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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师恩

诛仙 萧鼎 3925 2024-05-27 13:58:14

青云山,大竹峰。

夜深人静,风雨交加。远处随风而来的竹涛声,在夜空中轻轻回荡。灯火早已熄灭,大竹峰的弟子们也都安歇了,只有在守静堂的后边还有一盏孤灯,兀自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从半扇开着的窗口里吹了进来,发出轻微的“呜呜”声,也把屋子中间桌上的那盏灯火,吹得有些摇晃,变得明灭不定起来。

一只白皙的手轻轻伸了过来,挡住了风,火光很快稳定了下来,重新开始发出光亮。苏茹有些慵懒地坐在桌旁,夜已深了,她却没有什么睡意。

屋外的风雨一直不停,吹打着门窗,仿佛有人在不停敲打。苏茹站了起来,缓缓走到窗子边上,却没有马上合上窗户,而是向着窗外看去。

风雨中天穹如墨,正是最黑暗的时候。

她凝神倾听,只是这深夜的风里,却没有她想听到的声音。

苏茹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关上窗户,回身重新坐回了桌旁。她与田不易都不是看重奢华的人,这卧室里摆设的什物也不多,此刻桌子之上,除了一个布包之外,也只有一面小小的圆镜。

她将那面圆镜拿了过来,在她眼前,圆镜中出现了一位端庄美丽的女子,秀发如云,肤若少女,不见有一丝皱纹。她与田不易夫妻情投意合,同修仙道,一身道行深厚,容颜常驻。

看了半晌,苏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小圆镜子放在了一边,将另一头的布包拿了过来,打开了它。

里面却是一些最普通的东西,一些针线,一块布料,还有剪刀、粉擦。凡俗世间,普通人家的妇人一般都有这些东西,好为自己的丈夫、孩子添做衣衫。苏茹轻轻地拿了布料,穿针引线,借着那盏灯火,细心地缝制起来。

只是她缝着缝着,在那烛火的照射下,她的眼神却变得有些迷离起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着什么,缝制的速度也慢了许多。便在这个时候,突然屋子外头好像风一下大了起来,“呜”的一声吹过,却是将刚刚合上的窗户重重拍了一下,一下子竟又重新吹开了。

一股冷风,顿时冲了进来,而桌上的那点烛火,几乎是同时就被这股大风给吹灭了。

“啊!”

一声轻呼,苏茹在黑暗中皱了皱眉,手指尖上传来了一阵刺痛。以她的道行修为,居然会被一根小小的缝衣针给伤了手指,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只是不知怎么的,此刻屋中黑暗一片,被这凄冷夜风一吹,苏茹的心情便有些凄然起来,像是心头堵了一块大石,沉甸甸的。

她叹了口气,放下衣物针线,走到了窗边。窗外的景色依旧,只是往昔无数次曾和她一起看这一切的丈夫,已经离开很久了。

天亮之后,或许应该再打发大仁他们几个下山去找找吧,总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

苏茹心中这么想着,眼前掠过田不易的样子,心头一阵担忧。

夜色正深!

她凝望着夜空半晌,嘴唇轻轻颤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过了许久,她默然低头,幽幽叹息了一下,关上了窗户。

屋外,风儿仿佛又急了几分。

……

青云山下。

苍穹之上那层诡异的黑云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消散了,但云层依然很厚,漆黑的天空中,大雨还在下着,冲刷着这个显得有些寂寥的人世间。

草庙村里风急雨骤,寒意刺骨,曾经在不久前还是一座废弃村庄的地方,在一场惊心动魄的激烈斗法之后,现在几乎连废墟都说不上了。甚至连脚下的大地,也因为巨大法力的破坏而大片翻了过来,被大雨冲刷之后,成为肮脏的泥泞。

天色昏暗,竟没有了一丝光亮。风雨里,只有一缕淡淡的蓝色微光还在明亮闪烁着。

一向爱干净清洁的陆雪琪,一身白衣早已被泥土弄脏了,她完全没有在意。在她身旁不远处,就安静地躺着田不易的遗体,他闭上了眼睛,平静得就像睡着了。风雨打在他的脸上,风中有呜咽之声,似乎是在哭泣。

鬼厉依然没有醒来,借着天琊冰蓝色的微光,可以看到他脸色惨白得如死人一样,而他的神情,更满是痛苦之色,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呼吸,几乎令人产生错觉。

此刻,他的身体被陆雪琪抱在怀中,天琊静静散发着光芒,在陆雪琪与鬼厉周身细小的地方,撑起了一小片空隙,无形的力量遮挡住了雨滴。

而在他们身旁不远处,猴子小灰也失去了往日的活跃,静静地坐在地上,天空中落下的雨水打湿了它的毛发,不时有水珠流过它的脸庞、身体,滴落到地上。一阵冷风吹来,小灰三只眼睛都眨了眨,似乎感觉有些寒冷,悄悄向鬼厉的身体靠近了一些。

陆雪琪默默抬头,向小灰看了一眼,然后伸出手去,轻轻将小灰拎进了天琊光环之内,让它趴在鬼厉的身上。小灰向陆雪琪看了看,口中发出轻轻的“吱吱”声,随后脑袋又轻轻垂了下去,靠在了鬼厉胸口。它的头侧过一边,眼光注视着前面不远处,田不易安静的遗体。

如梦如幻!

那似是一场悠远而绵长的梦境,可是没有半分的喜悦,因为到了尽头,才发现原来是一场噩梦。

鬼厉的身体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伤心似乎又深了几分。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带着痛楚的呻吟,他缓缓醒了过来。

眼前有光,是冰蓝色的光华在身子周围轻轻浮沉萦绕着。

四周是风雨之声。

靠在鬼厉胸口的小灰突然直起了身子,看着鬼厉。

冷风再一次吹过。

鬼厉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他看到了陆雪琪的目光,那张和他一样苍白的脸庞,是这风雨之夜里唯一陪伴他的人。

鬼厉的嘴角,轻轻颤动了一下。

胸口的疼痛已经减轻许多,鬼厉向胸口看了一眼,只见那里缠着七八片大小不一的白色布带,看上去都是从衣物上临时撕扯下来的,

他下意识地转眼看去,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养育他长大成人的恩师。鬼厉没有说话,他似乎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风雨之中,田不易的脸庞身上都溅满了水珠,默默地躺在肮脏的泥泞之中。

有谁知道他死后会如此?

喉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沙哑喊声,鬼厉的身子从陆雪琪的怀间滚了下来,落在了泥泞之中,然后挣扎着向田不易的遗体爬了过去。陆雪琪吃了一惊,本能地向前拉住了他,可是她的手碰触到鬼厉身体的时候,却听到鬼厉低低地说了一句:

“别拉我。”

陆雪琪的手僵了一下,木然呆立,缓缓收回了伸出的手。她的目光望着鬼厉,一直跟随着他,看着鬼厉离开了天琊的光环,一步一步吃力地向着田不易的身体爬了过去。风雨无情,凛冽而来,很快打湿了他的身体,一路之上,混浊的泥浆也溅满了他的身躯。

猴子小灰跟在鬼厉身旁,看着主人的模样,似乎也有些着急,不时跳到鬼厉身边,伸出爪子想要拉他一把,可是与鬼厉相比,小灰身躯太小,一时也使不上劲,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吱吱”叫了几声。

终于,鬼厉爬到了田不易的身旁,触手处早已冰凉。鬼厉的牙齿紧紧咬着,身躯也微微颤抖,他的目光望着面前的田不易,像是多年的游子归来,却终究只剩下了绝望。

从他脸上,滴下了水珠,落在田不易已经僵硬的脸上。

风雨越发大了。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田不易的胸膛上,虽然是曾经整理过的衣衫,然而那巨大而可怕的伤口,仍然触目惊心,鬼厉像是整个人都被刺了一下,身子都僵住了。

然后,他缓缓转身,向后望去。

身后,是陆雪琪孤单而凄然的身影。风雨中,她默默地迎着鬼厉看来的目光,脸色苍白,缩在了衣袖里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在她的肌肤之中。

那一瞬间的对望,不知又是怎样的心酸。

鬼厉脸上的表情,渐渐茫然,连最初的痛楚伤心,也渐渐消失,只有茫然。他就这么茫然地转过了头去,重新看着田不易,风雨吹来,田不易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溅着了地上的几点泥浆。

鬼厉慢慢地伸出手去,抹去了田不易脸上的雨水,当他触及田不易脸上冰冷的肌肤的时候,他的手却像是被火烫了一般,本能地向后一缩。过了一会后,他才再次伸出手,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擦去了田不易脸上的泥浆与雨水。

然后,他支起身子,爬近恩师的身躯,用自己的胸膛,为田不易遮挡这漫天风雨,不再让这凄风苦雨,碰触到他的身子。

陆雪琪默默看着他做的一切,没有阻止,在她美丽的脸上,只剩下了凄凉。

“我少年时,家破人亡……”

鬼厉的声音,突然从风雨之中传了过来,他说得很慢,就像每一个字,都在他心间翻滚了无数次,才慢慢吐露出来。

陆雪琪悄悄走近了他,而鬼厉的身子保持不动,依然还在为田不易遮挡风雨。

“是师父他带我回了大竹峰,教我养我,他老人家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了。”

鬼厉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后疲累,有些支撑不住这风雨之势。陆雪琪脸色变了变,伸手前去扶他,可是她的手才碰到鬼厉的身子,鬼厉却向一旁稍稍移开了一些,避开了她。

陆雪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鬼厉吃力地抱起田不易的身躯,将他的头深深抱在自己的怀中,同时他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痛楚之意,口中只是低低自语着。

陆雪琪站在他的身旁,在风雨之中,仍然将他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鬼厉只是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

“我一辈子,也还不了了……一辈子,也还不了了……”

陆雪琪的唇颤抖着,她的目光掠过了田不易的脸庞。有谁知道,就在这同样一个晚上,这个人也曾经微笑着和她说话,对她许下过诺言,让她在曾经的绝望中,看到了希望的微光。

那一剑,那一个伤口……

伤了的人,却又何止一个!

她凄然而笑,转过身去,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摇晃了几下,秀眉皱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点点血滴落在了她胸口的衣裳上,也落在了大地之上,只是风雨无情,不消多少时候,便被这雨水侵蚀不见了。

她抬头望天,冰凉的雨滴落在她的脸上,那苍穹如墨,漆黑一片。

快天亮了吗?

可是为什么这世间天地,直到这个时候,除了这寂寥的风风雨雨,剩下的只有漆黑一片呢?

陆雪琪眼角有泪,在那风雨之中悄然滑落。

……

雨散云收,黑暗的夜终于过去,天际透出第一道微光,悄悄洒向人世间。

青云山大竹峰上,还是一片宁静,弟子们虽然勤奋,但也不会这么早就起床。守静堂外飞檐瓦片间,还有昨晚留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断断续续地滑落下来。远方的竹林还是与往日一般的青翠,遥遥望去,这个时候竹林中还有弥漫的山雾,如薄纱一般,轻轻飘动。

守静堂的大门也和平日里一样,依然是大开着。门槛背后青砖之上,黄幔舒卷在柱子一旁,供奉着三清神像案前的长明灯火,在晨光中静静燃烧着。

微带着寒意的晨风,从远方吹了过来,掠过屋宇楼阁,在守静堂这里轻轻打了个转,又吹向更远的地方。在风中,传来了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这是清晨里唯一的声音。

这是一幅十分安宁的画面,不知有多少个清晨都是这样度过,不沾有丝毫的尘世俗气。但在这样一个早晨,却与往日有了不同,多了一道不和谐的景象。

一个全身湿透的身影,跪伏在守静堂的门口,头颅深深埋在臂弯之间,贴着地面。他跪伏的土地,都已经被从他身上滴落的水珠淋湿了,而他身子衣物上仍然不断有水珠渗出滑落。

六尺开外,守静堂门口青石台阶之上,田不易的遗体安静地躺在守静堂的门口,虽然没有了生命,但田不易看上去显得十分安详,脸上并没有痛苦之色,似乎死亡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田不易的双手,合拢放在胸腹之间,身上的衣物也都被细心地整理过了,整齐地穿在身上。此外,他的衣服上也有淋湿的痕迹,但水汽却远远比在台阶之下跪着的那个人少多了,只不过在衣服上到处有泥浆弄污的痕迹。虽然看得出经过揉洗整理,但仓促之间,显然无法洗净,所以这些痕迹仍然到处可见。

不过,想来他也不会在意这个吧。

晨风依然在吹着,轻拂过青云山大竹峰的山头,吹过了守静堂的飞檐青瓦,吹在了守静堂前。像是感觉到了风中的寒意,鬼厉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他的身体看上去还是虚弱无比,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跪着。对着守静堂的大门,将头深深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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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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