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岐山,寒冰石室。
鬼厉默默注视着安详地躺在寒冰石台上的碧瑶,在袅袅烟中沉眠的女子,嘴角似乎永远都带着那么一丝笑意。
她此刻可还有感觉吗?
在她心里有没有后悔过?
冰凉的噬血珠妖力在他体内游荡着,如挥之不去的幽灵,等待着最后的时机与他同归于尽。不过鬼厉对此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他与噬血珠相伴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了已经成了习惯。
“这里要封山了,而且还不知道要封多久。”鬼厉轻声道,“我不能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总是要去外面找一找的,你放心,我一定能救你。”
他望着碧瑶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出了这间寒冰石室。轻烟飘荡,在他身后如轻纱。
“轰隆!”
沉重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狐岐山山腹之中,此刻到处都是机关响动的声音,而在山腹之外已不见人影。
不过眼下除了鬼厉以外,居然还有一个人和他一起离开了鬼王宗总堂。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趴在鬼厉肩头的小灰双臂伸起,伸了个懒腰,嘴里还打着哈欠。鬼厉则是望着站在前方的鬼先生,那个人身上的阴气似乎比他还要更浓,像鬼多过像人。
鬼先生也在看着鬼厉,过了片刻后道:“副宗主这是要去哪儿?”
鬼厉反问道:“鬼先生呢?”
鬼先生“啧啧”阴笑了两声,道:“我要去看看兽潮。”
鬼厉瞳孔微缩,忽地冷笑一声,道:“去看它们如何杀人吗?”
鬼先生摇摇头,道:“你不懂。”
鬼厉凝视他片刻,没有再多说什么,一翻手青光泛起,噬魂魔棒祭出,载着他一人一猴,直上青天,离开了狐岐山。
而在鬼厉离开这里以后,鬼王宗山腹的大门忽然又再度打开,片刻后鬼王、幽姬带着一队精锐手下走了出来。
“轰隆隆隆……”最后的一道石门缓缓合上,将这个巨大的山腹遮盖起来,其中还夹杂着隐约的“啪嗒”声,那是机关反扣的声音。日后若是来人不知道如何开启此处机关,单想从外面强攻进去,面对这上万斤的巨岩,那非得要有如神仙一般的道行才行。
鬼王走到鬼先生身旁,也抬头向天空望去,道:“他走了?”
鬼先生点点头,道:“宗主先去蛮荒,我去河阳城一趟,不日便会赶来。”说完,他又向狐岐山那边看了一眼。
鬼王似乎知晓他的心意,摆摆手道:“这里有青龙镇守,我很放心。”
鬼先生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鬼王仰首望天,微微眯上眼睛,片刻后忽然笑道:“只盼青云山那边,都多死些人才好。”
鬼先生与他身后的幽姬都是沉默不语,狐岐山前,便只剩下了鬼王爽朗轻快的笑声。
……
毒蛇谷,万毒门。
经过一段时日的休养,秦无炎的伤势好像终于稳定了下来,不过鼎鼎大名的毒公子如今可以说是病公子了,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病恹恹的模样。
虽然前段时间夺去了秦无炎的手下和权力,不过毒神还是对这个关门弟子上心的,时不时的还会来看看他,出手帮他控制一下体内的诡异邪力。
这一日毒神便又到了秦无炎的住处,支开手下,房间里便只剩下师徒二人。
皓首老人与年轻病人对视着,好一会都没说话,气氛略显尴尬。
秦无炎等了一会,见师尊今天的情绪有些奇怪,便试探地问道:“师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可是我那三位师兄胆大包天竟然要暗害你么?”
毒神嘴角抽搐了一下,瞪了秦无炎一眼,道:“逆徒!你就不能想点好事吗?”
秦无炎想了想,眼前一亮,道:“莫非是三位师兄内斗,现在已斗死了一两个人了?”
毒神仰首叹息一声,面有感慨之色,过了一会才道:“他们都还活着。”
秦无炎叹了口气,面有感慨之色。
毒神道:“南疆兽潮大劫,眼下已进入中土,这件事你知道了吧?”
秦无炎点点头。
毒神道:“听说兽潮中,为首的兽神乃是绝世妖魔,妖力之高举世无敌,手下还有十几个妖力极强横的妖王。最可畏的是兽潮中无数蛮荒异族和变异野兽,凶悍残忍可力敌修士不说,数量之多也是不可计数。”
毒神说到这里,眉头也是皱了起来,道:“如今兽潮所过之处,死伤狼藉十室九空,连焚香谷都被吓得跑到青云山去了,怕是不好对付啊。”
秦无炎看了毒神一眼,道:“师父您可有定夺?”
毒神沉吟片刻,道:“你素来聪明,我做决断前想听听你的看法。”
秦无炎想了想,道:“正道那边且不管他们,鬼王宗和合欢派如何?”
毒神道:“鬼王宗听说是封门了,他们总堂在狐岐山山腹中,易守难攻,真要封闭不出的话,兽潮一时间确实奈何不了他们;至于合欢派那边,听说金瓶儿赶回逍遥涧与三妙夫人深谈后,三妙夫人已决定将全派北迁,进入蛮荒以避兽潮锋芒,只留金瓶儿在中土观望形势。”
秦无炎脸色微变,道:“合欢派竟如此不看好局势么?”
毒神也是面色难看,点了点头。
秦无炎道:“我看师父您似有迟疑之意,可是不愿舍弃这毒蛇谷基业?”
毒神道:“毕竟经营多年了嘛。”
秦无炎看了看毒神,忽然道:“师父,我的意思是兽潮凶悍不可力敌,但毒蛇谷基业经营多年,也不好轻弃。不如您先带领部分菁英弟子北归,留三位师兄在此镇守基业,同时观望局势。若情势果然不可应付,到时再令三位师兄北迁就是了。”
毒神看着他笑了一下,道:“那你呢?”
秦无炎道:“弟子病弱伤残,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望师父大发慈悲,就带上我一起走吧。”
毒神凝视着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
青云山下,河阳城。
最近这些日子来,河阳城中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而且仍然还在不断增加着。不止是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还有更远地方包括从南方各地逃难的人数也为数不少。
人多了,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也都能看见,千年未见的苍生大劫就在眼前,人心惶惶下,谁也没心思去多管闲事,只担忧着劫难临头时,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苍松进了河阳城,他仍然身着道袍,当然上面不会有青云门的标记,城中人头攒动,也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道人。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回到这座城池,也是第一次回到了青云山脉附近。站在河阳城喧嚣热闹的街道上,可以很轻易地看到远方那座巍峨屹立的巨大山脉,和记忆中的青云山没有任何的变化,依然那样的雄伟高大,睥睨人间。
他站在街角,静静地眺望着那座山,一动不动,站了很久。
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一行三人从苍松道人身边路过,向着前头走去。手上仍然拿着“仙人指路”牌子的周一仙对身边的小环抱怨道:
“没想到河阳城里竟然有这么多人,如今找了一圈,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小环道:“没办法啊,大劫降临,谁都知道青云山就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说着,她回头对跟在后头的野狗道人问了一句,道,“道长,你在这城中能找到住的地方吗?”
野狗道人摇摇头,道:“这地方是青云门的地方,以前我是不来的。”
周一仙皱眉道:“难道要露宿街头?或者咱们再出城找个僻静地方过夜?”
小环立刻道:“爷爷,可不能出城了。咱们来之前不是都听说了吗?兽潮里这里可不远了,大概就差个几百里地了,万一有几只跑得快的兽妖到了城外,咱们出城岂非危险?”
野狗道人连连点头,看得出来对小环的意见非常同意,周一仙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摸着白胡子皱眉苦思了一会,忽然间眼睛一亮,道:“我想起来了,这城里有一处地方或许可以过夜。”
小环与野狗道人都向他看来,小环奇道:“是什么地方?”
周一仙看了看他们二人,却没有明说,只笑着道:“你们先跟着我来吧。”
这河阳城中如今聚集的人着实不少,当下周一仙指点方向,野狗道人前头开道,仗着他身强体壮面容凶恶,力气小的人被挤了开去,强壮的人回头一看野狗道人那副尊容,大多也不敢多说什么。周一仙和小环紧跟野狗道人,勉强前行,好不容易才穿过了这条大街,拐入了河阳城西头一处小巷之中。
三人向里走着,往日十分僻静的小巷里居然也站了不少人,让路径更先狭小拥挤,也让周一仙口中不停低声抱怨着。
这条小巷十分悠长,曲曲折折,越往里走人就越少,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三人才走到小巷尽头。此处已经看不到逃难人群了,因为前方居然是一处义庄。不过这座小小义庄门庭残破,连木板门都有一半掉落在地上,另一半则无影无踪,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拿了去当柴烧。
三人站在这座义庄前,小环和野狗面色复杂地看着前面这栋破败的义庄,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过了片刻,小环对周一仙道:“爷爷,你说能过夜的地方就是这里?”
周一仙咳嗽一声,道:“你就说这里是不是没有人吧?”
说罢,他先义庄里面探头看了一眼,然后走了进去,小环和野狗道人对视一眼,也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进来。走进义庄,只见小小庭院中杂草丛生,随处可见凌乱掉落的木柱残梁,还有些白色的东西在草丛中若隐若现,也不知是不是骸骨?小环的脸色有些发白,情不自禁拉住了周一仙的衣服。
周一仙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安慰道:“莫怕,真有鬼就让野狗上。”
小环脸色好了一些,野狗道人在后面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庭院前面就是义庄的门房了,周一仙走上前去,只见房门上落满灰尘,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到过这里。他皱了皱眉头,伸手推开了房门。
“吱呀……”木门发出刺耳的声音,缓缓向里面退了进去,一股霉气涌了出来。昏暗的光线下,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三具棺材,但棺材盖子都已经散落到一旁了。除此之外,前头一张旧供桌,地上还散乱掉落着不少破旧灵位的木牌,看起来这里已经被废弃很久了。
一股说不出的凄凉和阴森气息在这个屋子中散发出来。
房间中一片寂静,谁都没有说话。周一仙探头张望了一阵,终究是不敢走进去,便回身对小环和野狗道人道:“算了,咱们就在这院子中对付一晚上吧。”
说着,他便和野狗道人走到院子中,不过小环站在那房门口倒是没有离开,目光扫过几口棺材后,又落到了地上那些灵位木牌,面上浮现出几分犹豫之色。
挣扎片刻后,小环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走进了这间义庄屋子,先双手合十向那三口棺材拜了拜,然后蹲到地上,伸出手将那些灵牌捡起,抹去上面厚厚的灰尘,然后放在供桌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屋外的院子里有徐徐阴风吹过,站在庭院里的周一仙和野狗也发现了小环的举动,一时面面相觑。
散落在地上的木牌大概有八九个,小环很快都捡了起来,放在供桌上,看着上面那些或清晰或已经模糊的文字,小环叹了口气,又双手合十拜了拜,轻声道:
“打扰啦。”
阴风幽幽吹过,无声无息。
周一仙翻了个白眼,掉头看向别处,忽地身子一滞,猛地转过身来。小环和周一仙似也感觉到了什么,几乎是在同时向义庄的门口看去。
原本凄凉寂静的义庄中,在房门口处,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衣之人,连面容也被黑纱遮住,看着犹如幽魂野鬼,说不出的诡异。原本因为周一仙等三人的到来而有了几分人气的义庄,因为此人的出现好像又变得阴森凄凉了起来。
与此同时,野狗道人面色大变,露出惊愕畏惧之意,嘴唇动了几下,才涩声道:“鬼先生……”
鬼先生目光扫过周一仙和野狗道人,并没有多作停留,最后落在小环的脸上,倒是细细打量了一番、片刻后,他的身影从门口飘了进来,如鬼魅一般,瞬间便越过了周一仙和野狗,站到了那义庄房门前。
小环在屋中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门外的周一仙和野狗道人也是脸上变色,惊疑不定地看着鬼先生。
鬼先生凝视着小环,又看了看旁边那些灵位木牌,阵阵阴风从他身边幽幽吹过,让他的袖子也轻轻飘动了几下。
“小姑娘,你不怕鬼吗?”鬼先生开口对小环问道,声音听起来十分低沉。
小环犹豫了片刻,看了看自己身旁那几口棺材和那些灵位木牌,道:“有一点……”
鬼先生道:“那为何要收拾这些木牌?”
小环被他沉静而阴冷的目光看着,心里隐隐有些发冷,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就是感觉它们有点可怜。”
“感觉?”鬼先生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分,道,“你在此处感觉到了什么?”
小环又向后退了一步,皱起眉头,看起来有些不太自信,迟疑着道:“也不是太肯定啊,就是……就是觉得好像有人在这里叹息哽咽之类的,我想把木牌收拾一下,或许会好一点。”
鬼先生不说话了,他只是静静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女,眼神中情绪似乎有些复杂。
这时周一仙和野狗也都看出有些不太对劲了,周一仙在后头赔笑道:“莫非是我们打扰了尊驾,那可对不住了,我们这就走。”
鬼先生丝毫没有理会周一仙的意思,目光只是看着小环,又过了一会后,只听他开口道:“你们走吧,这里是阴宅鬼地,生人不宜久留。”
“哎哎。”周一仙连忙答应,然后对着小环拼命招手,鬼先生身子向旁边移动了两步,让开了门口位置。小环有些紧张地从他身边走了出来,瞄了鬼先生一眼,然后和周一仙野狗赶忙走出了这座义庄。
义庄中重新安静了下来,阴风也随之停歇,鬼先生默默地转过身,看着门口方向那几个远去的人影,好半晌后,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地道:“通灵听阴?好强的天分啊……”
……
喧闹街头角落里,苍松道人凝视青云山脉良久,忽然长出一口气,叹息一声,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间瞳孔猛地一缩。
一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旁不远处,同样也站在这个街角,微微抬头,眺望着远处的青云山脉。一只灰毛猴子则是蹲在他的肩膀上,向四周张望着。
“鬼厉……”苍松道人盯着他,低声叫道。
鬼厉也没回头看他,仍是保持着眺望远方山峰的姿态,同时口中道:“多年未见,道长你没怎么变啊。”
苍松看了鬼厉一会,道:“你为何来这河阳城?”
“看看热闹而已。”鬼厉道,“道长你呢?”
苍松道人沉默了片刻,道:“我也一样。天底下除了这里,也没地方能看热闹了……”
鬼厉转过头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神情都是冷漠,眼神全是复杂。
苍松淡淡地道:“没想到竟有一日,我会与你一起站在这里眺望青云。”
鬼厉冷笑一声,道:“我与你不一样。”
苍松目光微冷,也是冷笑,道:“有何不同?”
鬼厉欲言又止,眼底深处有痛苦之色掠过。
苍松慢慢转过身去,再一次凝望着那片巍巍山脉,低沉着声音道:
“并不是只有你一人,是从小在那山上长大的。”
猴子小灰蹲坐在鬼厉肩头,这时忽然“吱吱”叫了两声,一手摸了摸鬼厉的头,一手指向了青云山。
鬼厉目光低垂下来,用没人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道:
“从小……长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