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昨夜彻读西安侯所著《春秋左传正义》,获益良多啊,此书果然博大精深,石渠阁中辩论只见一其一角,连皇太子都连连称赞。”
刘询与任弘相对而坐,像极了十多年前,他初继位,而任弘将赶赴西域做都护,二人的那次谈话,任弘的那封锦囊,其中有诸多妙计,帮刘询坐稳了帝位,让他至今难忘。
可现在,刘询满脑子想的,都是应如何让任弘主动放弃左传立为官学,并探出其心中所想,了解他究竟想做什么?
任弘倒是开门见山:“臣及冠后方学五经,然受益良多,略有所得,不想竟能著书立说,如此粗浅之学,唯望能为陛下所用,对了,臣今日入宫,还有一物要献上。”
金安上先前已经为西安侯捏了一把汗,此刻捧着那物过来给皇帝过目,却是一块木板。
却是纹质细密坚实的木材,看颜色质地应该是枣木,木板上一面用刀一笔一笔雕刻成许多阳文,每个字的笔划突出在板上,就像大汉朝从官吏到个人,几乎人人在用的印章一般。
这却是任弘前年便募了天下各处知名印工数十人,在西安侯国鼓捣出来的雕版印刷术——此事较为机密,知者不多,不然有些人说不定会弹劾任弘“私刻帝玺”呢!
“和印章一样,刷了油墨,便可在纸上印出一篇文章来,其速十倍于手抄,且只要将雕版检查周全,便不会有错漏出现,所印每篇如出一辙。”
大汉朝是律令国家,颁布律法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每一篇都要手抄,错字是不可避免的,而汉字又如此神奇,一字之差足以影响意思和量刑,所以每年各郡都要派人来御史府开会,核对律令。
而有了雕版印刷后,自是方便不少,任弘讲述了雕版的原理,还不止是律令,天子的诏书,历法等,都是需要传于天下十三州三都护一百多郡数百个县,几千个乡邑的,雕版自能大显身手。
“自此之后,汉家之制诏、律令、农书、历法,皆将班于天下矣!”
“难怪卿所撰《正义》数十本亦如出一人之手。”刘询了然,他已经猜到了是西安侯鼓捣的新技艺,今日方知竟是用了司空见惯的印章之技,但除了西安侯,谁又能想得到呢?
想到这,刘询更加感慨,心中暗道:“昔日魏惠王与齐威王比较各自宝物,魏惠王说,他有夜明珠十枚,能照得十二乘车内外通明。然齐威王却举了他的四位贤臣。檀子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盼子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黔夫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徙而从者七千余家。种首备盗贼,则道不拾遗。此四臣者,将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
“而西安侯亦如朕之宝,朕之太白星,悬于空中,能照万里!”
这也是刘询无奈的地方,西安侯的光太耀眼,若是不压着他暗淡些,这大汉朝,就是二日同辉了。
而左传等,便是任弘隐于天幕后,也在散发的光芒,这让刘询唯恐自己落下后,他会立刻成为新的太阳。
不过话虽如此,在任弘直接献上雕版之术后,刘询心里舒服了一点。
看来任弘确实没有藏私之意,只是先露一手,让刘询明白:“臣有能耐让《左传》传于天下,大兴于民间,但臣终究还是将做此事的权力,交到陛下手中!”
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他们既合作又斗争,很多事不必开口说,通过细节和小动作,便能明白对方的打算。
既然任弘退了一步,刘询也投桃报李,继续方才的话题:“昨夜石渠阁论春秋三传异同后,皇太子独喜《左传》,太子太傅忠节正侯已逝,太子独有授《论语》《孝经》之少傅,朕欲聘西安侯为皇太子师,何如?”
他希望君臣相宜,像高皇帝和留侯一样,善始善终,所以刘询希望任弘能接下这个差事,回到自己规划的那条路上。
在刘询的规划里,任弘可以做太子师,将《左传》教授给刘去疾,但此学说暂时不可立为官学。任弘还要完全交出雕版印刷,不可私印书籍,等二三十年后,刘询百年之后,太子成年继位,任弘也逝世了,左传方能大兴。
刘询甚至能让任弘死后成圣,让他的地位堪比召公,任氏家族能和周朝的鲁国一般,与国同休!
但让刘询失望的是,任弘竟拒绝了!
倒是没有说什么才疏学浅之类的话,而是刘询没想到的借口。
“陛下,能为皇太子师,臣自是求之不得,但臣怕是没时间了……”
西安侯得了恶疾性命不久于人世了?刘询且喜且悲,皱眉道:
“卿此言何意?”
“十六年前,元凤三年(公元前77年)时,臣还在悬泉置做小吏时,听人说起傅公事迹,便投笔于地,发了一句豪言。”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博望侯、傅公,通绝域,立大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刘询知道这句话,而任弘还真实现了当年吹过的牛。
“时至今日,臣已封两万户,奉陛下诏灭匈奴,位大司马骠骑将军,此布衣之极,于弘足矣。”
任弘避席而拜,发自肺腑说道:“然臣终究未能尽通绝域,如今海西大秦国锐意东征,尽并海西诸国,又屠本都、条支为郡县,兵临安息。”
“臣唯恐他日此国终为大汉之患,愿效博望侯之事,为大汉持节使于安息,说安息王,合纵葱岭以西诸邦,共同抵御大秦,弥外患于四夷,而大汉省兵革之费,无黎民之灾。”
刘询一愣,摇头道:“出使安息,与安息王盟,一中郎将足矣,需要朕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亲自去?杀鸡焉用牛刀!”
任弘垂首:“还得探听大秦虚实,臣恐一般使者不能行此重任,陛下岂不闻?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
刘询曾经不吝以最好的最坏的可能,设想过任弘的打算。
却万万没料到,他会选这条路。
是以退为进么?但又不太像,如此一来近年诸多事也说得通了:西安侯是忙着跑路,所以才急不可耐地要尽快让左传位列官学。
而且以刘询对任弘的了解,这恐怕不是简单的出使,而是一去不返。
刘询觉得这很荒谬,海西大秦国之事,他本来就是当异域故事听的,就算天下百姓都信以为真,皇帝和朝中的聪明人也不会不觉得,万里之外的大秦国能对大汉造成真正的威胁,这只是任弘离开的借口。
“卿要走?”
“卿要离开大汉?”
刘询心中没来由愤怒起来。
这是被辜负的感觉,比任弘想要做圣人,为汉制法更令他不快,身子前倾,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恼火,刘询已经许多年没有如此表露情绪了。
“卿想做陶朱公,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
“那朕是可与同患,难与处安的越王勾践么?卿是怕朕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谁不怕呢?老刘家这方面可是有先例的,韩信死,萧何疑,孝文对付周勃,孝景逼死周亚夫,都历历在目,汉武帝能与卫霍相始终,也是卫青懂事,霍去病早逝,最后还来了一出巫蛊。
刘询是念旧不假,对有旧恩的许氏、张家,以及丞相丙吉都十分厚待,连在郡邸狱中为他做乳母的两个女囚家人也一一找到,让他们富贵衣食无忧,而对张敞、韩敢当、辛庆忌等辈功臣,也是加以重用。
但唯独任弘,他已经是一把被藏起来的弓了,君臣大防让二人注定渐行渐远,至于要不要扒皮烹了,主动权也掌握在刘询手中。
他是任弘一手参与塑造的完美皇帝,聪明远识,制持万机,比汉文帝还厉害,从灭匈奴归来后,对功臣的安置和对佽飞军的拉拢便足见一二。
但刘询也是视天下为私的独裁者。
刘询现在念着旧情,可十年后呢?任弘说不准。
任弘再拜:“陛下是一代圣君,自能与所有功臣君臣相宜,善始善终。”
赵广汉被任弘、赵充国救下了没死,至于盖宽饶,那也不算啥功臣……
“臣也不是范蠡。”
任弘抬起头,用一句话化解了刘询这没来由的愤怒。
“臣想要效仿留侯,想要效仿老子!”
“如留侯一般,功成身退,像老子一样,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乘青牛而西行,世人莫知其所终!这大概是臣,能想到最好的始终了!”
……
任弘已经告退,而刘询仍坐在宣室殿中,想着方才的对话。
“老子周衰遂去,你又是为何而去?”
“大汉极盛,陛下权衡万机,十三州部国泰民安,黎庶有产,一切都在向好,有臣无臣并无区别。”
“陛下常说,臣是太白星,臣曾见到过霍将军如明月高悬,又曾于陛下这东皇之阳,六龙之侧辅佐同行,臣之幸也,此生足矣!”
“臣现在愿做一颗流星,划过大汉天际,照耀西天一角,穷追郅支之寇,驱散任何敢犯大汉者。”
刘询没有答应下来,但心中却已如释重负,这应是任弘真正的打算,完全不像魏相揣测的那般险恶阴暗,甚至是能让君臣两全的办法,但代价却是任弘个人的牺牲。
先前的恼火消失,反而转化成了一丝愧意,想到魏相的弹劾,刘询眼中闪过嫌恶。但这是不示人的密奏,除他之外无人知晓,而刘询还说了,要与所有功臣有始有终,魏相功劳不大,但亦不可贸然杀戮。
“撤了魏相的职,让他去岭南做苍梧太守,陪陪在南海郡的赵广汉罢!”
刘询起身踱步,思索着后续的事,既然西安侯不负他。
他自不会负了西安侯。
就这样让西安侯飘然西去,显得太过慢待功臣,刘询还得好好想想如何操作,能让此事变成一桩佳话,变成世人对他的赞颂。
“周之兴也,吕牙在殷……”
想到这,刘询捋着须,笑道:“如吕尚封于海滨夷地一般的佳话!”
……
刘询不知道的是,任弘的话,依然和往常一样,半真半假。
踱步离开未央宫,上了自家马车后,任弘摸了摸有点湿的后背,却又露出了笑。
西出之后,究竟是旅游、出使还是大杀四方,就不受刘询控制了。
在大汉,若不谋篡,下半辈子就只能做孙子,天天担惊受怕小心翼翼。
可到了葱岭以西。
我能做“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