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永光五年(公元前38年),汉高宗孝明皇帝驾崩后十年,贺王弘十年。
南印度大国百乘王朝都城安达罗城外,炮声隆隆,曾抵挡过羯陵伽国大军征讨的城墙,在汉军炮火中轰然坍塌。城内哀嚎四起,城外汉军却见怪不怪——自从贺王殿下将青铜炮作为太白军标配后,中天竺、南天竺不知有多少城池随着大炮轰鸣而陷落。
看着前段时间还十分硬气的百乘王灰溜溜带着臣民开门投降,骑都尉王曼不由喜道:“都护,贺王殿下有言,真理只在大炮射程范围内,果然如此!”
他口中的都护,便是站在戎车上,手持千里镜的陈汤。
十年过去,陈汤亦已到中年,然锐气未消。这十年间,贺王主要精力放在征服印度全境上,先时只有一个“北身毒都护府”,后改身毒为天竺,随着汉军兵锋所至,陆续设立了北天竺、西天竺、中天竺三都护。
在贺王大子任白与王凤带着来自河中的骑兵顺恒河而下,占领华氏城后,贺国主要攻略目标就转向南方。三年前,贺王以陈汤为“南天竺都护”,海陆并进,逼迫各小国臣服,唯一的阻碍,便是南天竺最大的国家,百乘国。
按照杨恽大作《身毒风土记》所载,这百乘国乃是孔雀王朝无忧王死后,由南天竺安达罗族所建,信奉婆罗门,如今已传十余代,地广六千里,人口繁盛,有市府三十,步兵十万,骑兵二千,象千头。
不过这所谓的十万大军,早在一年前的阵战中,就被陈汤以万余人击溃,百乘王只能放弃了国土西境,退守都城,希望用南天竺炎热的气候让汉军不战而退。
陈汤也不着急,一点点吞并百乘国土地,招降各地小酋,最终等到入冬时节,才利用当地土人运输粮秣,率军兵临城下,终有今日之胜。
这下,就算百乘王举行马祭,向他们信奉的神明献祭牛、马、象、村庄和黄金,也无济于事了。
陈汤与王曼催马进入安达罗城中,却见此城周三十余里。土地沃壤,稼穑丰盛,而百乘王族和婆罗门、刹帝利皆捧着花果裸形投降。
除了婆罗门僧侣,亦有其他教派,有裸形修炼的耆那教,也有浮屠,这些浮屠与北天竺的大众部不同,乃是“上座部”派,虽然两派教义有何区别王曼也不太清楚。
但与被迫屈膝的婆罗门不同,浮屠对汉军占领百乘,却是持欢迎态度的。
陈汤与王曼同车进入,眼看道路两侧浮屠皆合掌作揖,笑道:“毕竟贺王已被浮屠承认为‘转轮圣王’了。”
这还是三年前的事,任白攻占无忧王旧都华氏城后,任弘亲自去了那边一趟,祭拜了无忧王之墓,将倒下的铁柱重新竖立,又出钱恢复了因战争损毁的珈蓝寺。
此事让中天竺的浮屠们备受鼓舞,自推崇佛教的孔雀王朝灭亡后,继而在恒河流域崛起的巽伽王朝、甘婆王朝都信奉婆罗门,恢复马祭,百余年间许多佛教寺院被毁,大量僧侣只能逃到对浮屠较为宽松的北天竺去,得到了希腊人弥兰王的庇护。
现在有了贺王撑腰,浮屠便能重返华氏城,这下大众部、上座部浮屠也不争执教义了,在贺王出钱举办的华氏城佛法大会上,他们一致认为:“任贺王是继无忧王、弥兰王后,降临天竺的第三位转轮圣王!”
转轮圣王,乃是佛教中最伟大的君主,自释迦牟尼后,只有两位,孔雀王朝的无忧王乃是“铁轮王”,来自巴克特里亚的弥兰王是“铜轮王”。
按照这排序,任弘应是银轮王才对。
但北天竺那些颇受贺王礼遇的僧侣却坚持以为,任弘当为金轮王!
争执之时,却忽然出现了“祥瑞”,华氏城珈蓝寺中,竟然绽放了多年未见的优昙花!
这是金轮王现世的标志啊!
伪造祥瑞这一套,中原儒生玩得贼溜,移植到天竺后倒也好使,不管心里服不服,浮屠们最好接受了这点,在华氏城尊任弘为“金轮法王”!
那一日盛况,陈汤是亲眼所见的,却见头发斑白的贺王殿下着汉服,受金轮,公布了自己的“七宝”,作为传国之物。
一日紫金轮,有千辐。
二曰白象,有六牙。
三曰赤色神马,朱头乌髦,名曰萝卜,虽然萝卜已逝世,但贺王宣布,其子孙享有印度神牛一般的待遇。
四曰明月化珠,乃是大汉孝明皇帝当年所赐随侯珠。
五曰玉女后,身旃檀香,便是贺王夫人,小乌孙女王瑶光。
六曰主藏圣臣,则是贺国相邦杨恽。
七曰主兵大将军,御四域兵,任弘选了赵汉儿。
不过在骑着白象于华氏城中溜达一圈后,贺王私底下与任白、陈汤交谈,却对此嗤之以鼻:“我肉照吃,生照杀,这所谓转轮圣王,不过是诓骗天竺僧侣之事,汝等亦是如此,明面上尊敬浮屠,实则只是要依仗他们对抗婆罗门。”
贺王也不愿这样啊,但尽管经营了快二十年,但天竺汉人数量,也不过十余万,要统治天竺五境数千万生民,确实有些困难。即便所有汉人孩童都接受了教育,但官吏数量稀缺。百年之内,像中原那样搞郡县制是想都不要想了,很多地方,必须依靠土人方能征税。
那就只能玩封邦建国了。
一开始,任弘想将汉人弄成最高种姓,利用婆罗门统治当地。但北天竺还好,毕竟已经被希腊人、塞人轮番统治,怎样都行。但到了中天竺、西天竺后,当地婆罗门势力强大,十分抗拒,不肯接受所谓“天龙人”骑到自己头上,只愿承认汉人为刹帝利的一种,而教唆首陀罗反抗之事时有发生。
贺王渐渐失去了耐心,幸而他最初亦是婆罗门、浮屠两手抓,既然婆罗门不合作,那便转而用浮屠来打压他们,在中天竺复兴佛法,还弄到了转轮圣王的加持。
陈汤是明白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这转轮圣人,就犹如中原的圣天子,得了正统。而浮屠能说服民众尊贺王,贺王有生之年一统天竺便少了许多阻力。”
连话术都几乎一样:儒生说“仁者无敌”,仁王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便是兵不血刃,敌国降服,百姓携壶提浆以迎。
而浮屠也吹嘘说,谓金轮者,诸小国王各自来迎,作如是请:我等国土宽广丰饶,安隐富乐,多诸人众,唯愿天尊亲垂教敕,我等皆是天尊翼从。都不用发令,四方自然主动臣服了。
至于死活不肯降服的,就由陈汤他们这些被浮屠认为是金轮法王麾下“罗汉将军”的兵宝征服了。
等进了插上贺国五星旗的百乘王宫后,骑都护王曼作为中天竺都护王凤的弟弟,年轻尚轻,东张西望下见宫中贵人皆皮肤黝黑,不由诧异:
“北天竺婆罗门、刹帝利容貌皆与塞人类似,高鼻而深目,而首陀罗肤色黑褐,鼻子偏平。这南天竺之婆罗门、刹帝利竟是比北方首陀罗还黑。”
陈汤道:“故而北天竺、中天竺婆罗门,皆以为南方的百乘是不知正法不行种姓的异教异国。”
不过百乘王室显然认为自己才是正统,他们的王宫中竖立着湿婆铜像,跳着创造和毁灭世界的天舞,动作夸张,而屋顶上,还有让人过目难忘的“林伽”,其形象也就是男人的那活,呈勃起状,十分粗壮,又以“约尼”为底座,象征女性。
王曼听他的天竺小妾说过,湿婆和其妻交合,一做就是一百年!
按照百乘人的说法,湿婆本就是他们崇拜的大神,是北天竺婆罗门将湿婆拿去加进了教义里,如今却反过来认为他们是异教异国,殊不知他们才是正统!
陈汤去过埃及,与希腊人打过交道,深知这些多神崇拜的教派,用贺王的话说,都是“拿来主义”,婆罗门、刹帝利作为征服者,也将天竺本土的神明融入了他们的神话中,如今不过是大融合大乱炖的产物。
所以将汉人的东西加进来也毫无违和感,这是贺王正在做的事。
诸如宣扬“老子化胡”之说,弄了一本《老子化胡经》出来,宣扬中原圣人老子西出函谷后不知所踪,原来是到了天竺,点化了迦毗罗卫国释迦族的乔达摩悉达多,便是释迦摩尼。反正佛经里佛祖前世故事也多是胡编乱造,不差这一桩。
而征服中天竺后,任弘又从昔日的迦毗罗卫国,也就是后世的尼洛尔一带,招来一批所谓的“释迦族后人”。察其容貌,发现与一般的天竺婆罗门、刹帝利不同,而与中原人颇似。
“佛祖容貌,亦是眼睛绀青色、肤色紫磨金色身,皮细薄润滑。”
好了,这下,佛祖也被钦定为中原后裔,某位“东方王子”之后了,未来可能还会瞎编他是黄帝、炎帝的玄孙呢。
明眼人尽管知道任弘是胡编乱造,但毕竟现在他当权,他说了算,等瞎扯一百年一千年后,可能就会弄假成真。
做了金轮圣王后,任弘又下令,自此之后的珈蓝寺中,佛祖塑像,必须是中原模样,衣服要右衽,头发要扎圆髻,横着插一根玉簪——当然,最好就以贺王殿下本人为原型来雕塑,至于佛祖身边的罗汉之类,则以陈汤、赵汉儿等人容貌为依据。
这点浮屠们倒是无所谓——最早的佛祖造像,就是他们受中天竺婆罗门迫害北逃后,在犍陀罗等地受希腊人影响造出来的,那些佛祖,一个个都是希腊人、塞人模样,不也照样拜么?
“在百乘国和安达罗城修的珈蓝寺,其浮屠雕像亦当如是。”
陈汤叮嘱了跟来的匠人,这安达罗城将改名“望周城”,作为南天竺都护府的治所,贺王很大气,直接让陈汤在南天竺设幕府,征伐不必向他请示,又在此划了十城作为他的封地,俨然将南天竺封给陈汤的架势。
“天竺五境,如今只剩下东天竺了……”
而东天竺再往东,越过大海,就是汉家天子几年前匆匆在扶南国设立的“安南都护府”。
自从二十余年前西出后,这些远离家乡的游子,从未离家如此近过,但越近,陈汤却越发不安,这十年间,贺王与大汉天子的关系,有些微妙啊。
……
果然,在陈汤攻占百乘数月后,一支来自安南都护府的商船来到了望周城,让人没料到的是,这里面居然还有持节的汉使,秘密找到陈汤,向他宣读了来自汉家天子的诏书。
“盖圣王之法,以德设爵,以功制禄,劳大者禄厚,德盛者礼丰。故周时,广建功臣为诸侯,并启土宇,并受备物。先帝缘周时故事,封大司马大将军弘为贺王,镇西牛贺洲,所以表章元功,殊异贤哲也。”
“然周之兴也,功不在叔旦一人。今有平西侯汤,以太官斗食之身,投勺从戎,单骑西行从军。从大将军征乌弋山离国,立西海舟师,降狮子国,后远征海西,威震埃及,犁轩城击走大秦摄政凯氏,立功万里之外,名显四海。今更以寥寥之众,击灭百乘,不烦一夫之役,不开府库之臧,威震百蛮。”
“昔时召公有夹辅之勋,封燕侯,太公有鹰扬之功,封齐侯。贺王者,朕之召公也,汤者,朕之太公望也,以其功直追贺王,不宜久为列侯,故封君为‘百乘王’!”
“以百乘王陈汤为鹰扬将军,使持节护南天竺、东天竺,锡君青土,苴以白茅,对扬朕命,以尹贺南!又授君玺绶策书、金虎符,赐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百。”
“钦哉!敬敷训典,以服朕命,以勖相我国家,永终尔显烈!”
制书读完,使者等着陈汤接下,但陈汤却缄默良久,忽然一挥手:“此乃假汉使,欲以假节诓骗于我,离间君臣,架出去!”
王曼等一愣,然后便听命行事,将那“假汉使”赶出王宫。
陈汤倒是清楚,这不一定是假的。
但他已经做了选择,只暗叹道:
“我虽在行伍,然年少好书,亦读《左传》,春秋之时,鲁国季氏家臣南蒯叛乱,事败后逃至齐国,齐景公呵斥其为‘叛夫’!南蒯解释说,臣欲张公室也。然齐大夫子韩皙却说……”
“家臣而欲张公室,罪莫大焉!”
“我名为汉家列侯,实为贺王家臣。汤在汉不过一太官奉食吏,来了西边,却蒙贺王所擢,嫁女与吾,带着舟师东征西讨,威行天竺。如今立足百乘,辖境六千里,不必天子遣使来封,此地亦听我号令,与百乘王何异?”
“故,汤之主君乃是贺王殿下。”
陈汤将那份制书扔进了火中,态度坚决:
“至于我封君的封君?”
“不再是我的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