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曹门以西的小曲间有一排书铺,其中一间名为“澄心书铺”,卖的除了书籍,还有纸。
马车在铺门前停下,薛白与杜媗走进书铺。
卷轴装的书籍摆在搁子中,另一侧的柜中摆着各式纸张,越往里纸质越好,越白。
铺中已无伙计,唯有一名老者正伏案写着什么,眉宇间有些愁态,听得动静抬起头来,道:“客官可要买书?”
他的川蜀口音很重,说话时双手笼在袖中,显得有些拘谨。
薛白问道:“敢问东家可在?”
“鄙人姜澄,正是此间东家。”
“可有竹纸?”
姜澄一愣,暗道他们气度华贵竟只买竹纸,引着他们到货柜前,道:“有,客官请看。”
薛白拾起一张竹纸摸了摸,确实是不如他平时所用的白藤纸,纸面浅黄,柔韧性差,纸质脆弱易碎。
“可有更适宜书写的竹纸?”
姜澄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鄙人是川蜀夹江人,说句夸口的话,长安城中就没有比我更会造竹纸者,鄙店的竹纸尚能用来书写,字不能密集,别处的竹纸却是只能用作纸钱。”
薛白问道:“可方便领我们看看你的作坊?”
姜澄这便明白过来,他们是打算来盘下他的铺面。他却是叹息一声,抬手,请他们往后院走去。
绕过照壁,中堂上摆着几张桌案,上面都放着笔墨纸砚,该是用来抄书之地……薛白见了,心想此间没有用雕版印刷术。
他知道如今有这个工艺,只是还不流行。
后院的制纸作坊远比想像当中大,庑廊中摆着大量的原料,桑麻、褚皮,也有竹子。
薛白只对竹纸感兴趣,但看了各种造纸材料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个门外汉,与杜媗所说的“指出工艺进步的道路”确实是太夸口了。
但他知道竹纸是趋势,因为竹是生长得最快的原料。
那么,至少能在造纸之事上少走弯路。
俯身,拾起一些半成品拿在手中摩挲着,他甚至还有了一个猜想,如今竹纸的工艺也许首先差在如何去除竹筋。
“姜先生为何想卖掉此间铺面?”
姜澄叹息,指了指侧边处一个空置的棚屋,道:“那边原本放的是藤皮,但如今藤料稀缺已难买到。且我得罪了人,失了向朝廷供应白藤纸的资格,这买卖恐是做不下去了。”
薛白点了点头,问道:“怎不见造纸的工匠?”
“工匠多已被旁的作坊雇走,唯有三名造竹纸的同乡,准备随鄙人回夹江。”
“夹江可还有亲友?”
姜澄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十三岁到长安,至今已近四十年,故乡岂还有亲友?他们亦差不多,不过是长安待不下去了。”
薛白问道:“你们得罪了何人?”
姜澄抬头瞥了薛白一眼,面露难色,唯恐说出来吓到了这个小后生,耽误了变卖铺面之事。
薛白知他有顾虑,道:“你这铺面我买下了,另问问那些竹纸匠人,可愿留下为我做事?”
姜澄十分惊讶,道:“可郎君还未看完……”
薛白的心思就不在这些生意上,无非是砸钱提高造纸工艺而已,抬手道:“到东市署立契吧。”
……
干枯粗粝的手掌抬起,准备按在契书上。
姜澄忽感到有些失落。
他十岁时,他阿爷还在世。那时他颇有志气,好读书,苦于无纸练字,他遂学着家乡人造竹纸,用的是嫩竹,还细心地把竹青都削掉,因此纸质胜于旁的竹纸,他小名洪儿,这纸被乡人称为“洪儿纸”。
一转眼四十年过去了,他好不容易成了长安城的书商,却要在五旬高龄抛掉一切?
“这位郎君。”姜澄没有按下手印,而是忽然问道:“你可知鄙人得罪了谁?”
“谁?”
“京兆府户曹、右相府女婿,元捴。他仗势欺人,常年盘剥鄙人,郎君若买下这书铺,亦可能遭他迫害,还请三思。”
说到这里,姜澄的长须有些发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摆着一旁的一匣钱币。若不多这句嘴,他或许已捧着它离开长安城这个是非之地了。
“我确实没听说过哥奴还有这么一个女婿。”薛白在契书上用了印,将那一匣钱推了过去,“他没资格碰我的产业,可否让你的竹纸匠人留下替我做事?工钱好谈。”
姜澄吃惊许久,脑中有许多想问的,末了,却是问道:“郎君想造竹纸?”
“姜先生也有兴趣?”
没等到姜澄回答,薛白却感到杜媗在他身后轻轻拉了拉,两人遂到一旁低语。
杜媗低声道:“事涉工艺,你若要用人,当将他们买为家仆才妥当,由我来谈如何?”
她平素看着温柔,做事却是有考量的。
至于买为家仆,在当世大概相当于签个入职保密合同。
薛白遂道:“由杜大东家安排便是。”
“不要叫杜大东家,多难听。”
杜媗难得撒娇,可见她心里还是更愿意薛白唤她“媗娘”的。
……
“郎君身上好像有媗娘的气味。”
次日,薛白才醒来,听得青岚在榻边这般说了一句。
她还凑近了嗅了嗅。
“嗯。”薛白从容应道:“我昨日与她研究造纸了。”
他今日要到颜家拜访,起得颇早。
准备出门时,他却拿了一块松香墨块闻了闻,挂在身上。用墨香盖掉身上的脂粉香,以免被老师闻出来。
穿过大街,进了颜宅,恰遇颜嫣正在庭院里打太极拳,一见他便哼了一声,停下动作。
“怎么不练了?打扰到你了?”
“阿兄只教了我这几招,就不见人了。”颜嫣道,“我只会一刀切两半。”
“好吧,我教你练。”
薛白说着,打算将手里的几个卷轴找地方放下。
颜嫣反而先笑了起来,手一摊,道:“我要先看猴子。”
“那你拿着。”
忽然,颜真卿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天到晚就知道猴子。”
颜嫣吓了一跳,抱着卷轴转身就逃。
薛白则进堂见过老师。
……
“中秋御宴,你又闹了好大一桩事啊。”颜真卿上下打量了薛白几眼,语气与往日有些不同,“你与虢国夫人既是清白的,以往怎不作解释?”
这问题颇不好答,薛白想了想,应道:“并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颜真卿捧着茶杯饮了一口,淡淡道:“近来没惹麻烦?”
“一直安分守己,若有麻烦,必会与老师通气。”
“房公外放之前曾找过我。”颜真卿道:“当时他想见你一面。”
薛白果然是没能完全瞒住颜真卿。
房琯被贬确实与他有关,颜真卿没安排他们相见,显然是出于回护之心。否则只怕有更多人猜到他又在上蹿下跳。
“学生确实是请了几位朋友出手帮一帮郑博士,房公被贬或与此事有关。”
“莫牵扯到如今那桩大案之中。”
“是,学生近来也厌倦了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一直在钻研造纸之术。”
这话听得颜真卿无言以对,只好抚了抚须,道:“随老夫去拜会兄长。”
“是。”薛白也早有意想要见一见颜杲卿。
……
颜家在唐初就已迁居长安,祖宅在万年县的敦化坊。
马车驶过坊门,颜嫣掀开帘往外看了一眼,道:“阿爷家就在那里。”
她幼年就在这里生活,对这一带很是熟悉。
“十三郎回来了。”有颜家老仆笑喊着开门。
即使是颜真卿,回了本宅也只能被称为十三郎,一听就是小辈后生。
“兄长可在?”
“今日真是难得在家,自回了长安,中秋节前一直在忙,每日都有应酬。”
前方有两个年轻人快步赶来相迎,向颜真卿唤道:“十三叔来了,快快请进……三妹可算来了,阿娘每日都念叨你。”
看得出来,颜嫣在颜家颇为得宠,一路上都有人看到她就挥手相唤。
还没到第二进院,颜杲卿与其妻崔氏也迎了出来。
“三娘!”崔氏匆匆上前抱住颜嫣,仔细端详着这小女儿,喃喃道:“能康健些就好,阿娘总担心你。”
“阿娘我没事了,阿兄找了名医给我看病。”
“好好好。”
崔氏看向薛白,满脸欣慰,当即让家人前来见礼……
颜杲卿时年已五十五岁,气质与颜真卿颇相像,只是皮肤更黑、更糙,身材壮实些,想必是在北方多年,有了武将气质。
算上颜嫣,他有三个女儿,另有三个儿子,次子夭折,长子颜泉明、三子颜季明。再加上女婿、儿媳、孙子、外孙、妾室,一家也有三十余口人。
见了礼,妇人孩子被带到后院,堂上只留下颜真卿师徒与颜杲卿父子说话。
“自回了长安城,常听人提起薛郎,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伯父过誉了。”薛白道:“我亦久仰伯父大名。”
颜杲卿摆了摆手,和蔼笑道:“不过是河北一判官,有何大名?”
他看薛白时总带着打量之色,神态又有种莫名的亲切,问道:“我这十三弟素来高傲,如何肯收你为徒啊?”
这句话便看出来,他比颜真卿要热情、直爽些。
薛白笑应道:“因我死皮赖脸,老师无可奈何,只好捏着鼻子认下。”
“哈哈。”
站在颜杲卿身后的颜季明忍不住笑了出来。
颜季明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依在族中排行被称为“颜十二郎”,许是常随父管理河北营田,脸晒得黝黑,牙却很白,笑起来颇显单纯。
薛白见了,点头示意,心里觉得自己与这个年轻人能成为好朋友。
颜季明反而似在观察审视他,转头很小声地对颜泉明道了一句,“为人倒也有趣。”
众人说笑几句,至此还是亲友寒暄的气氛。
薛白忽问道:“伯父对长安城近来的两桩案子如何看?”
颜杲卿有些讶异。
颜真卿带着些喟叹语气道:“我这个学生在朝中人脉颇广,兄长可与他商议大事。”
“年少有为啊。”颜杲卿反问道:“薛郎如何看?”
薛白早已有了准备,环顾了堂中众人一眼,给了个坦率的回答,道:“依我看,安禄山确有狼子野心。”
颜家众人并不惊讶。
这些年朝廷除罪的逆臣多了,“狼子野心”早成了可以随意乱扣的罪名,且早有人这般评价过安禄山。
颜真卿只是看了颜杲卿一眼,问道:“兄长这些年在安禄山麾下,如何看此事?”
颜杲卿却是沉吟着,缓缓道:“安禄山治理河北,颇有办法。”
薛白不曾想听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回答,道:“愿闻其详。”
“河北局势复杂,有望族、重税、边事、胡化,寻常人确实难以镇守治理。且只说这胡化,自汉末以来,已有部分匈奴、鲜卑逐渐在中原定居;大唐灭东突厥,大量突厥人即安置在河北;加之契丹、粟特、奚人等部族内附。数百年间,河北已为胡汉杂居之地。胡人以部族迁徙,有土地、人口、兵马,若非通晓胡事之官员,根本治理不了……”
颜杲卿是切身了解河北情况之人,难得说了一些朝臣们所不了解之事。
“相比于历任节度使,安禄山至少有三点好,更了解胡俗,能安抚河北胡人;其幕下能招揽人才,安抚平民;且他擅长造军功,不必征缴大量军费就能造出大胜……”
安禄山打仗确实更有胡人的风格,他喜欢劫掠边境的弱小部落,向朝廷报功献俘,今年就又献了八千男女在观凤楼下。
他还喜欢诱杀,经常邀请部落首领赴宴,先掘一坑,在酒水里下药,待这些首领昏醉,斩首埋之。据说已前后数次这般做,诱杀了契丹人上千。
薛白不明白是契丹部落首领们太容易上当,还是安禄山太过狡猾,却已明白这个能让圣人、河北士民皆满意的节度使确有其独到之处。
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却是个能耍花招替河北人应付朝廷欺负的人。
“如此说来,安禄山若无狼子野心,倒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地方军政大员?”
“河北税重且不太平,民生艰苦,换了安禄山未必好,寻常人镇不住局势,很可能会更糟。”颜杲卿叹息道,“朝中总有人疑他,可诸多河北官员暂时都还未看出他有异心。”
如今只是天宝六载,薛白也不能一口咬定安禄山要造反,为时过早。
今日这场会面,重要的反而不再是他提醒颜杲卿防备,而是他该从这个河北官员口中多了解问题所在。
整个崤山以东都在被迫为大唐盛世输血,如今反而是安禄山在缓和局面。
“……”
“伯父想必还会在长安待上一两个月?我可否常来讨教?”
“薛郎能常来最好,我两个儿子都是庸才,该与你多往来。”
傍晚,薛白随颜真卿告辞,心情却稍沉重了些。
他一直都明白,若要阻止安史之乱,不是除掉安禄山就行的。但今日这场长谈,让他意识到若要解决根本问题,恐怕要有数十年之功。
平边事、薄赋税、兴文教、促融合,都是要非常有耐心地、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慢慢做。
偏李隆基是这种骄固自满的态度。
换言之,即使他能靠着一些权谋、勾心斗角的技巧弄死了安禄山,也无太大作用,恐怕还要激化矛盾,而他还没有准备好。
……
这日之后,薛白似乎真的远离了朝堂的勾心斗角,除了沉淀自己之外,常做的就是到造纸坊与姜澄一起研究竹纸的工艺。
在诸多尝试都失败之后,他依旧认定要造竹纸,并在沤煮竹料的过程中试着往里加料,好把竹质沤软,更有韧性。
盐、糖、面粉,甚至是尿都试过之后,姜澄往里加了石灰,终于是使竹纸的质地有了显著地提升。
这一小小的改变,让薛白对未来感到心安了些。
哪怕只是安慰自己,他看到了往后能引导舆情、汉化胡人、改变寒门与平民子弟处境的一点希望。
他虽然还没入仕,但其实要做有用的事,未必需要入仕。
“哇。”
当一张新的竹纸被摊开,青岚赞叹了一声,转头看着薛白的表情,不由问道:“郎君,你近来沉迷造纸呢。”
“有何不妥?”
“郎君好像没以前上进了?”
“不。”薛白道:“我更上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