方知,随心阁万年商家,人才济济,非是虚言。”
荣昌也是哈哈一笑:“过奖过奖,这么说,道兄是同意了?”
“两位的方略,我比较看好,细节方面,还要研究。”
“那是自然,不知道兄有什么要求,咱们仔细合计合计。”
两边的商谈一直持续到拍卖会结束,总体还算顺利,达成了初步协议,荣昌的担保终究还是没有舍出去,送拍人财大气粗,直接甩出百滴玄冥真水,作为交易会筹备,还有营造声势之用。
百滴玄冥真水重逾万斤,其价值更是无可估量,连荣昌这样手指缝里漏一点儿,都能震得中南五城商行乱颤的“大人物”,都看得眼皮乱蹦,心里对眼前这位的估计,更是直线飙升。
这样的大手笔,就算不是某个大能,也是大能的代理人无疑。
如此数目的玄冥真水,究竟是招了什么样的劫数,又是怎么摄来的啊!
商谈结束后,送拍人与他的同伴会合,很快消失在黑暗中。荣昌过了一会儿,才把视线从夜色中收回,转向沈婉:
“既然那位对你很是看重,这个交易会,就由你一手操办吧。你的想法我能理解,不过,我要再强调一回,既定的方略不能变,至于你能借着交易会做到什么程度,能否影响势头的涨落,那是另一回事。”
沈婉脸色平静,垂首应是。
荣昌再看她一眼,负手进去,心思还有些不太平稳。
这场交易会的思路雏形,最初只是为了应付那个修为深不可测的送拍人,拿出的权宜之计,但到后来,他和沈婉都发现了其中蕴藏的商机,便借着势头,要做出一场大买卖来。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是他和沈婉达成的一次妥协。
交易会一出,就等若是对目前“东华遗宝”风潮的一次总结,如果完全按照荣昌的意思,这样的交易会最高是放到“东华遗宝”的风潮出现下行势头的关键节点前,可以确保取得利益最大化,而随心阁也确实有这样的能耐。
但目前这个时间点上,固然有十成十的可能,取得惊人的成功,但会后,“东华遗宝”的概念究竟是越来越火爆,还是盛极而衰,就真的不好说了。
借力打力的本事,倒是有她祖辈八九成的功夫。这小娘皮……
荣昌这边的纠结不去说,早早没入夜色中的两个黑袍人影,离开了拍卖场大约数十里外,其中一人,便放下了兜帽,显露出俊朗成熟而又颇为阴鹜的面孔,眸中幽光森森,一个转动又如绿焰跳动,摄人心魄,正是鬼厌。
另外那人在拍卖场中呆得久了,被那些看起来光鲜,实则狗屁不是的所谓“东华遗宝”倒尽了胃口,想起鬼厌在后面喝茶谈心,就心头火发,当下闷哼一声,兜帽之下,也亮起两簇赤红焰光:
“南国商家,一向奸滑,你和他们勾搭,能济得什么事?”
“不是我做的,是大人和你那师妹的主意。”
鬼厌语气少有起伏。六天鬼神血光雷狱一战之后,虽说是花娘子和他们各有默契,一边没有将大黑天佛母菩萨和罗刹鬼王的关系传得天下皆知,另一边也没有泄露“九烟”和“余慈”一体两面的秘密,各自三缄其口,算是维持了一个脆弱的平衡。
但鬼厌和九烟的密切关系,是瞒不过在场的有心人的,故而一路同行时,干脆就改了口。至于称“大人”而非“主上”,却是又使了个心机,有意无意误导魔门修士,在九烟之后,还有一个更神秘的存在。
而且这么一来,余慈修为差了整一个境界,却能支使一个六欲天魔,理由也比较充分了。
别人不知,看上去黑袍倒是接受了这番说辞,或者说,他的心思从来就不在这上面。
月前激战之后,翟雀儿主动发来讯息,要和余慈一方共赴东华山,联手行事,分配则各取所需,里面种种妥协沟通自不必说,反正最后确实是达成了协议,就是桀骜不驯的黑袍,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过来了——至少面上如此。
而他对翟雀儿的不满,从来没有遮掩过,就算明知翟雀儿心思灵动、判断精准,也总爱唱一唱反调。
这种事情看多了,也就没人在乎,鬼厌事情办完,才不理会黑袍怎么想法,径直回返。
两人都是六欲天魔的级数,就算目前天劫的压力越来越大,不得不收敛气息,以备不测,但飞遁起来,速度还是非常惊人,没多长时间,就越过数百里长途,来到一行人的落脚处。
这里是一处山坳地带,本与山区其他地带没什么不同,但因余慈一行人的进驻,立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鬼厌现出身形,轻声招呼一声,地层中便飞起一道灰黯磁光,在两人身上一落,刷得无影无踪。
虚空移换,等他们再定睛去看的时候,眼前天地已经变了模样。
这里就是五岳真形图的自辟虚空了,拿这地方做休憩的营地,论奢侈,全天下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的。
黑袍每次进来,都觉得满心的不舒服,以前他在这处天地间——也就是五岳真形图和黄泉秘府相融时的经历,可着实称不上成功,而且,一想到身处在一个战力堪比大劫法宗师,又精通二十五路神禁的顶级法宝“体内”,随时都可能被镇压,他的心情又能好到哪儿去?
所以黑袍一直在想,翟雀儿那小娘皮定是得了失心疯,要么就是好九烟这一口儿,给迷了心窍。若不然,她又怎会看不出来,九烟这类人物,他日定是大敌,最该做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将其抹杀掉,至不济也是敬而远之,何至于花费心思,助其疗伤?
“叮叮”连绵的声音,从浑茫不见边际的天地间传来,鬼厌和黑袍都知道,这是翟雀儿控制手中那件魔门天成秘宝,帮助余慈消解太阴血煞真意的反噬。
铃音徐徐,入耳便是静心宁神之效,若不是深知其根底,谁能想到,这是一件血腥的魔门秘宝,而控制秘宝的诀要,更是极贴合魔门本质的天魔秘术?
“单从这层面来看,那九烟的胆识,也算出类拔萃。”
这边想着,远远就看到,九烟凌空瞑目盘坐,翟雀儿祭起一件如珠串般的圆铃,晃动间铃音变化,合则绵密如哗哗水响,散而清脆如珠落玉盘,错落间十分动听。
可就是这动听的声音,总让人忽略掉,圆铃那妖异诡奇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