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罡魔音过处,方圆百里范围内,水上水下犹未被天梭潮惊走的生灵,轻者魂飞魄散,重者血肉化泥,更招来魔影幢幢,尖声欢笑,化为一阵妖风,循音波过处,向前推移,穿透了浪花,扑入天梭潮前端,任鱼潮汹涌,这一下也带走了近千条。
这一击与简紫玉的攻击又有不同,后者驭剑,有滚滚红尘的独特味道在里面,剑意虽是凌厉,却是“和光同尘”,击杀目标都似在如真如幻的迷梦中,没有任何刺激性的场面出现。而天罡魔音却是威凌霸道,崩散的血肉,肆虐的魔影,瞬间就污了海水,使得天梭鱼潮出现了剧烈的骚动。
天梭鱼“饥则鲸吞无度,饱则穿织无方”,天生与天地元气勾连密切,潮头一乱,海天之间,便是风雨大做,其间电光如长蛇,蹿动不休,炸音连环,几成雷暴之势。
此时此刻,除夜狮屹立潮头,正面相迎之外,其余人等,都四散开来,避过天梭潮的正锋,只在外围,放出法术遥攻,如若不然,真被纷乱的气机缠上,顺势引来了劫数,可就倒霉透顶。
夜狮其实也不好硬抗,站在前面,却是自恃速度远超天梭潮,逐步后退。作为布下阵势的核心,他要确认阵盘运转是否正常——即使他对鬼厌观感有所变化,也不能略过这一程序。
目前来看,一切正常。
被众修士法力撕碎的天梭鱼精血渗入海水,当即受某种力量吸引,化为千百道粗细不等的血线,投向正在海水中不断下沉的阵盘。当第一缕血线粘连上去,阵盘就停止了下沉,悬浮在当前水层中,中央秽渊魔主的仙佛之体,金光反而内敛,又像是被血流冲刷,渐渐露出其本相。
九宫魔域的布置消耗很大,其余天材地宝也就罢了,其所需的一项,乃是巨量的精血,以为供养,这一直都是难题,立阵数月以来,方圆数千里的海域,生灵都要给杀绝了,天梭潮的到来,在几位魔君眼中,倒是个上好的进益。
完成了诸魔君的布置,这时候夜狮才吁出气,一步跨出,也让过了天梭潮正锋,随手一击轰去,打破了外围紊乱的元气屏障,在偌大的天梭潮上,撕了个“小口”,上百条天梭鱼崩解,但对整体仍没有什么影响。
一侧,分光和另一位同门秦行靠了上来。
夜狮扭头四顾,对上天梭潮后,众修士很自然就以宗门为单位,分了三拨,由于海天之间,云气逸乱,霹雳横飞,环境混乱,三拨人之间的距离,也是越拉越大。
分光那边他不用担心,不过他也见到,紧随分光的四代弟子秦行,飞动间极是兴奋,便哼了一声:“注意点儿……”
“是。”
秦行的体型甚巨,较夜狮还要高出一个头,且秃头袒肩,更显狞恶,但他对夜狮向来是敬畏的,举手投足就收敛了一些。可没过多久,他不由自主,又故态复萌。
不是他不长记性,而是这么一出手,便与从前有许多不同,身具的力量似乎永无止尽——他知道这是鬼厌那色胚,借魔主法相的威能,遥空加持的结果。
可这种力量,明显不是超出他控制范围的那种,若真那样,他这会警惕排斥,可事实是,那力量完全由他心神主导,又不逾越他既有的层次,且如汩汩清泉,汇聚成河,当行则行,当止则止,随心所欲,帮助他将一身所学,发挥到极致。
如此如臂使指的力量,无需他分心调整,心神自然专注,心思即而清明,一些以前的窒碍、未尽的细微之处,纷纷顿悟于斯,举手投足间,只觉得真力弥满,云蒸霞蔚,四肢百骸,发梢毛孔,无所不至,又扩及身外虚空,心游物外,与天地法则、域外天魔等一呼一应,似有神通暗生,如饮醇酒,酣畅淋漓。
这是修为精进之兆,秦行在四代弟子中,虽也算是出类拔萃者,但其入门甚早,修行年岁几乎与上一代的几位师叔等同,现今锢于步虚境界久矣,又如何能不珍惜?
此时此刻,裹胁风暴而来的天梭潮,已经不再是重点,他的心神已经全部浸入自身,只想着将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尽可能地记录下来,待到时机成熟,也许只需一脚,那摇摇欲坠的修行屏障,就要轰然倒塌。
也正因为如此,他浑然不觉,在海水中悬浮的阵盘上,与他对应的那枚棋子,正映着中央秽渊魔主法相的光芒,一呼一应,频率渐渐加快。
“第二个……”近万里之外的明堂宫中,鬼厌心声回荡。
明堂宫里,只剩鬼厌和无垢先生两个人。在后者眼中,鬼厌从夜狮一行离开那刻起,就面壁枯坐,如一尊雕塑,当然,其实是神游万里之外。
可他却不知,其实余慈心神,却是在一处特殊所在。
这一刻,鬼厌独坐虚空,无量无垠,似在域外,然而不见星光,连秽渊魔主的法相,都隐没不见,只有身前一副形制古怪的棋盘,外圆内方,上面有九枚棋子,为他所用。
三宗九名修士,每一个都对应一枚棋子,至于天梭潮,乃至于后面的某个存在,则是他的对手……或者说,是棋盘上的另一方。
至于鬼厌,则独立于棋盘之外,执子欲行。
众修士中,夜狮、郑曼成的修为境界都在他之上,分光之流,亦不逊色,这些大宗修士,传承完备,道基坚固,是当之无愧的人杰,可就是这些人,就化为棋子,落在棋盘上,似乎稍用点力,就能将他们投往死地。
目前为止,大部分人还有相当的自主权,但已经有两人,即东阳正教的万密和九玄魔宗的秦行,渐渐迷失在秽渊魔主那恢宏伟力的加持中,分不清真实虚妄。
秽渊魔主法力,源于一切懈怠之心,一切虚妄之念,广泛来看,即一切“以小换大”的不对等之事、之愿,都会与其产生勾连。如秦行之流,虽有精进之心,却将精进建立在“机缘巧合”的虚妄基础上,自入瓮中,非鬼厌刻意所为。
至于万密,七情六欲那关都过不去,无需多言。
这一刻,两枚棋子,或生或亡,不过鬼厌一念之间罢了。
他将属于万密的那枚棋子拈起,心中自然有相应法门流过,依循此法,置子之后,阵盘才会真正发动,而他也才算是行使棋手的权力。
将置未置,鬼厌手悬半空,若有所思。
当局者迷。
海底数月,坐镇明堂宫,与秽渊魔主法相勾连,这一警句,便悬在鬼厌心头,如锋利宝剑,时时有寒锋凉意,点刺心中。
万密、秦行入瓮,是因为妄图不劳而获、以小搏大,而他这样居于棋盘之外,掌控全局,断人生死,也不是自己应有的水准。还不是依靠鸦老的阵图,借用秽渊魔主的威能,说到底,与棋盘上九人的处境,并无本质区别。
不,应该更有不如。
像夜狮、郑曼成这样的强者,虽也受到秽渊魔主加持,但心神清明,意志坚定,只不过是把魔主法力当成一种工具,当用则用,不用就丢弃,绝无依赖。
更重要的是,他们有这种自由,相比之下,鬼厌有不接受的可能吗?
显然没有!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就像棋手进入长考,在几乎模糊了时间界限之前,鬼厌终于落子。
如今鬼厌神游之地,乃是九宫魔域和鸦老阵图“交界处”,一举一动,都同时引起两方的变化。
对应万密的那枚棋子,被他移了一格,几乎同一时间,天梭潮前的万密,一个旋身,借着风潮之力,斜掠出数百尺,使得东阳正教三人的阵形拉长了一些,为了维持阵形,郑曼成和另一名修士,都向那边偏移,整体上,三宗修士之间的距离,就拉得更大了些。
这一手,在局面上,其实不具有任何意义,若说有,也仅仅是试手吧。
之所以那么慎重,则是因为在落子的前后,鬼厌分身的核心念头悬照,锁定了形神交界地的“黑森林”体系,既然躲不过去,他要看一看,秽渊魔主的法力,是如何侵蚀意志,扭曲思维的。
选择万密,也是因为此人最易控制,几乎不怎么借用秽渊魔主的法力,侵蚀的程度应该较轻才对。
结果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形神交界地,念头的生发,并无异样,反而因为全神贯注,显得条通理顺,心念的源起、流动都在可控的范围内,由于其高度集中,形神交融,形成了可观的神意力量,像是贯穿森林的大河,奔涌前行。
其实,秽渊魔主的力量也侵入了这里,但因为程度过轻,便像是蒙蒙细雨,经过形神结构的数层过滤,反倒成了滋补的养份,又如淅沥的小溪,汇聚百川,强化了神意力量。
很显然,驱使区区一个万密,秽渊魔主的侵蚀,还在鬼厌的控制范围内,那么,再加一个又如何?
秦行的棋子也动了,进入到“顿悟”状态的他,其实比万密更好调动,但这种状态,是秽渊魔主“赐予”的,鬼厌更省力,就代表秽渊魔主的力量,要加持得更多。
“黑森林”之上,核心念头观照,由于“黑森林”体系,变化太过繁复,要想长时间处处关照的话,心念消耗之剧,不可想象。鬼厌干脆借用了“玄元根本气法”中,心象之概念,将其形象化,这也符合人身既有的思维方式。
此时,“放眼”望去,形神交界地真的成了一片无边无垠的黑暗森林,穿行其中的大河,渐沥的小雨、清溪,都历历在目。而下一瞬间,“黑森林”中,大雨倾盆,穿枝打叶,烟霭流动,森林的水系不一刻便满盈,水满则溢,各种奇妙的念头,就此生发出来。
“黑森林”里,代表念头分裂、蹿动的“树枝藤蔓”,吸收了巨量的养份,一阵疯长,因其出于同源,又是在同样的环境下,绝大部分新分裂的念头,都有同质化的倾向,如此自然就形成了一股思维的洪流,要在神意力量的大河中,再分出一股出去,至于其倾泄的方向,自然就是秽渊魔主无疑。
只见森林深处,秽渊魔主的恢宏法力,已经留下了刻痕,千万条枝蔓穿梭扭动,覆盖了一片区域,彼此穿织,渐成轮廓,眼看一具魔主法相将要在森林中凝就。
一旦成功,再想驱离,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
由此,鬼厌便知道,鸦老、日魔君等人,对他的算计一刻都没有停止,而且是变本加厉,让他借秽渊魔主法力,隔空主持阵图,就是一个致命的陷阱,还逼着他,必须要跳进去。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种趋势,可问题是,目前仍不能真正与鸦老等人决裂,否则反手便为齑粉。
鬼厌抛下了对应于秦行的棋子,想暂时缓解秽渊魔主的侵蚀,可落子无悔,一旦移动了棋子,想要再中断棋局,又哪能够?
这办法不成,鬼厌立刻又澄静心神,想以“凝神不分”的路子,将黑森林中的思维乱流归拢起来。只是,效果差得可怜——鬼厌一身魔门法统,用上玄门的路子,正是事倍功半,难以相融。
鬼厌又将秦行的棋子拿起来,在手中掂了两下,其实不管执棋与否,既然开始下棋,他都是秽渊魔主和秦行之间的中介,秦行的沉沦妄念就是引子,每一个点滴,都会引来海啸般的伟力。
要不怎么说,秽渊魔主法力恢宏第一,家大业大,随便一点儿反馈,都让人受用不尽。
这只是秦行一人,若是推到所有人身上,恐怕只一个来回,鬼厌这边就要被秽渊魔主的恢宏之力彻底染化,再无翻身的可能。
如果人人都是万密就好了……念头方动,“黑森林”中,便像是燃起一簇火光。
万密!
这个甚至连七情六欲的关口都过不去的家伙,给了鬼厌灵感。
为什么操控万密,不但无害,反而有利?就是因为余慈本人就有控制万密的能耐和办法,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方式,那厮也逃不过他的手掌心。也就是说,其沉沦之力,到了鬼厌这里,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很难勾动秽渊魔主那边更强大的力量。
至于,鬼厌终于明悟,鸦老的阵图,只是在九宫魔域和九名修士之间,搭了一个通道,鬼厌就是开关、调节的阀门,只不过,他身在明堂宫,受九宫魔域所限,层次又相差太远,想要拒绝秽渊魔主的力量,根本不可能,阀门的功用,就废了一半。
如果对面九人,还是秽渊魔主这种层次,他根本就没有半分希望,可现在的情况是:
那九位,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棋子重重重落下,他还有机会!
“秦行!”
夜狮招呼一声,看得出来,这段时间,秦行状态好得有些过头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亏之前还对他有过几番提点。
秦行不是笨蛋,当然知道夜狮在提醒他,他也有一些警醒之心,可是,那明悟的状态何其真实,真实到让他割舍不下,修行数百年,他不就是求这一个契机么?
现在秦行非常矛盾,一方面告诉自己要小心,不要被虚妄所迷,意图找出里面的破绽;可另一方面,似乎每找出一个问题,都有完美的理由相对应,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确证魔主染化之实?三绕两绕,他觉得自己清醒了,可那临界点上的美妙感觉,也愈发地真实可信。
他调运一番气机,放缓了节奏,跟在夜狮和分光身后,跟着二人的节奏和安排,决不出头,这种方式,看上去就比较正常,可实际上,他仍分了大部分心神在那美妙的顿悟状态中。
只要自己清醒,就没问题吧……
这一点,就非夜狮所能知晓了,倒是万里之外的鬼厌,洞若观火。
果然,一应侥幸之心,都是魔头引子。
棋盘之外,鬼厌摇头,这时候,他对秽渊魔主的染化机理,理解得更加深透,由此为依托,抽丝剥茧,一点点探知秦行内心之秘。
借着汹涌的魔主法力,他的心念破入了秦行脑宫,这一缕心念,就像是在洪水中操舟而进,起伏跌宕,随时都有灭顶之灾,但总能够化险为夷。就此一路下行,接连穿透几层神魂防线,一路直抵其形神交界处,顺利得让人吃惊。
一个似曾相识,又全然不同的“黑森林”体系,进入他的“视界”。
这里已经是人身最隐秘之地,一切与神意相关的信息,以及绝大部分肉身变化,都会在此留下痕迹,破入此处,某种意义上,就是掌控了这个目标。
当然,在这里占据绝对优势的,不是他,也不是秦行——秽渊魔主的法力,就像是泼天的洪水,已经淹没了整个森林,丛生的念头枝蔓,在“水面上下”,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往往是一个念头生出来,瞬间就会炸成千百道,而其中每一个分念,又会以同样的规模炸开,如此激烈的分化之势,产生出比心念集中更恐怖的力量。
只不过,心念集中使人清明,这种力量让人疯狂。
如果没了管束,在这种恐怖力量的冲击下,秦行一时半刻就要疯魔至死,最起码也要引起魔功反噬,生成妄境,沦为天魔美餐,可至今他外表上依然如故,甚至在他有意识的抑制下,要比正常时更为谨慎安静,故而连夜狮都没看出其严重程度。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就是,在“黑森林”的中央,一尊秽渊魔主的法相,已经在树叶枝蔓的簇裹下,临近成形——鬼厌处同样出现了这种情况,但在这里,成形的速度要远远超过。
念头激烈分化而产生的冲击,固然是肆意流淌,可一到法相周围,便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围绕法相,做澎湃而又有序的圆周运动——当然,这是拟化心象所显现的情形,究其本质,一句话:
在神魂最深处,有一颗魔种成形。
正因为有了魔种,激发出的一切力量,都有了头绪和规则,反而能够为秦行所用,不用去顾虑过份刺激带来的伤害,反而更有利于精进。
只不过,这种规则,是外面强加进来的,不属于自身生发,实际上就是改变了他的本质状态,且受制于人。
不说别的,一旦抽离……后果可以想见。
至此,鬼厌对魔种的形成,有了更真切的认识,不过,他是绝不会眼看着秽渊魔主的魔种,真正种下,因为那就代表着他的失败。
秦行是鬼厌目前可以运用的有限棋子之一。
按照九名修士与秽渊魔主产生联系的方式,显然是受到染化更深,接收的力量更强,夜狮、郑曼成、分光等六名六欲天魔,虽是性格各异,但既然能成就长生,且是在魔门这样特殊的环境下,自然有其特殊之处,尤其是抗拒魔染的意志,甚至比释玄等宗门修士更强硬。
染化这六人的可能性,少之又少——便是染化了,三宗魔君,又岂能乐意?
那么很明显,如果这局棋确是一个陷阱,作为陷阱中最致命机关的,正是一行人中三个步虚修士:
简紫玉、万密,还有秦行。
万密用事实证明,就是被当做机关,他也不那么合格;至于简紫玉,从来就没有遮掩过与鬼厌过从甚密的情况,又有异宝护身,且是在幻荣夫人那种奇葩老师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入瓮的可能性极低。
这么一来,秦行无疑就是最值得关注的那个,很可能就是这一局的胜负手。
当然,更直接的理由是:这是鬼厌现阶段,能够寻找到的唯一一个机会,最好的机会!
眼看着秦行的形神交界地,那一尊秽渊魔主法相即将完全凝就,鬼厌从自己的记忆中,抽取了一部分比较特殊的东西,稍稍“装扮”一下,然后艰难地越过秽渊魔主的法力洪流,将其投放到秦行那边。
在输送过程中,这段装点过的记忆已经散失了小半,不过幸运的是,最关键的一部分,并没有遗失,凭借这些天来,对相关手段的理解,鬼厌成功地将其“显化”——即使在法力洪流中,那不过就是浪花般的一小簇,可鬼厌至少保证了,那是极其特殊的一簇。
秦行正沉浸在顿悟的妙境中,忽有一点儿感应,随后便觉得脑宫生凉,顶门洞开,似有玉液琼浆倾灌而下,又似要引他魂灵飞升,破关登临,似在眼前。而天外似有巨阙仙宫,飞临云霄,只等他迈步上去。
他终究是九玄魔宗四代弟子中的翘楚,感应一生,不喜反惊——这势头可不对啊!
还好这等感应只是一闪便逝,没有形成气候,他也暗松口气,想来不知是哪路魔头,想暗算他一把,但终究被他警觉。
也是自那一闪而过的画面之后,他心意流转,虽说还是四通八达,无所不至,却不再像以前那般圆满无疵,不知哪里有些“尘埃”落下。
这次他则是不惊反喜,情绪整个颠倒过来,且颇为自得:如此表征,正是心魔留痕,嘿嘿,必是临近破关,魔头来袭扰罢。看来,他修为精进,绝非虚妄,若过得此关,克服心魔,长生可期!
他在海面上得意,殊不知在他形神交界地,一个警惕的念头,就像一簇火苗,在洪水滔天的森林中萌生出来,在被水汽打灭前的刹那,鬼厌的心念及时赶到,将其护下。
万里之外,鬼厌也笑:以假破假,总要更假一些才好。
秽渊魔主带来的是真实的幻觉,甚至不能称之为“幻觉”,那与秦行梦寐以求的结果,仅仅相差了一个“魔种”而已。正是这种真幻难分的状况,让秦行沉沦其中,不可自拔,要破解它可不容易,往里面“掺沙子”,只算是第一步。
秦行此时的反应便说明了一切:这位转眼就给自己找了个欢喜的理由,且更加深信不疑。若按常规,那警惕的念头最多两次分裂,就要彻底湮没,也许死到临头,都不会再想起来。
幸好鬼厌把它护住。
只不过,想逆势而动,绝非易事。警惕念头所化的火光,在风雨交加,洪流肆虐的“黑森林”中,本无壮大的机会,是鬼厌全力维持,才没有使它第一时间熄灭掉。可这样的举动,对鬼厌的消耗也是极大。
此时此刻,九宫魔域和鸦老阵盘交界虚空中,鬼厌神魂投影在虚空中端坐,却是闪灭不定,偶尔伴有幅度不一的扭曲,这是神魂遭受冲击带来的结果。
如今,鬼厌神魂已经受创,更有加重的趋势。
在他这个境界,神魂不伤则已,一旦受创,恢复起来总是麻烦,还有可能造成不可逆的顽疾,但他没有缓手的意思。
他身前还是那副棋盘,罗列九字,法相居中,可在他看来,上面的棋局已经改变了,其布局从鸦老的阵盘,变成了九宫魔域;而对手同样改变,鸦老、还有主控着九宫魔域的几位魔君,这么豪华的阵容,却不是在对面,就在他身后,正指手划脚,限定规则,甚至是直接拿了套索,套在他脖子上……
如果鬼厌驾驭不住秦行这枚棋子,他自己就将沦为九宫魔域里的棋子,在看不到头的漫长年岁中,任由鸦老等人摆弄。所以不管怎么说,在秦行这枚棋子的争夺上,他是全力以赴,再无保留。
微弱的火苗在风雨洪流的冲击下,艰难维持,“黑森林”体系的性质便是:一个念头萌生后,分裂的次数越少、维持的时间越长,其在神魂中留下的印记越深刻,越能够吸引同源的念头靠拢、滋生。
当然,越到后面,其他念头的压制和冲击也就越厉害,而这才符合人之天性。
秦行在海面上一个恍惚的功夫,鬼厌所护持的他仅有的那一点儿警惕念头,则没有一刻止歇,在“黑森林”中蹿动,迅若电光,已经数百次转折,看似漫无头绪,其实它每次蹿动,都是在秽渊魔主力量洪流的薄弱处穿行;每个转折,都是鬼厌结合全局,推演运算的结果。
秽渊魔主的层次在那里摆着,就是从指缝里漏一点儿“赏赐”,就能令人受用不尽,内蕴的冲击力,超乎想象,若要躲避这种力量,维护秦行这点儿难得的“警惕”念头,就必须要跟上“节奏”。
也就是说,要捕捉到秽渊魔主对秦行形神施展的手段细节,采取针对性的措施。形象点儿说,在“黑森林”这个层面,相当于在暴雨倾盆,洪水泛滥的环境下,捕捉到每一个雨滴、每一道水流的轨迹、力量与枝叶藤蔓相激产生的变化……
实际应用时也许用不到这么极端,但起码的要求是,保证秦行生出来的警惕念头,亦即那簇微小的火苗,躲过风雨洪流,不至于熄灭。
这就需要计算,超巨量的计算和推演,鬼厌已经尽了全力,他抽取鬼厌的先天元气,不顾一切地令解析神通全开,计算每一点上的强弱分布,寻找每一个可能的生路。
饶是如此,甚至不到百分之一刹那的超短时间里,这个念头还是受到了超过两千次的强劲冲击,起初还因为念头稳定,招引过来一些附属念头,但很快就都在这连绵不断的冲击下粉碎,甚至是念头本身,都禁不住撞击,分裂了一次,比最初时都要衰弱一点儿。
心力交瘁的感觉,不可抑止地浮上来。
鬼厌都不知道这是他真的已到了极限,还是秽渊魔主对他神魂压制的结果。
神魂冲击越是强烈,“黑森林”体系越是混乱,每一个刹那,都会有成百上千个念头枝蔓生发、延伸,并在下一个刹那,用倍数的方式,使其复杂化。
或许正因为如此,那些创立神魂攻伐、降伏心念等等妙法的大能们,才会只留下那些直接作用于更上的神魂层面的法门,而非直接作用到形神交界地——那就相当于对“黑森林”里繁复运作的一个编译整合,更省心力,往往一个幻觉片断的闪现,就需要“黑森林”体系中,数以千计的变化操作。
只是,这种法门虽着眼于宏观,高屋建瓴,但失之简略,就像鬼厌,相应的诱导心念法门其实不缺,如果鬼厌实力与秽渊魔主相差无几,他一定会选择在神魂层面,与之决一胜负,但天差地别的距离,可以保证:在面对面冲击的第一时间,他就会被秽渊魔主的无俦伟力,碾得连渣子都剩不下。
这就迫使他,只能在最底层的形神交界地,用最原始、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锱铢必较,寸土必争,用堆积起来的细节,去博取有限的胜机。
从护住秦行警惕念头的那一刻计算,鬼厌让那个本来要瞬间湮灭的念头,维持了超过“两瞬”的时间,这只是十分之一息,但又是四十个刹那!
就在这短暂而足够艰难的时间里,在他出手之前,就已经投出去的另一股念头,终于越过了“漫长”的旅程,透过精血联系的棋子,也是在鸦老眼皮子底下,与目标发生接触。
对面是简紫玉。
女修正有一下没一下地与天梭潮较劲,反正以她的修为,不算紫陌红尘灯的话,多她一个少她一个,都没什么区别,而嚣离昧两人也懒得指挥她,海面上九人中,可说是以她最为轻松。
但这时候,来自于鸦老阵盘中的一缕意念,叩响心神,随即化为一段简短而明确的信息:
“秦行道友不慎遭了魔染,三宗守望相助,焉能坐视!”
真是义正辞严,正气凛然!
简紫玉微怔,随即哑然失笑,唇角美人痣愈发地勾动心弦,但她却没有任何迟疑,一直隐而不发的紫陌红尘灯祭起,红芒如纱,跨过海天雷暴,精准地落在已隔了十数里的秦行身上。
简紫玉的这一击,看似全无来由,却是一举打破了海面上僵持的局面,那一瞬间,七八道目光,霹雳闪电般刺在女修身上,尤其是分光,精于瞳术,其压力等同于实质,只隔一线,就要让简紫玉受创。
对此,简紫玉只说了一句:“救人要紧!”
四个字将人们的视线移转到秦行那边,只见本应是最为愤怒的秦行,此时却在红芒照耀下,神色空茫,有失魂落魄之相。
反应最迅速的,毫无疑问是夜狮,见状立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虽说出来前,天穷魔君有过一些吩咐,但不管如何,秦行是他的同门、后辈,他不可不救。
当下又一声暴吼,夜狮已用上了九玄魔宗撼摇心魔的秘术。分光的反应也不差,九窥魔瞳的目标转移到秦行身上,法力透出,洞彻其六欲消长,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解析,给夜狮的解救提供参考。
其他人暂时选择了旁观。
至于最关键的秦行本人,面对剧变的局面,终于从妄境的空茫中醒来,却见到夜狮、分光这两位宗门内的强者,齐齐对他动手,登时就是一声惨哼,不可避免地被恐惧所摄,大惊欲躲。
可这时他竟然犹未觉悟,脱口道了声“魔劫”,显然是把同门的攻击,当成了心魔幻境。
“劫你个头!”
夜狮恼怒他不争气,也吃惊魔染之声,吼声中立时更深了一层变化。
殊不知,在秦行形神交界地,潜意识里迸发的惊怖、警醒的念头,相较于之前,简直是千倍、万倍地爆发,虽然一时间还未能夺回“黑森林”里的优势,可就算这样,鬼厌面临的局面,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作为坚持最久、最为坚定的那个念头,其周围瞬间就聚合了以千计的同类念头,就像一条在洪流中挣扎的火龙,纵然下风依旧,也搅得“黑森林”里天翻地覆,表现在神魂层面,自然就是秦行那堪称激烈的挣扎。
鬼厌不知道这会给秦行带来什么伤害,他更关注夜师和分光,尤其是前者那摇动心魔的法门。那法门是作用在神魂层面,却必然要在最底层的形神交界处留下痕迹,天底下任何未能逾越此项天地法则的法门,都必然如此。
鬼厌近乎贪婪地锁定“黑森林”中每一个变化,尤其是秽渊魔主法力被压制的那部分,窥其形式——这里没有什么玄乎的心法,只有最本质的念头生灭轨迹,掌握了这个,再模仿出来,就等于掌握住了其中堂奥,没有半分隐秘可言。
唯一可惜的地方,就是在复杂的“黑森林”体系里,实在难以窥其全貌,有“管中窥豹”之嫌。
即便这样,几个刹那的功夫,鬼厌至少已经掌握了几十类降伏魔念的方式技巧,至少省了数十年推演之功。
而这时候,新的力量渗透进来。
大约是法门和修为上的差异,简紫玉的紫陌红尘灯发挥作用,倒比夜狮还要晚一些,且其冲击不像夜狮的手段那样,与魔性念头针锋相对,势头感觉着要平缓得多。
那股力量先激起一颗念头,出奇地竟然没有任何性质上的冲突,仿佛只是一片没有立场和趋向的“空无”,与当前魔染、警惕两类念头水火不容的场面很不搭调,然后它分裂开来。
这次,分裂出去的念头终于有了“属性”,自然也就有了冲突,其中小半湮灭,其余则受到此刻环境影响,分别散入“水火”之中。但不管怎样,只要是还留存的,都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几次转折,大部分都留存下来,那些因水火不容,冲撞产生的芜杂念头,有一部分就流转过去,依附在侧。
这时候,鬼厌就看出诡异来。
在“火”这边的念头,多是恐惧、警惕性质,那念头所分,大而化之,很快聚拢成片;但在“水”那边的念头,却是恨不能把七情六欲等等,掰开了揉碎了,再分门别类,一一安置在,一眼看去,竟是条通理顺,倒似在黑森林中,开辟了几十条交错纵横,又规范严整的路径出来。
也正是在这种牵制下,本是声势浩大的风雨洪流,竟是给分割成大小不等的数百片区域,因其分得太细碎,已经在局部陷入了被“火焰”包围的劣势。
鬼厌心中便跳出一个想法:这是拉偏架吧……竟然还能这样做!
接下便是“火焰飞腾”的大场面,在局部,一片片的魔念被扫除干净,正所谓积小胜为大胜,优势就像滚雪球一般,迅速累积,虽然这场面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就因为简紫玉的后力不继,再度进入僵持状态,但那两种法门结合,形成的强绝爆发力,还是让一旁的鬼厌看得心神动荡。
夜狮的法门也还罢了,像简紫玉那种将念头分门别类,如臂使指的方式,简直就像是森林中无形的主宰,让敌方也随着她的意念行动。莫非这就是……
太元隐星执天魔无量法!
“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如果简紫玉在眼前,鬼厌定会握手致谢,相较于前半段水火相激的混乱,还是这种分割包围,思路清晰的场面,更适合他记忆和学习。
不管是这种法门本身,还是由此映衬出的夜狮法门玄机,又或者是魔念的滋生、分类详情等等,都给未来鬼厌分析推演“黑森林”体系,带来了极好的提点、示范,乃至于灵光、思路之类。
他一时也无法计算,究竟得了多少好处,能节省多少时间,再说了,目前这个也不是重点。
秦行终于从妄境中半醒过来,挣扎欲出,但究竟能不能真正逃出魔染之劫,还要看他的运道。
真正的好消息是,秽渊魔主法力的输送速度,有了明显下降,以至于真正的战场——鬼厌本人的形神交界地,秽渊魔主的染化侵蚀速度,也猛降了一块。
鬼厌暂时松了口气。
只是,他还不能专心去解决自己的魔染状态——那无疑是最愚蠢的暴露,虽然现阶段,幕后操控的几位魔君,想来已经极其不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