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未到,张良娣已被送进青庐,没有太多的礼仪,她终究还是妾。
李亨的心思显然更多地放在宾客上。
他本可以不办这个喜宴,但这个与朝臣联络的机会着实太难得。
譬如,天宝五载的上元夜,他之所以去见韦坚,正因那是个难得的机会,可惜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余光落处,薛白已起身了。
过了一会儿,李亨放下酒杯,道:“我先去更衣。”
“殿下请。”
李亨转到后院,李静忠已候在一旁,低声道:“殿下,已安排好了,有一柱香的时间。”
“带路。”
他来过礼院几次,有两次是为了操办婚事,一次是他迎娶太子妃韦氏、一次是他长子李俶迎娶王妃。
时隔经年,今日他忽然想起了韦氏,由此,忽后悔当时没有听李静忠所言将杜氏也送到禁苑佛舍里削发为尼,遗留了许多麻烦。
在一间庑房前深吸两口气,整理了心情,李亨推门而入,同时,脸上浮起了温和的笑容。
“薛白,今日才终于找到机会与你当面解释。”
薛白转头看去,见到李亨那张诚挚的脸庞,脑中回想起的却是昨日与杜妗的对话。
……
“你不该去这场婚宴,哥奴一定会再次指你为太子同党。”
“其实一点都不危险,凡事不过三。”
“你坦然与我谈这些,不介意我曾是太子良娣……其实是没那么在意我吧?”
“因为都过去了。”
“你不问我的想法?”
“你是何想法?”
“我想让你知道,我脑子里只有薛白,恨不能与你融在一起。你呢?哪怕是假装,偶尔也因我吃醋,显得更在意我一点可好?”
“好,往后我杀了李亨。”
“那我就当你是为了我。”
……
薛白回过神来,笑了笑,问道:“不知殿下想解释什么?”
“李静忠擅自使人活埋你之事,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李亨很诚恳,道:“可惜知道时已晚了。”
“好,有殿下这一句话足矣。”薛白道:“我会记在心里。”
“我很庆幸你无事,否则便是一桩大罪孽。”李亨道:“我该如何补偿你?哦,我深知再多的补偿也不能弥补,只能聊表歉意。”
“什么都可以吗?”薛白问道。
李亨一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薛白道:“有殿下这个表态也就足够。我不用殿下补偿,我要的,自己能争。”
“我真的很欣赏你。”李亨道,“尤其是两税法,与我不谋而合。”
薛白不语,静待下文。
他知道李亨时间不多,愿意听李亨谈谈对两税法的看法……如果说得完的话。
“自战国以来,国家赋税,皆以人丁为主。唯独这两税法改主田亩与家资,可缓贫民之困,而增国家之利。”李亨道:“未曾想,你小小年岁,已有这般见地了。”
“殿下过誉,终究是实施好了才是良法。实施不好,便是祸国殃民的劣法。”
李亨眉头微蹙,显出些踟蹰之态来。
他没有时间与薛白绕弯子,道:“你背后可还有高人?”
“不记得了。”
李亨负手踱了两步,忽道:“我可为薛锈平反。”
薛白依旧没有太多反应,像是没听太懂的样子。
李亨道:“我已知你是薛锈的儿子,当年三庶人案,我亦痛心疾首。我与二兄年纪相仿,感情深厚,因此与你阿爷亦交情甚深。不久前得知故人之子还活着,我既欣喜,又不敢声张。唯恐保护不了你,反而害了你……”
他表现得非常诚恳,说到后来,还将双手放在了薛白肩上。
“你虽是外室子,但你阿兄体弱多病。往后,河东郡公的爵位只怕还要落到你肩上,能担得住吗?”
薛白道:“我没听懂殿下在说什么。”
“你懂。”李亨道:“杨銛、裴宽等人如今联手争权,背后便是你们在谋划,若于社稷有利,我乐见其成,然而时机不对只会害了你们,此事当徐徐图之,否则一旦触怒父皇,悔之晚矣。让韩先生来见我,我会为你们做最好的安排,行良法,任贤材。”
“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薛白道。
李亨微微叹息,却也颇有风度,没再说别的什么,笑道:“那或是我想岔了,总之能将过去的误会解释清楚就好……”
薛白若真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也许就被李亨说服了;或者等触怒了李隆基还不知是为何。
李隆基若怒,必只因他交构东宫,所以李亨就是故意来交构薛白,触怒圣人,阻止杨銛争权。否则一旦杨銛拜相,势会继续废太子,到时还会与杨贵妃、李瑛余党等人合作,扶持庆王。
这么做,看起来李亨也会很危险。可事实上,韦坚案、柳勣案、李适之案他都安然无恙。
因为不论储君是谁,都有臣子投机,只除这些臣子,李隆基既不用面对废太子的麻烦,也不必担忧东宫的威胁。哪怕心知李亨不老实,换别的皇子就能好吗?重要的是保持东宫弱势的局面,让他安心享乐。
李亨就是吃准了李隆基这种心思,才敢一次一次地试探。
亲近提出榷盐法的薛白,让有心人认为东宫在为国谋事,等李隆基发怒,李亨撇清干系并不难,推到李瑛余党与庆王李琮身上即可。
“看,貌似老实的李琮更坏。”
这样一次一次,李亨看似一直在折损实力,自会有更多人认为圣人错了,转而期待东宫。
若说,李林甫只用一招,以‘交构东宫’之罪排除异己;李亨也只用一招,交构官员而累积实力。
一直以来,他们总是不能彻底击败对方。他交构一个,他除一个,于是再交构,再除。他们不停地找出那些不老实的官员,始终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平衡。
唯有圣人,始终高高在上。
却没有人想过,中枢就在这种平衡中越来越弱,直到这个平衡被打破。
……
从礼院出来,元结拉过薛白,低声道:“我今日见到广平王了。”
“他不是被禁足了?”
“今日圣人允他到礼院。”
说到这里,元结沉吟着,道:“广平王仁孝温恭,文雅守礼,宇量弘深,可值得投效?”
薛白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没答,反而道:“子美兄如何看?”
杜甫醉醺醺地抚着肚皮,道:“只顾着吃喝,没听到广平王说话。”
皇甫冉遂笑了笑,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薛白此时才道:“次山兄聪明绝顶,道理岂能不知?眼下是掺和储位的时候?这些年被哥奴迫害的都是哪些人?你说广平王‘仁孝温恭’,他为何这般害你?”
元结苦笑,问道:“我是听有人嘀咕,你与太子同时消失了一柱香时间。”
“有人嘀咕?”
薛白点了点头,却没甚反应。
他该做的布局都已做了,想必李林甫、李亨的应对也都完成了,剩下的无非就是等着。
夜里已经宵禁了,但既是东宫喜宴,自有金吾卫持文牒送他们回家。
薛白回到长寿坊家中,却见客房的窗中亮着烛火。
他推门进去,果然是杜五郎,正坐在榻边唉声叹气。
“怎么了?”
“不知如何说。”杜五郎显得十分苦恼,挠了挠头,最后道:“我又被达奚娘子抱了……这次,我没能自重。”
“你碰她了?”
“没有。但就是,她碰我了,我一个激灵……我……”
“成长了?”
杜五郎一愣,反问道:“我成长了?”
“嗯,这些经历都会帮助你成长。”
薛白随口胡说着,主要是没嘲笑杜五郎,让他敢于面对这些。
“可是我……”
“正常,你一个少年人面对达奚盈盈那种,已经很了不起了。”
“真的吗?你为何懂这么多?”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薛白沉吟道:“我就是懂得很多,《马说》并非韩愈先生写的,是忽然冒进我脑中的,请老师用左手写的。”
“啊?”杜五郎没反应过来。
薛白又道:“榷盐法也不是韩愈先生想的,世上还没有韩愈。”
“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反正若有人问,你就实话实说,你就从未见过韩愈。”
……
次日醒来,薛白依旧与平时一样,四平八稳地在檐下打了八段锦,出了一身汗,与青岚一起洗漱。
到颜府递了文帖,得了指点,回来便提笔在院中练习文章书法。
他最近每天写一卷轴猴子的故事,先把由颜嫣指正过的那卷重新誊写一遍,准备回头给杨玉瑶。之后,铺新卷轴写后面的。
今日写到猴子与如来佛祖打赌,能否逃出佛祖的手掌心。
毛笔在砚上蘸了墨,在卷轴上写下一个楷书,已有些颜体的雄秀风范。
不知何时,杜五郎也走了过来,歪着头在那看,嘴里念念有词。
“俺老孙一个筋斗云翻到天边,见五根天柱,遂留了个印记,你敢随我去看看吗?”
“好个尿精猴子,你何曾离开过我掌心?不妨低头看看。”
薛白笔尖一转,有条不紊地再写了几字,一个“见”字末笔才勾起,忽听得外院传来一阵喝叱。
“薛白何在?!”
杜五郎转头看去,正见一队威武的官兵大步而来,顿觉这画面好生熟悉。
若没记错,眼下这只怕是第三回了吧?
“你便是薛白?!”
“正是。”
“带走!”
眼看那为首的将领一挥手,差人带走薛白。杜五郎盯着那开合的嘴,不由道:“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
“哈哈,你倒是很懂。但不妨告诉你,我等乃龙武军。北衙狱不为人所知,因为能从里面出来的人就没几个。”
薛白从容道:“随将军去便是。”
杜五郎还想说话,见他如此淡定,安下心来。
他也不是第一次下狱了,确实感到一次有一次的成长。
脑中又想起了达奚盈盈,和另一个瘦小的身影,让他好生苦恼。
却听有人赶来道:“没在升平坊找到杜誉。”
“杜誉可在?!”
“誊,我就是杜誊。将军再看看,那应该是个誊字,誊写的誊……”
……
“右相!成了……”
傍晚,罗希奭匆匆跑过右相府的庭院,进了偃月堂,拜倒道:“王中丞让我来报右相,圣人命龙武军审讯薛白了!”
此事不出李林甫意料,他只是捻着胡须,缓缓道:“仔细说。”
“中丞听闻,圣人似有意批允了杨銛等人的折子,使他兼任盐铁使。好在今日咸宜公主请求入宫,圣人见过咸宜公主之后,当即便命龙武军拿了薛白。”
“是拿了?不是诏见入宫?”
“是拿了!”
“东宫呢?”
“东宫尚无动静,想必事情还未追究过去之前装糊涂。”
李林甫沉吟着,推演各种可能。
圣人亲查,便会知榷盐法是一场阴谋,从薛平昭查到韩愈,查到李瑛余党。
如此,阻止杨銛争权,这是第一步;除掉裴宽,这是第二步;关键在于,能否废太子?
没有别的证据,东宫与此事唯一的牵扯只是在喜宴上密会薛白,与天宝五载上元节密会韦坚何其相似……
想到这里,李林甫忽然愣了一下,脑中浮起一个可能。
李亨是故意的?
这次的喜宴,恰如那次的上元节,这次李亨不支持杨銛拜相,那当时真的就支持韦坚拜相吗?
似乎也只能除掉裴宽、薛白等人了,像是打不破这个怪圈。
……
李亨听得李静忠附耳低语,点了点头。
“又要死很多人了。”他叹息道。
这是没办法的。
都已经叮嘱裴宽不要轻举妄动了,其人却还是为了相位听薛白的挑唆。
让圣人与索斗鸡再削掉一些人,他们才能安心,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
北衙狱。
这个听起来十分可怕的地方,环境却比大理寺狱要好很多。
薛白甚至还有一杯茶喝。
坐在他对面的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陈玄礼长得高大壮硕,威风凛凛,看着便让人胆寒,此时脸上却带着些许玩味的笑意。
“圣人让我先问清楚了,以免还得亲自听你狡辩。”
薛白道:“我面对陈将军也是实话实说,保证全是真的。我从来没有交构东宫,太子纳张良娣,我也不知为何邀我,但既收了请帖,只能去了。”
陈玄礼如一堵墙般坐在那,也不说话。
只有小吏在挥笔记着薛白的口供。
“宴到一半,我去如厕,便被带到一屋庑房,太子说为之前活埋我之事道歉……”
“慢着。”
陈玄礼忽抬了抬手,问道:“太子活埋过你?”
“是。”
“此前圣人问话,你为何没说过此事?”
“我担心引得圣人不喜太子,社稷动荡,当时说的是‘东宫不肯帮我,我走投无路’,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今日又惹了麻烦……”
薛白一直都对李隆基说真话,但得分时机。
因为,说真话才更需要有权力。
他没权力的时候,敢让人知道他是薛平昭,他就得死;若他有权力,他不仅可以是薛平昭,还能继承河东郡公之爵位。
而李隆基是个非常按个人喜好办事的皇帝,薛白近来的所做所为,已让他敢说更多的真话。
陈玄礼又问道:“说说韩愈吧?”
“韩愈?将军竟也知韩愈?”
“他是谁?”
“他不是谁,而是笔名。”薛白反问道:“将军可知何谓笔名?我与老师一起作文章书画而落款的笔名。”
“并无韩愈此人?”
“只须老师左手提笔,此事真假轻易可知。”薛白再次反问道:“但不知将军为何会重视韩愈?我们只落款了两幅字画、挂在自家酒楼而已。”
陈玄礼闻言愣了一下,预感到此案也许非常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