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兴二年的重阳节,长安城正准备着迎接西北边军归来献俘,朱雀大街上忽然响起了豪爽的呼喊声。
“哈哈哈,长安,岑二十七郎回来了!”
一个提着菜篮的丰腴妇人被这呼声吸引,回过头看去,恰见一队风尘仆仆的健儿入城。
她眉毛一挑,不由自语地称赞道:“好健壮的马儿,好健壮的男人。”
男人们信马由缰地走过,其中几人回头看了那妇人一眼。
“黄花插满头,我看她也颇有姿色。”
“那是你在大漠待得太久了,待到了三曲,才教你开开眼。”
“若是去三曲,岑长史横竖要再作几首好诗。”
岑参正仰头感受着长安城的秋风拂面,听了下属们的这些话,道:“你们且去,我这便要入宫面圣了。”
“方进京就面圣?”
“不错,交了差事,才好宽心。”岑参意气风发,朗笑了两声,在平康坊前的路口挥别了他们,自往大明宫去。
渐渐地,宫城在望,他翻身下马,牵着马往前走,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上次来这里还是金榜题名时,一别多年,城阙没有太多变化,心境却大不相同。
“山河襟带壮皇京……”
心中诗意才起,岑参余光见到了颜泉明向他走了过来。
两人见了礼,颜泉明遂领着岑参先到中书省稍待,接着,与一众重臣们入内觐见,商议献俘之事。
现今朝中重臣,有好几个都是岑参以前就相识的,今日他的心思却不在与他们叙旧攀关系上,不由自主地走神。
虽早就得知了薛白登基一事,可昔日一起喝酒赋诗的年轻人突然成了天子,世事荒谬至此,依然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待回过神来,他已进了宣政殿,再一抬头,天子就站在那儿,穿着赭黄色的襕袍,仿佛他心目中的英明天子形象映射到了眼前。
岑参愣了一下,再也想不起以往与薛白一起饮酒赋诗的场景。
此时已有官员开始给他表功了。
这些年岑参先是与安西军一起回关中平叛,后往河北屯田,再随封常清回援安西、北庭,立下了不少功劳,此番归朝,想必能得到重用。
至于这次收复河西走廊,因吐蕃内乱,唐军准备充裕、左右合击,可以说是势如破竹,俘虏了达扎鲁恭则是意外之喜。
今日讨论的就是献俘时的安排,主要在说此事的人是元载。
这是天子登基后对外的第一场大胜,元载揣度上意,打算照着以前高仙芝献上小勃律王的流程来。
岑参目光看去,却见天子脸上并没有志得意满的神色,眼神凝重,带着些许思忖之色。
从头到尾,薛白都没有与岑参单独说上话,更别提叙旧,只在最后封赏了岑参,还任命他为鸿胪寺右丞,他其实更想外放地方,对这样的差职并不是很喜欢。
次日,岑参往皇城鸿胪寺,再次见到了时任鸿胪寺左丞的颜泉明。
他本以为鸿胪寺眼下最忙的就是献俘的礼节,但颜泉明却道:“你或许以为鸿胪寺只是掌外邦、朝会仪节之事,但陛下即位之后,已大有不同。”
“这是何意?”
“随我来吧。”
颜泉明领着岑参一路往内里,路上遇到许多人都没有理会,唯独有一人让他停了停脚步。
“那人名叫贾耽。”
岑参目光看去,只见那贾耽是个高瘦官员,一边走路,手里捧着一张大大的图纸在看,头也不抬,根本没注意到他们。
“他有何奇异之处?”岑参便问道。
“他好像信了陛下说的话。”颜泉明道。
“这有何不对?”岑参不明所以。
“天下是圆的。”
“什么?”
颜泉明道:“陛下说天下是圆的,贾耽信。”
岑参追问道:“这又是何意?”
“譬如你岑二十七郎,从西域一直往西走,走到最后,会从东边回到大唐。”
岑参眉头一挑,再次看向贾耽,将对方那认真思索的表现记在脑海里。
两人继续走,到了颜泉明的官廨,绕过屏蚬,一张大地图便出现在了眼前。
“你我掌外邦仪节,便该知天下有多少外邦,吐蕃、西域诸国、大食、拂菻,还有这里,陛下命人造海船想要探访之地……”
岑参看了很久,渐渐地才反应过来。
“说回吐蕃。”颜泉明道:“你可知,鄯州之战,王难得是如何俘虏了达扎鲁恭?”
“想必是达扎鲁恭没想到王师会在这个时候便攻打他?”
“吐蕃内乱了。”颜泉明道:“我接下来与你所言属于机密,但你既迁鸿胪寺右丞,理应知晓。”
岑参的脸色郑重了起来,静待下文。
颜泉明先从之前派人出使吐蕃,借吐蕃内乱带回赤松德赞说起。
“达扎鲁恭实则是输在了战争之外,他迎回赞普的心思太过迫切,才会中了王难得的计。朝廷活捉他,并不仅是为了耀武扬威,早晚还是会把他与赤松德赞一起放回去的。”
“放回去与玛祥争权?”
“不错,不仅如此,我们还需让他们变得真心敬畏大唐,融入大唐。要让他们回到吐蕃之后依旧钦慕、怀念在长安的生活,用大唐的文字,读大唐的书籍,渐渐让他们像南诏一样成为大唐的属国。”
岑参不由问道:“能做到吗?我是说靠改变赤松德赞、达扎鲁恭,能改变整个吐蕃?”
他在西域从军多年,很多时候都是在与吐蕃打仗,知道那是一个凭借地势之后国力可与大唐抗衡的强国。
“不够,但我们有耐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颜泉明道:“大唐欲征服吐蕃,仅凭武力不够,需以文明融合之,昔太宗皇帝有天可汗的气魄,今我等欲再兴大唐,何不能包容一个吐蕃?”
从西域回到长安的岑参知道,那场戍边扩土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只是手段更多了,目标也更宏大了。
大唐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养好了伤之后,正在一点点变得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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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一场盛大的献俘仪式在朱雀门前进行。
唐军再次把赤松德赞、娜兰贞带回了长安,明面上,他们是因为奸臣玛祥迫害而逃到长安,并主动帮助唐军劝降了吐蕃将领,活捉了达扎鲁恭。
这样的说词,让这一场战争少了些仇恨,添了几分和睦太平的味道。
于是,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达扎鲁恭跪在了赤松德赞面前悔过,算是与这位流亡的赞普一起客居长安。
当夜,薛白在宫中赐宴。
赤松德赞有种僧人的淡泊从容,对此坦然接受了,平静地观赏着表演,不时还能与唐廷官员们谈论几句,甚至即兴赋了一首诗。
达扎鲁恭则是一脸郁闷地坐在那,只管闷头喝酒,心想着以前颉利可汗被唐太宗捉到长安跳舞,如今赞普在此赋诗,看似不同,实则都是寄人篱下的处境。
娜兰贞则始终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宴到正酣,薛白看向了赤松德赞,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赞普贵庚?”
“回陛下,外臣年已十八了。”
“可有婚配?”
“娶了吐蕃蔡邦氏之女。”
“陛下。”颜泉明站起身来,开口道:“此前赞普曾向大唐求娶公主,以效仿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之佳话,彼时因事不成。如今他亲至长安,可谓是好事多磨,陛下何不择一宗室女嫁之?”
一听这话,赤松德赞还未有太大反应,娜兰贞已变了脸色。
当时的情形与现在可完全不同,当时是吐蕃让大唐和亲,现在大唐择一个“宗室女”嫁给赤松德赞,却是明显的控制、利用。
且说是宗室,实际只是唐廷培养出来的女细作。
她有心替赤松德赞拒绝,举着酒杯站了起来,耳畔却已听赤松德赞应了一句。
“陛下若能开恩,外臣求之不得。”
“……”
有宦官趋步到了薛白身边,小声道:“陛下,就在方才,仆固怀恩过世了。”
“厚葬。”
薛白原本捧着一杯酒没喝,听了这话,饮了那杯酒,算是送仆固怀恩。
他吩咐散了宴席,转回宣政殿,处理了一些关于仆固怀恩去世之后留下的事。
其实,仆固怀恩那份叫屈请罪的奏折还摆在薛白的案头,他那种心结未消、怒气郁结的心情,薛白看在眼里。
“太执迷了。”薛白在心里如此评价了一句。
他就与仆固怀恩不同,他是为了能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陛下。”
“何事?”“那位吐蕃公主出宫时借口更衣,不肯走,想要求见陛下。”
薛白放下仆固怀恩的奏折,想了想,道:“带她过来吧。”
殿中烛光摇晃,却只能照亮御案附近的地方,显得空旷而寂寥。娜兰贞再进来时,只见薛白独自坐在那,神态清冷,遗世独立的样子,又觉得他没那么坏了。
娜兰贞承受着丧国丧家之苦,奔波跋涉至此却一事无成,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是还强撑着。
她咬了咬牙,直接跪倒在地。
“陛下想做什么我都知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陛下,我与赤松德赞已经心服口服了。请陛下放我们回吐蕃,除掉玛祥之后,愿奉陛下为主,世代为大唐属国。”
“急什么?你们才刚到长安。”
“玛祥已立了赞普,时间久了,就再难以对付他,如果让他整顿好国事,再次兴兵进犯大唐……”
薛白打断了她的话,问道:“你为何又来求朕?为何认为朕会答应你?”
“陛下要的,我们都给,拖下去没有好处。”
“你们还给不了。”
娜兰贞于是哭了出来,一副孤独无助的样子,道:“陛下为何就不能信我们一次?我们屡次示好,是陛下始终不肯相信我们的诚意啊。”
“你的诚意?不过是被打怕了才懂得跪下来。”薛白道,“此前你不是觉得,停战就是你在施舍朕。”
娜兰贞一愣,没想到自己心底的感受竟是被他如此敏锐地捕捉了。
薛白走到他面前,俯身看了看她的眼睛。
“朕俘虏过你,教导你,放了你,你嘴上说着感恩,眼看大唐内乱还是起了轻视之意,故意纵容玛祥、达扎鲁恭出兵,然后再联络大唐和谈,你我都一样的自私,说什么诚意?”
“师父……”
“朕现在看你的眼睛,依旧是畏威而不怀德。”
娜兰贞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眼中的泪水却流得愈发汹涌了。
这是她最后的武器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意。”
“哦?”
“我原本可以嫁给南诏王子,或是某个吐蕃部落的酋长,是你教导我怎么去争。”娜兰贞说到这里,更是泣不成声,“我这么拼命地做这些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的心愿,我知你希望我能在吐蕃掌权,让两国太平无事……若非因为你,我何必过这样的日子?”
薛白摇了摇头,有些讥诮。
娜兰贞抬眼深深看向他,喃喃问道:“你难道不知我的心意吗?”
“你何必过这样的日子?”薛白道:“难道不是因为沉醉于权力,无法舍弃吗?”
“我不是。”娜兰贞哭道:“我明知道不该想着你,可是,不由自主。我一直以来都是觉得让吐蕃与大唐相安无事,就是我对你的情意。”
“看来,你学会了。”薛白依旧是那不以为然的讥诮表情。
娜兰贞抹着泪,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委屈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总之我说了我的心意。”
薛白并未回应她,殿中遂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抽泣声。
渐渐地,薛白脸上的讥诮成了自嘲。
“陛下?”娜兰贞再次忍不住,小声唤了一句。
“你难道真以为这样能让我心软?”薛白道:“你明明和我一样,自私、野心勃勃、不择手段。”
“陛下有情有义,是仁义之君。”
“可知我是如何发迹的?我投靠奸相,攀着虢国夫人的裙带,秽乱宫闱……所有肮脏不堪的下作手段我都干过,才终于谋得了这大唐的皇帝之位。一直以来,那些对我的指责几乎都是真的。”
薛白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语气平淡,对自己的劣迹并不避讳。
“朕这一路而来,满是卑劣、无耻,你居然想以‘有情有义’来绑架朕?”
娜兰贞愣了一下,忘了继续哭下去。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因他英俊威严的相貌,依旧无法把他与他口中那个无耻的形象融合起来,于是她无法判断薛白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是反话吧?
因为一直以来承受了太多,他当了皇帝之后终于发癫了,说这些反话是因为需要安慰?
“你不是这样的。”娜兰贞起身,小心地离薛白近了些,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喜欢权力。”
薛白看向她,忽然这般说了一句。
他眼神很坦然,似乎不仅是在向娜兰贞说,而是开始试着向天地剖明心迹。
“从一开始,我便城府深沉、不择手段、丧尽道德、无所不用其极,我厌恶有人凌驾于我之上,所以我一步步往上爬。我始终很清楚,没有权力作保证,一切情义都是虚的。”
薛白说着,愈发平和起来。
就像是一个穿着紧绷、不合身的衣服的人,终于脱掉了衣服,赤身站在那,显得十分的松驰与自然。
娜兰贞脸上的泪干了,呆愣愣地站在那,再拿薛白没有任何办法。
薛白道:“当时教导你,是因为你和我是一样有野心的人,你能乱了吐蕃,却没有振兴吐蕃的能力。”
“你……”
娜兰贞此前一直骂薛白背盟,也许在当时就已想好了,要让他有负罪感,等到今夜哭哭啼啼,或许能够打动他,可当他承认他的卑劣,他在她面前已毫无破绽,她遂不知所措起来。
薛白并不怎么在意她。
他享受的是眼下他重新成了自己的时光,不会被“圣明天子”“仁义之君”“虚怀纳谏”“正心明德”等等一切的框架束缚。
他说这些,是让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满是野心、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心境里,觉得自在。
至于娜兰贞怎么想,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烛光摇晃了一会,薛白看了眼桌案,找回了状态。
就像是一个赤膊的人披上了宽松舒适的皇袍,他依旧是这百废待兴的大唐的国君。
“退下。”他挥了挥手。
娜兰贞不甘地向后退去,知道自己还要在长安被禁锢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消磨掉了心气,越来越敬畏大唐。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陛下。”
嘴唇有些哆嗦,但她还是开了口。
如薛白所言,她确实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也想要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我一直是受你教导的,你做过的事,我也能做到。”娜兰贞说着,脸上已完全没有了委屈之色。
“所以呢?”
“我想生下儿子带回吐蕃,我与你的儿子。”娜兰贞重新走向薛白,眼神带着自信与笃定,“这难道不比赤松德赞更值得信任吗?”
薛白再看向她,终于有了些诧异。
不是诧异于她的这个笨主意,而是诧异于她不择手段的样子,与自己从前真的很像。
一步步往上爬、攫取权力,要付出的代价很大,而他们都是能把自身豁出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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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兴二年渐渐过去,河西收复,吐蕃暂退,藩镇亦没有再提出父死子继,大唐终于开始安稳下来。
至此,薛白才算是坐上了天子之位,在这之前,他其实随时有被推翻的风险。
到了冬至这天,他与颜真卿谈过几桩国事,便邀他赴家宴,其实也就是一起吃饺子而已。
颜真卿却是摆了摆手拒绝了。
随着大局渐稳,他反而与薛白之间的私交越来越远,平素相见也是板着脸,公事公办,想必是深怕旁人说他外戚揽权。
唯独对东宫的教育之事他极是上心,走之前又提了一次。
“可依丈翁所言。”薛白道,“对了,那封造海船的批文,中书省驳回了?”
此事,薛白本打算家宴时说,颜真卿要走,他只好现在说了。
“是啊,国库钱粮不足,当此时节,恐不宜挥霍在虚无缥缈之事上。”
“何谓‘挥霍’?何谓‘虚无缥缈’?”薛白笑了笑,道:“此事,从长远而言,于大唐极有利。”
“陛下,容中书门下再议,如何?”
薛白点了点头,暂时不提此事。
这事朝臣都反对,他却也不好事事都像藩镇大事般一意孤行。
他私下里在娜兰贞面前展示了真实心态之后,该发泄的都发泄了,也没什么拧巴的,因此又豁达了许多,在朝臣面前如今一直保持着明君的样子。
眼下,他与颜真卿正是相得益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