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躺在地上,眯着眼睛,尾巴不时摇上摇下,猴子小灰则趴在他的床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看着脸色显得憔悴的张小凡。张小凡瞪了它一眼,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
小灰自然不会对着张小凡说什么人话,却“吱吱”叫了两声,看它猴脸表情,主人受了伤,担忧之色没多少,幸灾乐祸的样子还更多些。
张小凡心中有些恼火,扭过头不想理它,这时脚步声响了起来,张小凡转头看向门口那边,笑着道:“六师兄,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送饭……”
他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只见田不易矮胖的身子从房门处缓缓踱了进来。张小凡吃了一惊,这些日子以来,苏茹只让他安心静养,其他各位师兄包括田灵儿在内只来看过他一次,其余时间只有杜必书三餐为他送饭来,并没有想到田不易会突然出现。
他在床上愣了一会,忽然醒悟,连忙爬了起来,下了床就要行大礼,田不易心事重重,脸色阴晴不定,向这个小徒弟看了一眼,随即挥了挥手,道:“罢了。”
张小凡应了一声,起身立于一旁,看着田不易走过来坐在桌旁,大气也不敢出。
田不易看着张小凡,左看右看,这小徒弟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像是个内含锦绣的奇才,反而比普通人似乎都差了一些,但偏偏……
田不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老七,你过来坐下吧。”
张小凡又是一惊,田不易对他从来都是不假颜色,今日对他态度变得和蔼了一点,他倒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田不易等了一会儿,却见张小凡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心中有些不快,微怒道:“是不是要让我请你坐下?”
他这一骂,气势十足,张小凡登时找到了往日师父威严的感觉,自然而然就反应了过来,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然后乖乖坐了下来。
田不易看他的反应,自己反而怔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摇头道:“你身子怎么样了?”
张小凡恭恭敬敬地道:“回禀师父,从通天峰回来以后,蒙师父、师娘救治,还有各位师兄的照料,已差不多都好了。”
田不易看着他,淡淡道:“‘七脉会武’已过去一月有余,看来你也好得差不多了,我有几句话,现在要问问你。”
张小凡心下一沉,隐隐觉得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只是事到临头也是无处逃避,只能道:“是,师父请说。”
田不易缓缓道:“你那根黑色棍子,是怎么来的?”
张小凡心头一跳,不由得向田不易看去,只见田不易也正盯着他,一张脸虽然还是一副平淡模样,但目光炯炯似有神光,竟是不怒自威。
那一刻他在心中转了千百个念头,一时竟是作不得声,田不易慢慢沉下了脸,面色难看,再次沉声道:“你说!”
张小凡被他催促,额头汗水慢慢渗了出来。他虽见识不多,但多年前幽谷之中“噬血珠”与那奇异黑棒激斗后意外融合之事,毕竟太过古怪,而且那时候情景惨烈,凶煞险恶,甚至还有吸噬精血的异能,这要硬说是正道法宝,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
平日里与诸师兄聊天时偶尔也会谈及这些东西,从师兄们的口中他已知道了绝不会为正道所容,如果被田不易知道了实情,只怕更是后果不堪设想。
此外,在他内心深处,仍然还有一事,一直是个深深的忌讳,特别是自从他知道了普智和尚乃是天音寺四大神僧之后,再想到他传授给自己的那套口诀……
在那个瞬间,他便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说出普智之事,连关于他的一丝一毫也不能说。
田不易盯着他。
张小凡在那逼人的目光中,站起,又跪了下去。
“师父!”
田不易眉头紧皱,哼了一声,冷冷道:“说。”
张小凡低下头,慢慢地道:“那根黑棒,是数年前我与师姐一同去后山幽谷中时,无意中得到的。”
田不易微微一怔,随即想起,两年前确有此事。田灵儿到那幽谷之中曾无故昏迷了过去,苏茹曾去查探过却并无异样,后来自己也去看了看,的确如此。此事一直是个小小谜团,但日子一久自己也就淡忘了,现在看来,多半便是这根黑棒的缘故了。
但是一根黑棒无人催动便能令田灵儿昏了过去,这是何等凶煞之物,张小凡却如何能够得以驱用?田不易想到这里,心中疑团越来越大,沉声道:“你是怎么得到的?”
张小凡不敢抬头,生怕被田不易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他本就不是机巧之人,此刻更是焦急万分,仓促间无论怎样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借口。
田不易见他迟疑,他是何等世故老练,当即大喝道:“说。”
张小凡被他一吓,汗水涔涔而下,心头乱跳,不敢再瞒,终于把当日情况大致说了出来。在这其中,他话到嘴边,却还是把有关“噬血珠”的事情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只说是当日在幽谷之中,他看到黑棒,一时好奇拿起,结果黑棒竟将他精血吸出,并感觉恶心欲吐,头晕目眩,之后他就晕了过去。在昏迷之前,他隐约看到黑棒把他的精血吸了进去,融入棒身。
他说完之后,头也不敢抬,不敢再看田不易,田不易却皱着眉头陷入思索:看这小徒弟倒是不像说谎,那种诡异奇特的法宝异能也不是没什么见识的他能编造出来的。但这等奇异法宝,便是连他也是生平第一次听说,如果说和这黑棒有些相似的,大概只有传说中魔教的大凶之物“噬血珠”了。
但是很明显,这黑棒形状与那“噬血珠”截然不同,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件事物。
田不易站起身子,在房间中负手来回踱步,沉吟半晌,回头看向张小凡,道:“你先起来吧。”
张小凡低声应了一声,站了起来,但仍然低垂着头,站在一旁。
“但就算如此,那法宝与你有血气相连,是血炼之物……”
张小凡讶异道:“师父,什么是血炼之物?”
田不易怔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道:“你不知道就算了,我说话你听着就是。”
张小凡立刻低头,低声道:“是。”
田不易看着他,道:“就算那黑棒乃是罕见异宝,威力强大,但不管怎样你也要至少修炼到太极玄清道玉清境第四层境界才能驱用……”
张小凡脸色一变。
田不易缓缓地道:“当日在通天峰上,我就问过你,今日我再问你一次,究竟是谁私传法诀于你的?”
张小凡身子一震,他知道自己此时为了这不知名的黑棒已然有了大麻烦,若再加上私自修习法诀之事,只怕等待自己的惩罚更是无法想象。
他眼前仿佛飘过了田灵儿的样子:少年时带着自己上山砍竹的身影;雨夜里孤灯旁温柔的容颜;还有往日里大竹峰头的笑骂奔跑;就连那飘在记忆中她身体的淡淡幽香,此刻竟也这般清晰。
一点一滴,浮上心头!
他再一次跪了下去,重重地磕头,却再没有说一个字。
他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伤后初愈有些消瘦的身子多了一分坚强,看起来更似带着一分凄凉。
田不易深深地看着他,半晌,忽然长出了一口气,道:“你起来吧,随我到通天峰去,至于你有没有命回来,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
白云深处,仙气缭绕,一切都平静祥和得如人们梦想中的仙境一般。
青云山,通天峰,玉清殿。
青云门七脉首座尽在此处,目光都看着跪在堂下的那个少年。
道玄真人望着张小凡,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五年前被救上山的小孩的身影,白云苍狗,世事流转,仿佛一转眼间,他们便已长大成人。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目光从张小凡身上移开,对其他首座道:“诸位,刚才张小凡说的话,你们觉得如何?”
诸位首座都是沉默不语,其中曾叔常与水月则是向田不易看了一眼。半晌后,苍松道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断然道:“此子之话,绝不可信。”
跪在地上的张小凡身子颤抖了一下。
道玄真人皱了皱眉,望向苍松,道:“苍松师弟为何如此肯定?”
苍松道人看了张小凡一眼,道:“血炼之法,阴邪恶毒,若非有魔教妖人指点于他,他怎会有这等见识法力来炼造如此法宝?所以此人必定是魔教奸细,不可饶他性命。”
苍松一向执掌青云门刑罚之事,位高权重,说话声调坚决刚硬,张小凡听在耳中,脸上血色尽失,几乎喘不过气来。
众人都没有出声,田不易却沉着脸,缓缓道:“若他真是如你说的这般处心积虑潜入我青云门下,又怎会故意在众目睽睽下施展法宝?”
苍松道人哼了一声,道:“魔教妖人,本就难以猜测行径,居心叵测,做出些古怪事情也不足为奇。”
田不易怒道:“你这岂不是牵强附会,强词夺理?”
苍松道人冷冷道:“我强词夺理?请问田师兄,这血炼之法,可是我正道中人所有?”
田不易语塞,脸色涨红,此刻任谁也看得出来,田不易到底还是站在他徒儿一边。正当这尴尬时刻,忽有个冰冷的声音传了出来,一听便知是小竹峰的首座水月大师:
“请问苍松师兄,你口口声声说血炼之法阴邪恶毒,请问一句,它到底如何阴邪,如何恶毒了?”
苍松道人张口欲言,忽又滞了一下,只得道:“魔教妖术,还用多说吗?”
水月冷冰冰地道:“如此说来,苍松师兄也是对血炼之法一无所知,怎的便以为此法阴邪恶毒,便要诛杀这个少年了?”
苍松道人向水月大师看了过去,目光炯炯,气势逼人,道:“哦,水月师妹,那你是什么意思?”
水月大师淡淡道:“诸位师兄,此间之事,一来我等对血炼之法所知不多,虽有所闻但多为揣测,若万一所谓血炼之法当真便有这碰巧之事,我们岂不是错杀好人?二来这少年年仅十六,身世来历又是清楚明白,强要说他是魔教中人,只怕于理不合吧。”
苍松道人眯起了眼,眼缝里却透露出尖锐光芒,道:“水月师妹为何今日一反常态,大力为这少年开脱,真是令人不解?”
水月秀美的脸上怒意一闪而过,即道:“我是就事论事,绝不似有些人,看不得同门别脉出了人才,害怕威胁自己的地位,便抓住些小事赶尽杀绝,毫无人性!”
在座诸位首座一时间人人侧目,道行深浅且不论,若论口舌锋利,在座七人中有六个男子,看起来却是无一可比得上水月大师。眼见得苍松道人气得脸色发白,霍地站起身来,对水月大师怒目而视。
道玄真人连忙插口进来,道:“好了好了,说着说着怎么又吵起来了,坐下,坐下。”
苍松道人不敢置掌门的话于不顾,只得恨恨地坐回原位,反观水月,却是一脸若无其事,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道玄真人摇了摇头,转向其他人,道:“诸位师弟,你们意下如何?”
其他各脉首座沉默了一会儿,风回峰首座曾叔常首先道:“掌门,我以为水月师妹言之有理。这少年来历清白,入门后又从未下山,只怕真是机缘巧合得了这一件宝物,说起来反而是我青云之福。”
风回峰一脉在青云门中实力不俗,曾叔常此刻开口说了这番话,场中气氛顿时便有些微妙起来。数道目光从旁边看来,落在曾叔常的脸上,似有探究之意,曾叔常却恍若不觉。
田不易坐在自己位置上,对曾叔常缓缓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道玄真人抚须微微点头,目光深沉在曾叔常面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转眼看向落霞峰首座天云道人,天云则是看了看苍松,道:“此事我同意苍松师兄的做法。”
苍松道人得了个盟友,向着天云道人点了点头。
这时场上还未清楚表态的,最后只剩下个朝阳峰的首座商正梁。只见他先是向田不易、曾叔常、水月等人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苍松道人与天云道人,眼角余光则是暗中仔细瞄了一眼道玄真人,思索片刻后,道:“我以为水月师妹说得有理。”
田不易脸上神情一松,苍松道人却是哼了一声。道玄真人随即点头道:“我明白了。”说到这里,他向着依然跪在地下的张小凡道,“张小凡,你先起来吧。”
张小凡身子一震,抬头看了看诸位师长,其中在田不易身上停留了最久,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道玄真人多看了他两眼,仿佛想要把他看个清楚,然后对着其他首座说道:“诸位,其实我也以为张小凡不似魔教中人。这黑棒虽有凶煞之气但内敛其中,并不似过往我等见过的魔教凶物一般,杀气腾腾,凶相毕露……”
苍松道人面上神色变幻,忍不住道:“掌门师兄,魔教妖人凶险恶毒,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啊!”
道玄真人脸色一变,目光陡然凌厉,看着苍松喝道:“苍松师弟,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苍松自知失言,低头不语。
道玄真人脸色严肃,但声调转为低沉,道:“苍松师弟,你执掌我门中刑罚多年,公正严明,为兄是十分敬佩的。但我看你这十几年来,戾气渐重,杀性愈盛,为兄心中十分担忧,你可知道?”
苍松道人站起身,低声道:“是,师兄。”
道玄真人凛然道:“宁杀错,不放过,乃是魔道中人所为,我青云门自居正道,一向光明正大,若遇事不决,便当宁可放过,也不杀错,否则我们与魔道中人有何区别?苍松师弟,你道行虽深,但仍需潜修道义,参悟道法才是。”
苍松道人单掌竖起,道:“多谢师兄指点,苍松受教了。”
道玄真人面色一松,道:“你知道就好了。”说着转向众人看了一眼,在他目光注视之下,众人都道:
“掌门师兄做主就是。”
……
道玄真人点了点头,对张小凡道:“你都听见了?”
张小凡心中感动,连忙道:“是,多谢、多谢诸位师伯、师叔。”说着又转向田不易,声音中带了一些哽咽,道,“多谢师父。”
田不易摆了摆手,却没有说话。
道玄真人拿起放在手边茶几上的那根黑色短棒,抛给张小凡,微笑道:“这东西非你不可驱用,你收回去吧。”
张小凡伸手接住,入手后立刻感觉到那熟悉而冰凉的气息瞬间腾了起来,走遍全身,仿佛通灵性般有说不出的欢喜。他收起烧火棍,向道玄真人行礼,道:“多谢掌门师伯。”
道玄真人微笑一下,随即呼唤一声,堂后立刻有道童走了过来。道玄真人对他吩咐了几句,道童点头答应,快步走了出去,过不多时便引了三个人进来。
张小凡看了过去,却都是认识之人:齐昊走在最前面,落后一个身位的是曾书书,趁着老爹曾叔常不注意,他还偷偷向张小凡做了个鬼脸。至于走在最后的,却是那个清冷美丽的女子,正是小竹峰的陆雪琪。
这三人再加上张小凡,正好便是这次青云门“七脉会武”的前四名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