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天气渐暖。
辰时,杜五郎推门出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院中有几个婢女正在边晒衣服边叽叽喳喳,像春天的喜鹊一般。
“我看,青岚比薛郎君更急着搬出去呢,嘴里说着舍不得我们,心里全当自己是薛家的管家大婢。”
“换作是你,你不想吗?”
“不许说,再说我撕你的嘴。”
“嘻,我说什么了,只问你想不想当管家大婢……”
杜五郎揉着眼往前院走,只见一道瘦小的身影正站在檐下抬头看上面的喜鹊窝,是寄宿在杜宅的薛三娘。
她的脸颊在冬天冻得裂了皮,如今还未好,身材干瘦,也不知多大岁纪,平时不爱说话,连她名字他都不知道。
“杜家哥哥,快看,又来了一窝呢。”
“哦。”
杜五郎低下头,赶紧离开,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紧张。
走到花厅,卢丰娘正与柳湘君坐在那绣花,薛七娘、薛九娘在一旁玩耍。
“阿娘。”杜五郎上前见礼,“阿娘让我今日别去丰味楼,是有事吗?”
“薛白说是出了远门,却又听说他救了虢国夫人,这都在她府上好几日了,你要不去问问,看是否把人接回来?”
“我?我去接?”
卢丰娘道:“你不是随你阿爷去过一趟吗?虢国夫人府还送了许多礼物,不论旁人如何说她,她还是识得清流名士的……”
杜五郎挠着头走到第二进,只见薛家三个兄弟站在竹圃边拼命探头往书房瞧,很兴奋的样子。
他当即跑上前揽过他们的头,笑道:“你们在看什么?”
“大将军来了,好威风!”薛崭眼睛发亮,头都不知该往哪伸的样子,像个猴,“我伯父就是金吾卫大将军,但他从来不来家里。”
“走,过去看看。”
杜五郎带头,四个男孩踮着脚往书房走了一段。
不用太近,已能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说话。
“……”
“哈哈,天宝二载,李太白翰林待诏,我执卫宫城,那日他喝得醉醺醺要面圣,我扶的他,这诗便是他当时写给我的!”
“好诗,真是好诗。‘畴昔雄豪如梦里’,莫非郭将军这几年不太顺遂?”
“要顺了,马上就顺了。哈哈哈,就前些天,青门酒楼有人行刺虢国夫人,是我护卫有功,救回了虢国夫人,昨日封赏刚下来,由正七品下的中候升到从六品上的卫官了。偏是这案子定为酒徒闹事,不然我功劳不得更高?”
杜有邻终究是当过五品官的,比不了别人,见识却比郭千里要高,抚须道:“郭将军啊,正因为定案为酒徒闹事,才给你升迁封赏,不宜再乱说了。”
“这是何意?”
“唉。”杜有邻略略为难,干脆直说道:“朝廷是安抚你,让你莫再将此事闹大。”
郭千里这才恍然大悟,连呼道:“杜先生高见!我今日来,正是想聘薛郎君为幕客,没想到他还在虢国夫人府里养伤。也是,那日为救虢国夫人,他伤了腿,走路都不利索,该养一阵子。不如这样,我也聘杜先生为幕客吧?”
“什么?”
杜有邻当即不太高兴。
郭千里毫无察觉,大声道:“我打听了,如今当官可难,许多大才子不能登第,登第也不能守选,都去给节度使当了幕客,等打了胜仗,再由节度使举荐。若是杜先生、薛郎君能来为我谋划,让我外放去打场大胜仗,回头我举荐你们为官,当然,聘金肯定是不少的!”
“老夫腿脚不便,已无力卖命了,郭将军还是请回吧……”
聊到最后,郭千里还是乐呵呵的。
他出了书房,还颇为热情地向杜五郎一抱拳,称赞一番。
薛家三个男孩便拥上去。
“将军好威风,我愿随将军从军!”薛崭大声道。
“哈哈哈,你不行,你太小还太瘦了!”
郭千里一把将薛八郎、薛十一郎提起挟在腋下与他们玩闹,嘴里道:“想要从军,首先得吃壮实了,让你六哥来给本将军当幕客,你们就有肉吃了。”
……
杜五郎驱马进了宣阳坊,忽然吸了吸鼻子。
他闻到了炒菜的气味,遂翻身下马,走进十字街口的郭家酒楼。
大堂人很多,不太能挤得进去,杜五郎被夹在人群中探头往里看,只见一个食客的桌案上摆着几盘油乎乎的菜肴,看起来还不太像话。
炒菜技艺早晚会泄漏出去或被旁人钻研出来,早有准备。他正要退出去,却听得有食客正在议论。
“听说了吗?之前千牛卫将军丢失的俊俏儿子找回来了,亲口说了,这段时间都是在虢国夫人府里。”
“据说案子都闹到御前了,圣人不肯处置虢国夫人。”
“这宣阳坊愈发不安全了……”
杜五郎闻言亦忐忑起来,再往虢国夫人府上拜会,离那门房远远的,拜帖才递出去,人已向后撤了两步。
……
虢国夫人府。
大堂上,管事递出了几封契书给杨玉瑶。
“青门那座小宅子买得很顺利,出三倍价对方便答应过契。长寿坊薛宅略麻烦些,当年薛灵割卖了三家,好在小人不辱使命……”
杨玉瑶只要结果,不听这些,吩咐道:“去,把宅子整备好。”
“是,薛宅格局还在,只要拆了院墙,很快就能整备好。”
杨玉瑶抿唇一笑,接过几封契书装进匣子,正要起身回后院,又有婢女赶来。
“娘子有拜帖,杜誊求见,称是来寻薛郎君的。”
“不见。便说我受了惊吓,闭门谢客了。”
回了后院,杨玉瑶停下脚步,整理了披帛,扶了扶头上的坠马髻,进了闺阁,只见到明珠正在收拾。
“他已起了吗?”
“瑶娘,薛郎君去后院了。”
“嗯。”
杨玉瑶知薛白的习惯,过去从背后搂住明珠,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近来冷落你了,可有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薛郎君是志在千里的男儿,绝不是明珠一介小婢能在背后捻酸吃醋的。”
“嗯,他的心不在我这里。”
“瑶娘,我不是这意思,他该还是重情……”
“不必为他说好话。”杨玉瑶轻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他。”
这几日薛白都起得迟,上午时分往往独自健体洗漱,她见不到他总是难免不高兴,但等到见到他了,气性也就消了。
用过午膳,穿着锦袍的俊逸少年又在书房中坐下,提笔要写策论。
杨玉瑶原本讨厌这些文章,却偏要凑上前。
她最近觉得写策论也很有意思。
比如前几天,薛白想看大唐旧年间的税赋记载,包括开元年间括户括田之策的记录,她便亲自出面,带他去了户部度支司的案牍库,理由是核查她名下的田亩数量。
度支司是李林甫执掌财权的重地,自是轻易进不去的。但她为了显现比李哥奴更有权柄,只好动用了贵妃的关系。
那日,阳光从窗格照进案牍库,能看到纤细的灰尘飘散,他站在窗边翻阅卷宗,神态认真,眼神沉静。她见了,竟觉得为他办成一件事比举办一场欢宴更为满足。
当时案牍库里没有旁人,只有一排排的架子,她没忍住,于是贴过去逗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十分有意思。
她至今都在常常回想。
那日没能看完卷宗,他们后来又多去了几次。
她也渐渐明白他这份还没写完的策论是什么——改租庸调为两税法。
即使不是很懂,她亦知这是石破天惊之事,心里已将他当成志在天下、愿为天下革新的伟丈夫。这原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变了。
另一方面,杨玉瑶虽学识不高,见识却不凡,并不认为薛白能做成。
“怪不得,玉环说圣人本有雄心想要革弊立新,可年老力衰没了这份心思。依我看,你这份策论再好,递上去也不会得到圣人欢心,反而要得罪许多人……”
她敢说这种话,表露出的是对薛白的信任。
薛白知她说的不假,李隆基老了,连宰相都不愿像过往那样三五年一换,怎可能有变革税法的勇气与决心?
这份策论,原本就是为了吸引像颜真卿这种正派且有见识的官员,他往后要有自己的派系,自该拉拢务实、有志于国者。
志向相同才能抱团,否则身边尽是吉温、杨钊这等自私自利的废物,早晚离心离德,一道去死。
另一方面,天宝年间的风气注定务实之路艰险难行。薛白绝不打算按部就班,务实者的能力他要有,幸佞者的手段他也要有。简而言之,不择手段往上爬,但始终记得爬上去的目的。
他愿与颜真卿之辈治国,亦愿与杨玉瑶之流合污。
“你觉得我策论里的两税法行不通?”
“嗯。”杨玉瑶还以为薛白这份策论是要呈给圣人,以求重用,再次提醒道:“我知你花费了心血,也着实了得,但它只会为你招来祸事。”
“那便不交了。”
薛白表现得非常听她劝,立即便将收集来的所有资料,以及未写完的初稿叠好,收了起来。
杨玉瑶见了,心里略微可惜,更多的还是欣喜于他听自己劝,搂过他的腰安慰道:“你年岁还小,不必急于求官,往后待我为你安排便是。”
“我并非急着求官,而是想报答玉瑶,这份策论原本是想交给你兄长,为杨家立一份大功,但它确实是得罪人,是我欠考虑了。”薛白沉吟道:“倒有另一桩时策。”
杨玉瑶心知肚明,薛白即便是真把费心写好的策论递给她兄长杨銛,无非也是为了借杨家之势一展抱负。
但她有意趣,并不戳穿,笑问道:“什么?”
“榷盐法。”
“盐?”
薛白点了点头,收起他两税法的策论,道:“我说说我的想法,玉瑶若觉得可行,我们去见见你兄长。”
“好。”
“相比两税法,榷盐法不至于得罪太多人,但必定能为圣人聚集钱财,得到圣人的欢心……”
于薛白而言,这高中课本上的内容,倒也简单。而它们都是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所采取的措施,该是切合时局的。
当然,任何制度都有利弊,终究得落在执行层面。盐利一度挽救了唐王朝,最终也葬送了它。
他说了很久,杨玉瑶却是坐在那发呆。
“怎么了?”
“你等我一下。”
杨玉瑶忽然走开,过一会才换了一条裙子回来,脸色怏怏,俯身在薛白耳边低声道:“来了。”
“没事。”薛白搂过她的腰,轻抚着她的肩。
“你高兴了,你巴不得早点走。”
“待到二月便要去国子监了。”
杨玉瑶本已肯放他走,见他没有因此离开,高兴起来,道:“方才你说的榷盐法我没有认真听,你再说一遍。”
“好,大唐开国以来,承隋旧制,一百三十余年不对盐业收税赋,但与其均税于百姓,不如榷盐……”
待薛白又说了一遍,杨玉瑶对具体的政务不感兴趣,想的是其中的风险与利益。
她揽着薛白的脖子,低声道:“我杨家不缺圣眷,玉环并不想争皇后之位,兄长才能不足。献这榷盐法给圣人虽是大功,回头却要引得李林甫忌恨。”
“那是我冒昧了。”薛白道:“我原本是这般考虑的……圣人两度逼太子和离,往后太子即位,哪怕只为了重塑威信,想来也该拿杨家来立威。”
杨玉瑶一愣。
她原本不理国事,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时换位考虑,若有一人逼得自己抛掉薛白、明珠,颜面扫地,往后但有机会,自己会善待对方最宠爱之人吗?
“可玉环没有孩子……”
“不必想那么远。”薛白道:“眼下没有人能动得了杨家,无非是积蓄些自保之力。”
“我带你去见兄长,再商议是否将这榷盐法献于圣人。”
“好。”
杨玉瑶今日不便,但被薛白搂进怀中还是有温存之感。
她觉得在一个少年郎怀里这般小鸟依人很荒唐,又不在乎这种荒唐。
“一会再去。”杨玉瑶抬头看他,柔声道:“对了,我还有一点小礼物要给你。”
她原本认为把长寿坊薛宅买回来送薛白是桩大恩。
结果,相比他的献策,她这个只能算是一点小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