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霆元年,四月中旬,继任弘先归后,后将军赵充国也匆匆赶回长安。作为大汉资历最老的将军,他参加过天汉时天山之战等大仗,是霍光决意对匈奴用兵必须咨询的对象。
而为这位新晋的“营平侯”剖符封侯的仪式也在未央宫前殿举行,对河湟之战有功将士的封赏也放一块宣布,任弘亦在其中。
而仪式结束后,皇帝更分别召见了赵充国与任弘。
相比于前年冬天的那次召见,刘弗陵这次留了任弘很长时间,让他将平定羌乱的过程一一道来,就差让任弘掀开衣服看看伤疤了。
他还像一位亲力亲为的皇帝般,仔细询问了任弘为河湟想到的善后事宜,设置“金城属国”的细节。
暂时不明白小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任弘只能耐着性子,指着地图道:
“陛下,这是鲜水海,又名仙海,方数百里,据说有西王母石室……”
任弘知道,汉武帝当年想长生不老,只要听说何处有神仙方士,必定极尽所能和他们攀结。
李少君夸自己能“祠灶致物,炼化黄金”,他就信了;谬忌云“天神贵者太一”之说,他就去祠祭太一;少翁献鬼神方术,谓能以方术夜致武帝已亡之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他就加封少翁为文成将军。
还有个大骗子栾大说可招致神仙,汉武帝就在数月之间给他封列侯、封将军,还让栾大娶了大长公主,身佩六印,贵震天下。
不过这群方士最后让汉武帝失望了,连带对蓬莱仙岛也心存怀疑,反倒是张骞探索了西域,让关西早就有的西王母传说重新被捡起来——富贵不能只叫燕齐骗子挣了!
使者不断往来西域各地,不仅是要满足汉武的探索欲好奇心,也顺便找找有无西王母之国。
不知为何,任弘总觉得这剧情听上去很熟悉的感觉?
反正最后西王母国没找到,只找到了“据说”是她老人家居住修炼过的石室,就在河湟西羌以西的青海湖。
只可惜汉军难以进取高原,汉武帝也没机会去寻访,倒是坊间有传闻。说某年阴历七月七日,西王母最后还是去泾川回山见了汉武帝,降尊纡贵,亲自下厨为汉武帝治膳,并且摘下7颗仙桃,用于阗玉盘盛进,汉武帝一吃就吃了4颗。
然后还是死了?看来是普通桃子嘛。
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眼前富于春秋的刘弗陵虽然身体不大好,对这些寻仙之事却不太感兴趣,任弘主要想介绍的,是青海湖边的盐池(茶卡盐湖)。
“盐池周围有二百数十里,比河东解池更大许多倍,湖中尽是青盐,此盐明莹而青黑色,然味极美。盐系天成,取之无尽,光一个盐池的盐所产,不但能满足金城一郡之用,更能分予整个凉州吏民使用。”
河湟以西的高原边缘,这样的盐湖还有许多个。
这便是任弘为“金城属国”将鲜水海、盐池囊括进来找的理由。
只需令西迁的羌部挖青盐,再用其富余的牛马驮运到湟中,与官府交换粮食以及羌人月氏人尝到点甜头的茶叶,一条商路便能由此产生,金城属国不但不需要朝廷拨款,更能反哺凉州财政。
虽然高原在汉人看来气候恶劣,阴阳不和,寒冬裂地,冲风飘卤,沙石凝积,但也有中原需要的东西。
盐是刚需,一天不吃心发慌,河西走廊上虽也有些干涸的小盐湖,但只能自给,无法外供。
“如此看来,设金城属国之议确实可行。”
刘弗陵似是听懂了,颔首夸奖起任弘来。
“大汉的边将多喜欢开疆拓土,却说不清为何,是为增加土地?大汉何曾缺土地,是为掠其户口?大汉也不缺户口。不过是为了扼其山川,守在四夷罢了,若能在取地的同时让官府、百姓有所获利,此为大善之事。”
他话音一转:“朕很喜欢卿在河湟作的那首诗……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真应了那句话,王者之师,有征无战,这首诗叫什么?”
任弘回禀:“《出塞》。”
这名太普通了,刘弗陵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过了会才道:“先前那首是《从军行》,如今则是《出塞》……卿取的诗名,真是朴实无华啊,颇有诗三百那般直白的古意。”
他看向一旁侍坐的驸马都尉金建:“虽然简单,但只要谱出来,乐府中又多了一首好曲。”
金建应和:“西安侯的从军行,由其夫人乌孙公主谱曲,已成佳话,长安里闾轻侠很喜欢唱和。”
既然说到乌孙公主,那近来成为朝中热点的救乌孙之事,皇帝又岂能不过问呢?
刘弗陵让任弘近到三步之内,近得任弘都能闻到他刚喝过的药味,看到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皇帝,因为聊得太久,额头上冒出的汗。
刘弗陵也不叫宦官,只让金建帮忙擦了擦,仍专注于地图之上,让任弘将他当年赴乌孙求救的路线画出来,哪里是夏都牧场,哪里是热海,何处是赤谷城,这次乌孙被匈奴夺走的车延、恶师在哪,都一一问询。
末了刘弗陵一拊掌,感慨道:“长安有言,西域事,问道远。听了卿的描述,朕便明白了,为何孝武皇帝定要派遣张骞与乌孙和亲联合,而这次乌孙遭难,大汉也必救的原因。”
既然说到张骞,刘弗陵又开始念叨这位前朝大臣:“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孝武皇帝言其地形所有。”
“可惜他没有留下舆图,如今连图都被卿补上了。”
金建恰到好处地在旁接话道:“孝武有博望,而陛下有西安啊。”
任弘虽然心里受用,但嘴上连道不敢与前辈博望侯相提并论,同时也有些警惕,小皇帝今天对他是不是太过殷切了?
“不然。”
刘弗陵却摇摇头:“如今的大汉,其实不缺博望,义阳侯傅介子,便是这样的人物。”
那大汉缺的是什么呢?
刘弗陵起身感慨道:“近来朝中有伐匈奴之议,朕令人去石渠阁寻找孝武时与匈奴交战留下的太史实录,颇有感触。”
“元光五年,四将军出塞,军各万骑,然公孙贺无所斩获,亦无功;公孙敖亡七千骑;李广为虏所得,得脱归。唯卫青至茏城,斩首虏数百。”
“而元狩二年夏,冠军侯去病既侯三岁,与公孙敖俱出北地,张骞、李广俱出右北平,皆击匈奴。李广被围,所杀过当。张骞、公孙敖皆失道行留,贻误战机。”
“唯独骠骑将军出北地,逾居延至祁连山,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捷!”
刘弗陵越说越激动,激动到他“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能停下喘息了一会后道:
“孝武与匈奴连兵数十载,若论功勋显赫,无过二人。”
“自轮台诏后,天下承平已久,忽然要起战事,所以朕在读到这些也会想……”
他看向任弘,放轻了语调,缓缓道:“朕的卫、霍,又在哪呢?”
任弘是被惊到了,特地聊了半晌河湟、乌孙,竟然是为了说这事?刘弗陵想干什么?
他连忙作揖道:“后将军赵翁孙前朝宿将,左冯翊田子公平定益州,度辽将军屡克乌桓,皆为良帅上选!”
刘弗陵走近任弘,低声道:
“在朕看来,诸将不过是李广、敖、贺之辈,放眼大汉一百三十余年,自从高皇帝之后,二十余岁便以军功封侯之人,除了卫霍和卿,还有谁呢?”
至此,刘弗陵也图穷匕见了,既然无法阻止,那便让此事最大程度为己所用。他忍着心悸,拍着任弘的肩道:
“古人有言,闻鼙鼓而思良将。”
“以卿之才,却先为闲置的光禄大夫,又做区区护羌校尉,实在是太委屈了。故这次征匈奴,朕想让卿领湟中月氏胡,再征凉州募骑,自成一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