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这世间本是黑暗的,其后四万八千年,有巨神盘古,开天地,化山川;又过四万八千年,乃有女娲造人。
传说中,天地间第一束光,却是生于最黑暗处。
张小凡只觉得全身冰冷,寒入骨髓,那样的一种寒冷,仿佛不只是身体,就连心也冷了,就像要死了的感觉。
可他并不觉得害怕,竟没有丝毫恐惧,只是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般。奇怪的是,他在这身子极度困倦无力的时候,神志却渐渐地清醒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包围着他,很温柔,很小心,却寒冷如冰,缓缓地吮吸着他身体里的热量,同时带着一种异样的舒适感觉,让人忍不住地想就这样舒服地睡去。
若不是在他的右手里,有一股熟悉而冰凉的气息,像是护卫主人般升起;若不是,他忽然感觉到,在他的左手里,还握着另一只冰凉而柔软的手。
他在困倦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睛。
他看到了一束光!
无尽而无边的黑暗里,唯独在张小凡的眼前,悄悄地亮起了一点光芒,那是一种幽幽的、带着白色的青光,在黑暗中飘浮不定,缠绕着张小凡,如最温柔的女子,挽住心爱的人,与他这般缠绵。
它又像是一阵轻烟,带着些虚无缥缈,在半空中,在张小凡的身旁,渐渐化出了一张美丽而凄清的脸,向着少年的嘴唇,轻轻吻下。
那唇间有淡淡的芬芳,有丝丝的意乱,还有的,却只剩下冰凉。
寒入心间的冰凉!
烧火棍霍然腾起,玄青色的光芒挡在了张小凡的身前,那阵轻烟一般的白光幻化的美人脸庞,似乎对此十分畏惧,立刻就向后退去。张小凡身子一震,翻身而起,随即会过意来,失声惊叫:
“阴灵!”
古老相传,人生老病死,唯有魂魄不灭,一世寿终,便有魂魄离体,往投来生,如此生生世世,轮回不息。然而世上却有怨灵存在,以贪、嗔、痴三毒故,以畏、恶、怕恐惧故,眷恋尘世,回首前尘,不愿往生,是为“阴灵”。
阴灵乃是阴魄之物,自然喜宿于阴湿之地。这死灵渊中黑暗潮湿,有这等鬼物也不足为奇。但张小凡生平何曾见过这等事物,小时候在草庙村中听大人们说过这世间有鬼,后来在大竹峰上才听得师兄们说过这叫“阴灵”,心中便有些畏惧,这一下猝然见到,当真是从头凉到了脚。
他这一声叫唤,只在黑暗之中远远地传了出去,在周围那一片漆黑中,他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过了许久,却隐约有淡淡的回音传了回来。也是随着他这一声叫唤,仿佛惊动了什么,在他周围的黑暗里,另一道白光又亮了一下。
张小凡只觉得心头一跳,然后就像是心跳停住了一般。他屏住呼吸,看着一束和刚才那阴灵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幽幽白光,在前方黑暗中,亮了起来。
然后,左边一亮,右边一亮,前边一亮,后边一亮,甚至他抬头看去,连头顶上方也亮了起来,闪现出那幽幽的白光。
无数的阴灵幽魂,在这深渊之下的黑暗中,仿佛从沉眠中惊醒,感觉到那数百年来第一次出现的人体的温暖,纷纷向这里聚集过来。
那阵阵轻烟一般的白光,飘游不定,幻化出无数面容,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美或丑。然而此刻,在张小凡的眼中却只有一个感觉:
冰冷。
一想到这无数阴灵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包围的情景,他就头皮发麻。不过万幸的是,在最初的惊悚过后,他随即发现,这些阴灵似乎对挡在他身前的那根烧火棍颇为畏惧,不敢接近烧火棍散发出的玄青色的光芒。但还没等张小凡松口气,那些飘荡在半空中游走的阴灵似乎又发现了什么,纷纷向张小凡左侧飞去。
张小凡怔了一下,随即失色,他左手兀自握着的那只柔软的手,此刻却已渐渐凉了下去。他连忙用力一拉。一阵水声响起,陆雪琪被他拉到了身边。
烧火棍玄清光辉弥漫过来,从陆雪琪身上立刻飞起数个阴灵,逃窜开去。
凭借着周围那些幽光,张小凡看见陆雪琪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连忙抱着她一探呼吸,那一刻他仿佛有一种心跳停顿的窒息感,万幸的是还算正常。
张小凡松了一口气,又粗粗看了看,见陆雪琪身上似乎也没受到什么明显外伤,这才放下心来,向四周看去。
他与兀自昏迷的陆雪琪两人,此刻不知怎么身处于一湾水边。在黑暗中看不清这水面大小,也不知这是一个小水潭,还是大湖,抑或是传说中巨大的地底深海。
张小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个想法,或许是因为他在水中,却感觉到这水面竟不是静止的,一阵一阵的潮汐鼓起的波浪,如冰冷的手抚过他的身子。
这水却当真是冰凉刺骨!
张小凡艰难地站起身来,再待下去,就算不被这些阴灵所害,只怕他二人先在这水里冻死了。他一站直身子,便只觉得一阵头晕,身子忍不住摇晃了一下。
他在平台之上时,后背被年老大还有野狗道人、刘镐同时击中,伤势着实不轻。与此同时,烧火棍玄青色的光芒像是有感应一般,也暗了一下。几乎就在同一刻,周围无数的阴灵的幽光同时亮了起来,那一张张幻化成人的脸上,透露出无限的渴望。
张小凡吃了一惊,连忙定下心神,催动法力,烧火棍的光芒重新亮起,震慑住了那些阴灵。随后,张小凡吃力地抱着陆雪琪向岸上走去,这短短一段距离,却令他觉得这般漫长。
终于,他们到达了硬地之上,张小凡一下子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周围,无数的阴灵在烧火棍玄青色的光圈之外,飘舞游荡。
张小凡怔怔地看着那些飘游的幽光,想起了昏迷之前脑海中最后的回忆;想起了陆雪琪飞身过来,拉住他的手;想起了他们坠下时,身下无边无尽的黑暗深渊。
他甚至还隐约记得,在他失去意识前,曾有一句熟悉的佛号,在那个平台上响起。
那应该是法相师兄他们四人到了吧。
张小凡在心里头这么念了一句,有了他们四人强助,加上齐昊与曾书书本身的修行道法,应该就不会有事了。
……
“噫……”
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呼唤,慢慢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千百年间,曾有一个古老相传的问题:你若是长久沉眠方才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想见到的人,会是谁?
谁也不知道陆雪琪是否听过这个看似无聊的问题,而此刻,当她睁开眼睛时,映在她明眸之中的,是在幽幽白光之中,张小凡关切的眼神。
那是在这一片无尽黑暗中,唯一的温暖!
张小凡喜形于色,喜道:“你醒来了,陆师姐!”
陆雪琪没有立刻回答,她看上去似乎呆了一下,不过很快地,她恢复了正常,脸色也从最初带着些迷惘,回复到了有些冷漠的冰霜。不过随着她看向四周,却忍不住再一次地动容。
“阴灵!”陆雪琪一如张小凡刚才,叫了出来。
张小凡点了点头,安慰她道:“是的,不过不用怕,它们好像有些害怕我的烧火棍,应该暂时没事的。”
陆雪琪此刻也发现,周围无数飘荡的阴灵的确没有扑上来,只在外围游荡,似乎对张小凡那根黑色的短棒十分畏惧,定下心来后忍不住道:“你这法宝叫作什么,怎的如此厉害?”
张小凡迟疑了片刻,道:“它……没有名字,我平时就叫它烧火棍的。另外,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如此厉害。”
陆雪琪奇道:“烧火棍?”
张小凡看着面前的这女子在幽幽白光之中,肌肤如雪,虽然有些苍白却更是美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道:“是,我平日在大竹峰上是负责做饭的,用它来做烧火棍。”
陆雪琪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半空中那根丑陋的黑色短棒,半晌方才苦笑一声,低声道:“烧火棍,烧火棍……我得恩师传道,勤奋修行,又有‘天琊’神剑相助,最后却败在了一根烧火棍下?”
张小凡心头忽然一跳,只觉得陆雪琪的脸色在这片刻间又白了几分,几乎看不到丝毫血色,忍不住道:“师姐,那时可是你胜了啊,而且,我听说若不是你在与我比试时元气耗损太大,决赛时也不一定就败给了齐昊师兄……”
他越说越小声,到后来更是渐渐归于无声,只因陆雪琪默默抬头,冷冷地看着他,竟令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幽幽的白光,照着他们两人的身影。
陆雪琪沉默片刻,不愿再说此事,便岔开了话题,道:“我们是如何侥幸逃生的?”
张小凡呆了一下,心里也颇为迷惑,道:“我也不知道。”随即想起了什么,用手一指那湾水边,道,“不过我刚刚醒来时,发现我们两人都躺在那水边,会不会是我们侥幸掉到水里方才不死,又被潮水冲到了岸边?”
陆雪琪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衬着阴灵发出的幽幽白光,果然看见远处有水,隐隐也传来潮水冲刷岸边的“沙沙”声。反观自己身上,衣裳虽然干了大半,但也还是有些湿的,贴在身上十分寒冷。可想而知,若不是这张小凡把自己拉上岸,只怕还未清醒就被冻死了。
“多谢你了。”陆雪琪忽然低声道。
张小凡呆了一下,连忙摇手笑道:“没关系,没关……”
忽然,他们两人都愣住了。
两个人的中间,两个人的手,直到此刻,竟依然紧紧相握。
仿佛是血肉相连,仿佛如此已是多年,竟没有了丝毫感觉,竟似乎本该如此,竟像是二人都忘了一般!
……
片刻后,陆雪琪缓缓抽回了手。
张小凡尴尬地笑了笑,手在身边左摆右摆,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过了一会儿,还是陆雪琪开口道:“你掉下来前,曾受了魔教妖人重击,现在感觉如何了?”
张小凡如遇大赦,听着这冰霜女子似乎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连忙道:“还好,还好。”
陆雪琪道:“你可还能御剑?”
张小凡微一运气,便觉得体内痛如针扎,苦笑摇头。
陆雪琪看了他一眼,道:“我也不行,我们一起来查探一下周围,看看有无出路,否则一直这么干等下去,被这些阴灵团团围住,迟早被它们吸成人干。”
张小凡倒吸了一口凉气,点头道:“是。”
陆雪琪站起身来,遍查周身,并无什么大的外伤,但内里经络气血却有些凌乱,全身无力,看来是与“山河扇”那一拼,反震之力太强所致。而她最关心的“天琊”神剑,此刻正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她背后的剑鞘内。
她又转头看了张小凡一眼,但见他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身形间还不是很灵活,显然仍受伤势困扰,同时也知刚才他把自己从水中拉出,费了多大的精神气力。
“你的‘太极玄清道’修炼到第几层境界了?”陆雪琪突然向张小凡道。
张小凡怔了一下,没有说话,陆雪琪以为他有意不答,转过头去,淡淡道:“你不说也无妨,不过我听师父说过你修行也只到第四层,当日都是那古怪法宝厉害,当时我就不信。今日亲眼见了,若不是你修行高,经络根基坚固,只怕是承受不住之前那些魔教妖人重击的。”
张小凡抓了抓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对自己的修行其实也是有些糊涂,很难说清,便干脆含糊着过去了。其实陆雪琪哪里知道,若是单论太极玄清道的修行,张小凡此刻还当真是只有第四层境界的修为,也就是刚刚能运用法宝的境界。但在张小凡的体内,却有另一种佛门无上真法“大梵般若”,这才是张小凡活下来的关键。
佛门修真,本就比道家更注重体悟自性,张小凡五年来坚持修炼“大梵般若”,虽然道行尚浅,但体内经脉根基之稳固,却在他日夜修行佛、道两大家绝世真法中,远远胜过了同门相同修为的年轻弟子。也正因为如此,他生生受了魔教妖人重击,“太极玄清道”护身挡了一层,“大梵般若”同时又挡了一层,这才侥幸不死。
当下二人站起身来,张小凡把那烧火棍召回手中,玄青色的光芒洒了开来,把他们二人的身影围住。陆雪琪微一沉吟,向水边相反的方向一指,二人便向那无尽的黑暗深处走去。
这一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这个方向竟似没有边际一般。过了许久,两人依然走在空旷的空地之上,在这死灵渊下,除了大得惊人之外,竟是没有一点儿生灵的迹象。
有的,只是在他们周围飞舞游荡,兀自贪恋着那血肉滋味的阴灵,上下无声地飘荡。
张小凡与陆雪琪二人都是越走脸色越沉重,同时感觉周围阴气如潮,而张小凡此刻只觉得气血翻涌,竟有一阵阵的眩晕袭来。其实他虽然根基稳固,但修为毕竟不高,同时受了年老大、野狗道人和刘镐的一击,虽然强撑了下来,但体内经脉的损伤还是极大。
片刻之后,陆雪琪也发现了张小凡不大对劲儿,讶异道:“你怎么了?”
张小凡强笑了一下,道:“我没事,走吧。”
陆雪琪看了他一眼,道:“要不要休……”
她下一个字尚未说出口,却见张小凡忽然身子一晃,脚下一软,竟是倒了下去。而在他手中的烧火棍,也随着他倒下的身子,迅速地暗淡了下去。
陆雪琪大吃一惊,连忙扶住了他,触手冰凉,惊觉张小凡竟已是晕了过去。那一个瞬间,一向在同门师姐妹中以冷静过人著称的她,竟也有了一丝慌张。
随即,她想到了另一个更为可怕的问题。
烧火棍失去作用了,那用什么来抵挡周围这无数的阴灵?
几乎就在陆雪琪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周遭无数散发着幽幽白光的阴灵仿佛也怔了一下。然后,在它们面前,两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再没有一丝防备地停在那儿。
黑暗中,仿佛同时有无数的声音得意地狂笑着、怒吼着,无数的阴灵像是在半空中同时睁大眼睛,片刻之后,它们如同贪婪的野兽,狂啸着冲向这两个在黑暗中孤独无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