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此时全天下的修士都在瞪大眼睛,想看看这位神秘的道人,究竟是哪个,但这里面,肯定不包括参罗利那。
因为就在道人的面目变化之时,其脑后青莲之上,清光入空,袅若水烟,荡涤浊流,顷刻间便将“月轮”周边污血颜色扫除一空。
很显然,这是第一等的降魔神通,对参罗利那的血污魔气,直有立竿见影之功。
如果只是这样也还罢了,参罗利那虽然不屑于道人藏头露尾的行径,可有了极祖前车之鉴,也是做了充分的准备,这一手降魔神通还不放在他的眼中。
然而,正是在水烟入空之时,它直视了道人的双眸,以它不毁不坏的心志修为,竟也莫名恍惚,那恢宏的道境仙宫,也仿佛在眼前扩展开来,将它包围进去。
云浮鹤飞,道韵悠悠。
参罗利那立时就想到了,渊虚天君最强大的无上神通之一:
万古云霄!
但,这是假的,类似于幻术。
参罗利那无比肯定,然而感觉之真实,让它有些莫名其妙。
到它这个境界,只要明确了幻术,什么幻境神通都毫无意义,识真破幻,等闲事耳。可是,这次感觉不一样,虽然“感应”很微小,却仿佛就发生在身上一般,真实不虚。
怎么回事……
参罗利那被这感觉弄得有点迷,然而很快,它在其中,看到了另一个“参罗利那”。
它骤然明白过来:
本源之力,这是它本源之力传递过来的感觉!
也许是渊虚天君封锁得严密,也许当下虚空环境过于恶劣,很多早已生成的信息,曲折变化,此时才传递到心中,让它逐一明白过来:
这并不是当前发生的事,而是一段时间之前,自家“本源之力”的经历。
当年在太霄神庭的那具本命分身,定是被渊虚天君和这道人打入道境之中。
此间整个世界,都对它那本源之力,有着满满的恶意,天然就是势不两立,一旦栽入道境,本源之力就是烧蚀破败,仿佛被扔进了强酸池中。还有那诸天仙真,道法雷霆如雨洒下,直把本源之力轰得湮灭无存。
只是那时的本源之力,表现出了绝不合时宜的强韧姿态,不管受到怎样的伤害,最后都能恢复过来,也就遭来进一步的轰击打压。
毫无疑问,让参罗利那看到这种情形,就是折辱。
而现在问题是,目前这情形继续推衍开来,要比折辱的后果严重百倍。
一念既生,参罗利那便心叫一声“不好”,此时是万万犹豫不得,天裂谷这边魔意冲霄,漫天红透,已经是不顾一切加力,隔着亿万里,要将道人打灭,以绝其后手。
可是,终究还是迟了。
它已经不可能阻挡道人的秘术。
事实上,道人让它看,就是因为,秘术早已经准备好了!
参罗利那的心神似乎受了某种牵引,在道境中游荡,不多时,它就看到,道境之中,某处宽敞地方,已设一坛,坛上以秘术抽丝,制成一幡。
幡上就有它形痕印记,都是在道境中崩灭、复生时所留。
坛下七位仙真呈天罡北斗站位,齐颂咒文,道境天地中,玄符秘文齐齐加持,随仙真咒成,化为凌厉之真意。
“夺!”
如弩矢出匣,作为秘术支撑点的七位所谓“仙真”,真意化箭,连续七击重击在灵幡之上。
灵幡摇动,随后竟是融解,化为阴柔渊沉之气,破开道境,望空而来。
一旦出离,正好与盘空而转的清光水烟相合,非但不相干扰,反而更加明透。
见到这幕情形,参罗利那再也忍不住咆哮起来:
“钉头七箭书!”
所谓“钉头七箭书”,在真界也可算是凶名昭著。
本是玄门变化巫门咒法而来,是一门极高深的禁劾诅咒之法,而且修为境界越高,威力越大,其实有伤天和,多有承负。
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确实是一个要人心惧神丧的致命手段。
参罗利那担心本源之力落入大敌之手,不就是担心此类变故吗?
“可恨哪!”
不管参罗利那如何震怒,也都是迟了。
清光水烟刷下,全不着力,轻描淡写地扫过中天之上,刚刚显化未久的血眼。
这血眼是参罗利那“屠灵魔眼”所化,最是污浊凶暴,可是面对这仿佛随时都会蒸发掉的水光,却是木愣愣的全无反应。
参罗利那不是不想躲,而是这种咒杀之术,在发动之间,已经锁死了气机联系,更有咒法之秘奥,躲了也没有意义!
当其时也,不管参罗利那再怎么不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水光切过“屠灵魔眼”,内蕴的咒杀之力,汇聚道境真文道韵之力,掺入此界混乱天域环境的杂气,对它而言,就是能烧透灵魂的剧毒。
“屠灵魔眼”连半息时间都没能坚持,直接就被洞穿,咒力顺势掩杀过去,亿万里的尺度,对咒杀之法来讲,真的不算什么。
天裂谷中,参罗利那厉啸长啸,震波所及,覆盖一界的虚空黑潮都在抖荡,天裂谷东西两岸,又是轰然坍塌了数千里长的一段。
可也在这一刻,参罗利那凶陋血红的复眼闭紧,血流如河,倾泄到谷中去。
参罗利那十七长足,发出烦躁的“卡卡”异响,肉身上的伤损,很快就能恢复,然而“屠灵魔眼”这一个修持了数十劫,几乎无往而不利的杀伐神通,就这样给破掉了。
道人这一手运用得也极是狠辣,没有用本源之力的本体,而只用了留在道境中的痕迹。
因为以参罗利那牢固的根基,就是想用本源之力咒杀,也要花费极漫长的时间,当前肯定是缓不济急,而且,以参罗利那的强横,也可能拼着受到更严重的创伤,趁气机相接时,强行夺回。
事实上,参罗利那确实是想这么干的。
如果那一刻,显然在道境中的,确实是本源之力本体,拼着重伤,它也要撕裂虚空,强冲过去。
可是,道人看似一记缓手,却是绝了它的盘算,而且,非常“谨慎”地避过直接伤害参罗利那本体,而是选择了破除“屠灵魔眼”这等神通法门。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神通被破,参罗利那再怎么强横,牵连之下,伤势也要触及根基。
这已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回过气来的伤情了。
如果仅此而已,也还罢了,可问题在于,如今它大有“祸不单行”的架势。
这边重伤的双眼还在修复,天域骤起雷音,强横的气机,瓢泼大雨般飞落,缠在它身上。
参罗利那现在虽是目不视物,却能感觉到,空气中强绝的灵压。
那种天厌地弃的感觉,类似于天劫,可这时候,还有个屁的天劫,能推出这种变化的,只有一个:
萧圣人!
这位八景宫之主,几乎就是紧追着道人的咒杀,强行撇开了无量虚空神主的压迫,以“金科玉律”无上神通,循着刚刚的伤势破绽,强攻而下。
这是八景三十六天的天劫,同样是含蕴着不可名状的道韵之力,化为九天雷霆,轰然飞落。
没有迸溅的火花,只有幽蓝电光,一道接一道,穿刺下来。
每一道都全无散溢,就是盯着参罗利那的眼部伤势,还有因为屠灵魔眼被破,损伤的根基,由此尽数压入它的巨躯里去。
“可恨哪!”
这已经是参罗利那第二次类似的咆哮了,一时间,为了不使根基上的伤情扩大,参罗利那也不好硬顶着反击,只能是硬生生受着,全力化解。
但出于心中的一份不甘,此时他还是强行睁开已经微瘪的双眼,只睁一线,要看那造成这一切的道人,究竟是哪个。
它应该算是最后知后觉的那一批了,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它又是极少数,能够说一声“认识”的“故旧”。
……是他?
雷霆之下,只睁了一线的血眼,硬是再睁大半,连雷光电液渗进伤口,都顾不得了。
是的,多劫以前,它曾经亲眼见过、战过。
时光长河的冲刷,并没有抹消这份记忆,反而随着中天那位道人眉目气度,益渐丰满起来。
杨和子!
此时此刻,能够一眼认出中天战场中,那位道人身份的,真是少之又少。
可是,能一击破掉参罗利那“屠灵魔眼”,这种神通法力,从古到今,真界之中也没有几个人具备。
嗯,能在渊虚天君的“明月”里住着,怎么也要和上清宗有些关系吧……
顺着这个思路,倒是有一部分人明白过来,且越是高门大户,大宗门阀,反应越是迅捷。
上清各代地仙大能,这等神通法力,这等风标气度,就是临时拿资料……甚至不用大肆翻阅,就在当头几幅祖师画像、留影里面,找到答案。
“……杨和子?”
这一刻,诸天失声。
无数对眼睛,盯着中天世界,在显露法相的萧圣人一畔,其实并不怎么清晰、甚至还很微缈的身影,思路怎么都对接不上。
足足过了数息,才陆陆续续地有了议论:
“杨和子……上清开派的杨祖师!”
“有传言他合道而去了,原来又回了真界?”
“想来是感应到上清大劫,从域外赶回来。”
“等等,如此一提,难不成,这才是上清后圣……”
“啪!”
这一刻,真界四面不知有多少人击掌:“有道理!”
“怪不得,怪不得!都被罗刹鬼王扒个底掉,还能再扳过来,渊虚天君把自家祖师藏得太严了……”
此时此刻,不少人都把眼神移到了罗刹鬼王处,杨祖一现身,岂不就等于是一个巴掌,扇到这位脸上?
缥缈如白烟的罗刹鬼王,才不会理会俗人的纷纷扰扰,只把意识切入特殊层面,笑吟吟地问道:
“道心虽在,我心不存,行尸走肉,说不定就是渊虚天君从哪儿找来的遗蜕……对他也能输,无光,你可真大意啊。”
参罗利那的情绪像是厚重冰层之下,躁动的火山,现在封得严实,却随时可能喷发出来。
对罗刹鬼王的评价,它其实是持保留态度。
杨和子……怪不得,之前和渊虚天君对战时,节奏总是被压制,各种不顺,原来是这个老对手。
你说他“我心不存”,我又算什么?
这种话,参罗利那是不会明讲的,沉默片刻,才森森然回了句:
“……你去试试?”
罗刹鬼王但笑不语。
就算这位“杨祖”,现在是一具行尸走肉,可渊虚天君也是能耐,接通了万古云霄,或许还有什么真灵支撑,虽然肯定不耐久战,可明显还有一击之力,甚至更多,她到底有多傻,才会在这时候凑上去?
参罗利那也不再说话,恐怖的怒气继续在积蓄。
此时,真界各宗各派,倒是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现在,可是全都指望着玄门体系能够压过魔劫,重洗乾坤,不管是上清、八景,都可以。
如此杨祖现身,和萧圣人联手,连破极祖、参罗利那两大魔头,这是占了上风啊,形势似乎有扭转的势头。
至少也能安定人心不是?
显然……不是的。
中天战场之上,萧圣人神色平静,但心里清楚明白。
杨祖的状态,并非只有罗刹鬼王一个人看出来。
上善印、钉头七箭书,连续两击,神妙无端,确实是给局势带来了正面影响。
尤其是极祖,硬是给了伤到了根本。
可参罗利那不是,屠灵魔眼被破,还远远没有到永久伤损其根基的地步。
说到底,杨祖的两击,只是在争取时间,让萧圣人得以在最优的情况下,去对付最具威胁的大敌:
无量虚空神主。
萧圣人很清楚,无量虚空神主在魔染一界之后,一直沉在黑潮之中,做斩伐根基的活计。
到目前为止,八景三十六天也好,上清三十六天这好,这两个体系核心,都是稳固的,可它们所依存的玄门体系不成,为了尽可能地护住真界法则体系,不至于彻底崩溃,不得不主动与无量虚空神主的魔染对接。
如今魔意四面渗透,不但有天魔、魔修助战,也搅得一界人心乱离,持续下去,一旦失控,一界尽成魔国,无量虚空神主就是魔国之主。
放在以前,巫神法则烙印在时,这无异于杀鸡取卵。
可眼下束缚将破,体系将毁,真界崩溃在即之时,正是一次刮地三尺的劫掠良机。
恐怕正是因为这个,无量虚空神主几无顾忌。
能拿出这个计划的,定是疯子魔头无疑……无量虚空神主这是怎么了?
萧圣人不知,他的判断,与他人英雄所见略同。
也因为这个判断,现在他的目标就是无量虚空神主,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决战求胜。
可那位,在大势汹涌,却尚未定论之时,狡猾得很,任魔意共鸣,只居中央之位,似是同化其中,自有魔潮翻涌,直取中天,四面来攻,让人搜检不得。
萧圣人已经用了最决绝之法,化外魔为内魔,自渡魔劫。
这是毫无疑问的险棋,但也只有深入体系之中,才有争夺控制权的资格。
可就是这样,依然无法彻底锁定无量虚空神主的踪迹,只能感觉到,他的魔意愈发纯粹,持续长进。
现在的局面,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萧圣人看上去威风八面,其实,玄门体系时时刻刻都被蚕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真界离散,天崩地裂,人心大势趋乱,正是魔焰高炽之际。
逆势而为,难上加难。
最后若被无量虚空神主顺势破攻,八景宫成了历史,无量虚空神主也没有掌控修补法则体系能耐,真界也要随之而亡。
有看清局势的,此时都是惧怒并起,更恨人心不堪用。
这是在给自己脖子上套绞索啊!
可又有什么办法?
人心大势,道德之法,别管个体是多么主观的,聚沙成塔,百川归海,到这个层面上,也已是客观不移,不会因为任何旁的力量所左右了。
杨祖的现身,多少扭转了一下局面,却非是治本之策。
“真的彻底乱了。”
暗红而灼热的光芒下,幻荣夫人在感慨。
无量虚空神主的魔经感召,她也是感应到了,只是,且不说她现在已经在圣典上除名,不算魔门中人,就是依旧身在其中,魔门西支也是最不屑无量虚空神主的一支,这和她完全没关系。
“可是……我为什么要跟着这只猫钻来钻去啊?”
虽然这不是一只寻常的猫……
“幻术啊喵!”
听前面的黑猫口吐人言,幻荣夫人也是哑然失笑,她名号中有一个幻字,在幻术自然是颇有一番造诣的。
不过,除非是罗刹鬼王那种程度的真幻妙法,你确认头顶上正怒火万丈的域外霸主,不会发现吗?
“我们又不在天裂谷,我们是在血狱鬼府啊呜。而且,是已经砸得稀巴烂的那边。”
黑猫从一处完全坍塌,成了碎石堆的山崖上跳下,大大咧咧,满不在乎。
幻荣夫人只能跟着,没办法,这位自称“三娘子”的湛三宫主,依靠着和渊虚天君的关系,大咧咧以半个主人自居……虽然无论怎么看,都是她在溜猫才对。
此时的血狱鬼府,明确地说,是无天焦狱和八苦阴狱,已经差不多没了形状。
特别是无天焦狱,三十六层的世界,足足被恐怖的大日坠落冲击波,砸烂了十七层。
参罗利那显然是要在真界有一番作为,所以击坠大日之时,除了“切割”东西修行界的那部分力量之外,其余的绝大部分冲击,都由血狱鬼府消受,无天焦狱就是“九地”之中,最倒霉的那个。
八苦阴狱这回反倒有了缓冲,已经失陷的六层地域不说,再度损失的只有三层,可是,顶不住上面的大梵妖王,红着眼杀进八苦阴狱之中,背水……不,背日一战,硬是将前面十二层打穿,赤火妖炎和八苦寒潮对冲,两边是乱成一团。
当其时也,不管是无天焦狱,还是八苦阴狱,抬眼就能看到,当头暗红的“太阳”,占了半个“天空”,像是一只巨大的妖魔之眼,嘲弄地盯着这片混乱的世界。
因为其太过巨大,就算已在达成了相对平衡状态,还是给人以随时都要掉下来的感觉。
唯一让人觉得庆幸的是,“太阳”上,温度出奇地内敛,最外一层虽是气态的,却几乎要凝成了薄薄的外壳,其上有无数的裂痕,里面偶尔探出一根长长的枝条,甩出火瘟、刀蚁等等外道魔头,在这片世界中捕猎,扩张领域。
幻荣夫和湛水澄两人,不,一魔一猫,便在废墟上徜徉。
幻荣夫人看湛水澄偶尔扒扒土,有时又钻进地鏠深处,看得多了,就有些明白过来。
“你想布阵?做什么用?”
话才问出口,她忽地醒悟,一时哑然,末了无奈道:“三娘子,你这不太现实。”
“试试看喽,看你这态度,什么都不指望,那更好,成败反正都无所谓,来,帮忙了啊呜!”
暗日之下的动作,勉强算是小心翼翼的。
而中天明月之下,每位绝世强者的一举一动,都在万众瞩目之下,无论是坐镇中天,迎战四方的萧圣人,还是出手一击之后,便静静在明月之畔旁观的杨祖,都是如此。
这个局面其实有些诡异,已经被混乱崩坏的局面,弄得焦头烂额的各宗高层,此时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杨祖不出手?”
“其实可以替萧圣人分担罗刹鬼王的压力啊。”
“这时候还存着门户之见?”
“不至于吧,杨祖当年,记得与八景宫也颇有渊源来着。”
“我倒觉得,是为了给渊虚天君护法。你看,现在正是心魔大劫,两次出手,都是因为这个……”
世人纷纷议论之声,只要是想听,罗刹鬼王还是能听到的。
就着这股劲儿,她正饶有兴味儿地打量杨祖。
其实都是“老朋友”了,当年她初入真界,两边也没少打过交道。
正因为如此,她仍坚持自己的判断:
这位的状态,肯定是不正常的。
就像现在,其眼中道境仙宫已经渐渐退去,空茫之意初现,但很快就有明月映于双眸,重又充盈灵光。
不过,那是他本人的?
话又说回来,这明月之意,也是很有趣……
正想着,杨祖转过视线,与她目光相对,片刻之后,才又移开。
啧……越来越有趣了。要不要出一下手,探探底?
罗刹鬼王有些跃跃欲试,但想想极祖,再想想参罗利那,还有接下来的关键动作,还是算了……
她往云中山的方向瞥了眼,不再理会杨祖,再次移位。
“原来是杨和子!”
极祖一直和渊虚天君没什么话好讲,不过这时候,自信满满过去的参罗利那,直接被戳了双眼,又被九天雷霆压得抬不起头。
刚刚结盟的“盟友”,落得这般模样,极祖心情也是复杂。
再想想自家道基上,那抹之不去的“水痕”,便有一股躁郁之气,自心底而生,虽说很快又被他打灭,可他也觉得,自己需要仔细探一探渊虚天君的底牌了。
可这时候,渊虚天君那边,倒是成了闷口葫芦,且极祖能够感觉到,对方攻击的频次明显加快了。而且,多了一些变化,似在尝试什么。
余慈确实是在变化,但绝不是尝试。
极祖是个好“塘心”……好参照,特别是在法则层面,天人九法,每一类都修炼到了极致,近乎完美。虽然灵昧根基不同,可从他那边,还是能找到极佳的范例,知己有无,返照虚实。
可是,单纯的法则层面还不够,单纯一个极祖,不是完整的“范本”。
情绪意志层面,真实之域层面,涉及到诸多的变数,更是人人都有不同,单从极祖身上,怎么都见不出“普遍性”的东西。
简言之,余慈自认为,他现在的认知,还不够深刻,不够详实。
可是,随着杨祖在中天出手,既而在月畔“护法”,眼神所指,其实都是明月真意所向。
月光切入八景宫与无量虚空神主的战线层面,也照在罗刹鬼王身上,同时兼顾参罗利那,还有上清、八景体系中所有的生灵。
等于是余慈又开启了一个视角,而且,由于杨祖的特殊性,这个视角无疑是最深邃,最通透的。
此时,他的感觉又不同了。
余慈自从强渡心魔大劫起,一直在照映天地万物,他由此知晓:
月光照水,可以知清浊;
水映月光,可以知圆缺。
但山石草木等无法反光之物,才是世间主流。
月光照映下去,不过生出乱影罢了,得不到明确的反馈。
当然,其实是有的,就是那些影子。只不过扭曲很大,需要无数个同或不同的事物合在一起,在一个较大的区域广度上,才能得到相对正确的结果。
正如人在世间,孤独一人、有小圈子、大圈子、世人知或不知,映照出来的形象是不同的,但相对来讲,接触的面儿越广,对自我的认识,会越来越清晰。
这是道德之法的妙处,当年的剑修,便是以此为参照,认清自身。
这里其中,也蕴含了“天人作用”的道理。
但现在,余慈要把“观照内外,区别你我”这个大目标先放一放了。
杨祖自中天明月中出来,就证明,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也正是杨祖的视角,使他在渡劫之时,发生了一点儿微妙的变化。
好像,这时候,又有一门新的神通生成。
小劫小神通,大劫大神通。
大概是余慈人间界、星辰天、平等天、万魔池这么一级级渡劫的缘故,前后相通,神通的生成,也是水到渠成,没有特别明显的征兆,可是,中天明月所发,照透诸界的月光中,就多了一点儿什么。
余慈心神微动,已大概知道其特质,心神与月光同化,当空悬照,直指极祖,照出了影子。
见其实,知其影,一也;
见其形,知其神,二也;
见其相,知其真,三也。
当然,以极祖之修为境界,不可能让余慈照透的,他所见的,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莫以名状。
可这样,已经足够了。
影子之中,蕴含着一些非常有用的信息。
这门神通,可曰“观影”。
那就来吧!
余慈依旧是闷声不哼,对着极祖,再次冲击。
极祖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乍看去,余慈还是顶着“明光龟壳”,无所顾忌地出拳劈剑,结果也与之前差不多,对撞之下,总是不敌,被极祖无有瑕疵的法则衍化,以及雄浑无匹的巨力,一次次打发。
可是,伤不到人又有什么用?
这段时间,极祖在余慈身上起码试验了上百种重手法,也尝试着在情绪层面切入,但收效都是甚微。
而且,最近这几次对冲,渊虚天君似乎有意地控制着神通法力的性质,其实也就等于是影响着法则走向。
拳力对撞,法则衍化之时,已经有两回,不得不“经过”道基“水痕”之所在了。
“竖子!”
受“水痕”影响,对撞之时,相关法则衍化肯定会有窒碍,但以余慈目前的修为,还不到能撼动的地步。
可是每一次衍化,都经过这一部分,至少也是接近,不管把渊虚天君击退多少回,都是转瞬冲上。
这无关乎勇气,只关乎精确的判断和算计。
相较于前者,显然还是这个,最让极祖忌惮。
即使现在还算稳固,可接下来,谁也不知会有什么变化。
唔……怎么自己突然间束手束脚起来?
极祖灵觉敏锐,愈发觉得不得劲,正要做一番自检调整,突然听到之前只当哑巴的渊虚天君,猛地一声吼:
“昊典!”
极祖心神剧震,偏在此时,渊虚天君又一记重拳轰击过来。
心念电转,极祖还是选择了做好针对昊典的防护,虽然他并没有感觉。
至于余慈的重拳,就算冻寂魔国攻伐之力受限,防御什么的,也是足够了。
他首次没有格挡余慈的拳锋,即使这次的拳力,是前所未有地重!
冻寂魔国发出“喀喇喇”的怪响,极祖蓦地惊觉,渊虚天君这次,根本是拿上清体系来撞的!
这等于是两个体系的碰撞,而极祖修为再强,在冻寂魔国之上的造诣再深厚,和如今已经覆盖一界的上清体系相比,也已经被拉开了差距!
而且,那有那悬照的明月,莫名就是照透虚空,在两个体系扭曲碰撞的刹那,给渊虚天君“指引”出一条崎岖的小径。
几个因素作用在一起,渊虚天君竟是瞬间贴身。
而此时,从他口里又吐出两个字:
“不在……”
昊典……不在!
极祖心口骤然一闷,但更让他警觉的是,自家的心神不是已经镇定下来,怎么会上这么拙劣的恶当?
也是在这当口,余慈的重拳,已经轰上了他的胸口。
拳力入体,瞬间就被极祖的护体罡力化消了七七八八,可就是这么两三成的份量,已经可以抵得过之前的全力一击。
只是这样也无所谓,两边碰撞,顺势又是法则衍化,比较圆满程度,法则层面,就像是两个高速旋转的铁轮,炸开点点火星。
在这个层面上,渊虚天君肯定不敌,但他这一击把握得又是极度精准,使得法则衍化第一时间就经过了“水痕”所在。
虽没有二度受伤,却是在伤口上,被洒了把盐。
极祖眼神寒透,便要借着法则层面的胜势,再度发力,便是打不破这层龟壳,也要让渊虚天君灰头土脸。
然而……
就是一轮法则衍化的比拼,从根本法则层面的太虚而至动静、造化、阴阳、窜入生死、真幻、超拔,归于灵昧,除了道德之法无以比较之外,彻底衍化一轮,渊虚天君竟然撑了下来。
然后开始第二轮,下一层次的衍化,而“水痕”所在,又经了一次冲击。
极祖开始觉得有些变化了。
从根本法则往下层法则衍化,复杂程度超出何止百倍,但同样的法则环节,勾连的节点,同样多了百倍。
冲击一旦生发,就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如水击轮叶,如珠走玉盘,一旦连起,再没有休止之意。
“水痕”似乎在变化……
也在此刻,极祖对上了余慈的眼睛。
里面没有半分骗得人上当的戏谑之意,也没有一拳得手的喜悦,只是明透发亮,然后,又一声喝:
“上清!”
什么?
“不灭!”
“……”
“英灵,永存!”
上清不灭,英灵永存!
极祖发现,他的视线几乎陷进了余慈的眼睛里。
他不明白,几乎已经是嘶哑了嗓子的咆哮,热血冲头的情绪,可是那眼睛,为何又是如此冷澈明透?
也在此时,高空刮起了风。
这风来得好怪,极祖莫名觉得不好,但他也给余慈的作为激起了魔性,已经被明月神通搅和得不起作用的冰寂魔国,就是收纳入怀,气息却是飙扬,冲开罡风云气,厉喝道:
“存灭由不得你!”
属于最顶级强者的浑然气魄爆发,余慈闷哼声中,硬是被轰出百里开外。
极祖双手盘抱,瞬间生出一道咆哮的冰龙风卷,连贯水天之间,对着余慈噬压而去。
可是,便在这龙卷喧嚣之时,有钟声响起。
那音色,不像是叩心钟……
是华阳钟。
是上清宗、华阳山、金顶之上的华阳钟。
这个信息,明明白白地烙在极祖心头,他心神一激,却听那钟声苍凉悲壮,而在这洗玉湖上,点点火光,便随钟声飘浮起来。
近处只有三五点,可是远方、更远方,似乎在整个北地三湖的范围内,都燃起了这样的火光,星火漫天,远近贯通,汇成激流。
星火长河流转,迷离若梦。
便在其中,有华阳山。
在山下、山上,上清弟子一个个倒下,上清神明一个个崩灭,伏尸处处,血染木石,在钟声之中。
激流继续涌动,那些上清弟子们,却又笑语欢声,意气昂扬,吐纳修行,勃勃朝气,在钟声之下。
激流湍急,恍惚换了人物,艰苦开拓,筚路蓝缕,斩妖除魔,锐气无匹,在钟声之前。
随着激流翻涌,浑茫之意愈重,却是坚定地逆流而上,前溯、前溯……
仍是那悠悠钟声,华阳金顶,三位神仙中人。
一人鸣钟;
一人作啸;
一人微笑着洒下种子:
“一点灵光种华阳,会向天阶论短长。”
钟声悠扬,渺然入空,渐至于无。
星火湍流盘折,那是壮美的时光长河,由北而南,由地而天,思接千古,万载奔流。
中天战场,明月之畔,杨祖就此消失。
下一刻,他就这样从时光长河中走出来,也是从华阳金顶之上,那嗡然作鸣的华阳钟畔走出来,迎上在星火湍流中神思莫定的极祖,伸出手,就像是敲击巨钟,锤击!
极祖本能抵御,然而这一击过来,他整个人都像是变成了嗡嗡作响的铜钟。
法则衍化层层推进,转瞬就是七八轮过去,浅浅“水痕”,刹那间被连续撞击了成百上千次,不可抑止地,裂纹出现、扩大……持续地更快地扩大。
便在此是,悠然道韵响起,不是从外面,而是从内部。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有道经文字互相缠绕,化现水相,最后一片空茫。
大音希声,大象希形。
无声无形的空茫中,极祖心头却仿佛被硬生生扳下了一块,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他终于明白过来:
怪不得,这是道化……破灭魔门根性的道化!
不,我还能冷静,我还有余力!
他纵声厉啸,冻寂魔国重新扩张,千里虚空动荡,如此不顾损耗地发力,就是要将杨祖限制住,给他脱身的空间。
可是,这一刻除了杨祖,虚空又变。
有环屏壁立的山峰;
有深邃无尽的星空;
有苍然沥血的高台。
隐约熟悉的景色扑入眼帘,同时蹿入耳中的,则是碧水府尊的惨叫。
天龙长吟,血光冲天。
困龙桩、断龙石、斩龙台!
刚刚斩了碧水府尊祭旗,血厉之气已经如沸如燃,层层困锁,要将极祖锁死在台上。
“滚开!”
极祖一拳,有横断山脉,击垮星空之势,而且已经不顾别的,更要接引周边天地中,无量虚空神主魔意,两相结合,再图后计。
可这时候,当头明月凝注,莫名就是遍体生寒。
前方,渊虚天君现身,此时他身外没有上清明光,却是面无表情,同样一拳轰上。
重拳对撞,余慈纹丝不动,却“哗”地一声喷出漫天鲜血,骨肉脏腑几要离散,脚下封神台都在摇晃——为了尽可能发动太霄神庭的威能,他暂时保持了其独立性,以至于防护明光暂时消散。
眼下,他已经利用上清体系尽可能地卸力了,可是面对极祖这样的拳头,终究还是落尽下风。
可是,也在此刻,他听到了一声开裂之音。
是极祖的。
拳锋对撞,本是法则衍化之时,却莫名中断,以至他那股已经弱不可言的拳力,倒渗了进去。
极祖愣了愣,此刻心中,却是迭生异象,有水光波动,明月升腾,与当空月轮相对,内外相融,返归心底,照透道基。
蓦然间,他发现,这里已经是满目疮痍。
虽然还有一战之力,可明白无遗的信息显化:
前进之路,完了;
超拔之途,断了;
出离之想,灭了。
“道化”于焉终结。
怎么可能呢……
恍惚之间,极祖忽地纵声咆哮,整个太霄神庭核心之地都在震荡,可是斩龙台上的血厉之气,却丝毫不为所动,血光挂空,双龙并剪,自仰天咆哮的极祖身后斩落、交汇。
一击断头,血光喷溅,余气未尽,寒光遍洒千里,冰雪纷洒。
余慈看着极祖无头之躯,先是愣了愣,随即便在其身前,仰天长啸,震荡四野。
虚空之上,剑吟低回,含而未发,昊典摇摇头,径直转身。
此刻,冰霜化尽,浩气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