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始四年四月壬寅这天,遥远的长安还只是轻微震感,人们或毫无察觉,或停下脚步面面相觑,然后又匆匆汇入忙碌的车流中,为各自的生计职责奔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在距离震中较近的临淄郡西安侯国,却是另一幅光景。
西安侯国已立数载,随着任弘功劳越来越大,去年又因北庭之战力挫单于,增加了一千户,今已有七千户之众。大半个县理论上都成了西安侯的食邑,虽然任氏不能直接来统治,但七千家之赋税输于侯府,将粮仓堆得满满当当。
西安侯家的府邸和庄园坐落在县城外,汉制,列侯可在侯国拥有百顷地产,良田在庄园外环绕,其中不少种植了来自西域的新作物:豌豆、蚕豆、棉花、安息芹、大蒜、洋葱、胡萝卜、黄瓜,还有一个被西安侯命名为“白乌鸦”的葡萄园,葡萄架子。
虽然结的葡萄很小且酸,跟车师的没法比,而安石榴、核桃树也尚未长大结实,但仍引得附近临淄富豪常来观望,购买这些异域蔬果,成了临淄庄岳之市的新风潮。
但西安侯庄园最重要的区域,莫过于那上千亩试验田,来自济阴郡的黑脸农官氾胜之,已经按照与西安侯的约定,在这种了三年地,他的“馊种法”和“区田法”取得了巨大的成效。
第一年,花费人力将精耕细作做到极致的试验田,便已经达到了与任弘约定的“十石”。
第二年十一石,而今年青苗已经渐长,氾胜之希望能继续打破记录。
“我已经在信中向西安侯夸口了,每亩要取得十二石的高产!”
他却是忘了三年前嚷嚷的“亩产百石”了。
区田法的名声已在齐地不胫而走,西安侯国的百姓都听说西安侯国的农官是有大能耐的人。
西安县人多地狭,土地养不活越来越多的人口,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比如西安侯,则田连阡陌。
民间溺婴之事时有发生,活不下去的人涌向大城市临淄,在齐地,经商不会遭到鄙夷,而是正经主业。甚至还有人将目光瞄准了大海对面的辽东、四郡和朝廷使者正在探索的海外。
但远水不解近渴,这里恰恰是区田法能大显身手的地方。
氾胜之也不藏私,按照任弘的嘱咐,将此法教与本县田啬夫,再推广到乡里力田。已有不少人家学了去后试种,虽然累了些,用的粪肥数量也大,但亩产确实能有翻倍之效,三四石的高产成了常态。
除了区田法,氾胜之还利用侯国农官的便利,总结了种瓠法、穗选法、种瓜法、调节稻田水温法、保墒法、桑苗截干法等,皆是能造福于民的农作经验。他更将西安侯从西域引进的作物琢磨了个遍,慢慢总结了这些植物的习性,记述在简册上。
眼看西安侯国欣欣向荣,与西安侯约定的日子也渐进,氾胜之都等不及今年丰收后向西安侯报功,希望他能信守承诺,将这些技术推广到整个关东了。
但四月壬寅发生的事,几乎将西安侯国数年成果毁于一旦!
虽已入夏,但这天的天气热得有些离谱,像是一口烤了一天的瓦缸,整个倒扣在地上,没有一线裂缝,更漏不进哪怕细细的一丝风来,在地里干活的农夫都快热晕了,庄稼也蔫蔫的,氾胜之顶着草帽巡视田间,却听到了一阵疯狂的狗吠!
整个庄园豢养的狗子,不论是黑狗白狗,都在连绵不断的缩尾狂吠,尤其是屋子里的,似是想要挣脱绳索逃得远远的。
鸡埘里的雉敛翅贴地,马厩里的驴马不断撅蹄,也加入了合唱,一切都透着不寻常。
氾胜之还来不及细想,却感觉有声自东南方起,殷殷如雷,其声渐近,忽然地底如炸开了一道雷,继之俨如数十万军马飘沓而至,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地动了,地动了!”
田地里的农夫骇然,都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一动不敢动,等动静稍微过去后,而氾胜之抬起头时,看到了令他心痛的一幕。
西安侯府邸大概是修得够结实,在晃动中竟然撑了下来,只是落了些瓦片,但附近里闾简陋的民屋就不行了,齐地木材已经稀少,许多屋子用的居然还是战国时的木材,早已枯朽不已,此刻便在地动山摇中轰然折断,将屋内的人整整齐齐压在了下面。
而前年才立起来的葡萄架子就更撑不住了,一棚接一棚的倾倒,氾胜之曾细心照料的藤蔓落了一地,那些还嫩绿的小葡萄,又被惊慌失措的人践踏而过。
恐惧在整个西安侯国蔓延,所有人都惊愕不已,或不断稽首,瑟瑟发抖。一直跟着氾胜之的西安侯家仆们哭了出来,但出于职责,下意识地就要去扶起那些葡萄架子,去追惊慌逃走的牛马,却被氾胜之拉了回来。
“先救人,救人要紧!”
这黑脸汉子在灾难后嘈杂的环境中大声呼喊,将田地里的农夫们聚集起来,带着他们,朝屋舍十倒二三的里闾冲去:
“谷帛乃天下人之命脉,但只要人还活着,不管麦稻粟黍还是蚕桑丝麻,都能从地里再种出来!”
……
位于震中的琅琊郡首府东武城(山东诸城),场面远比西安侯国和临淄恐怖。
今天早些时候,就有人在东边的琅琊海边,发现起了大风,波浪高涌,海水里的荇藻交萦,无端而泡沫上腾,有若煎汤之沸。
而后海水忽然沸起,汹涌异常,东武城中的里闾陋巷子,无数老鼠从各个缝隙钻了出来,这时候也不分仓鼠厕鼠了,皆仓皇而走。
少顷,果然发生了一场大地震,若按后世统计,起码七级以上!
一时间地方屠裂,城郭墙垣崩塌,都是些高危建筑的市肆几乎被夷为平地。
梁丘贺是东武城本地人,专精于《易》学,等他抖掉身上的砖瓦灰尘,从丘墟里站起身来时,发现外面一切都变了样。目光所见几乎所有屋舍都倾倒了,瓦砾塞满市井,房梁下压着死人,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市井成了屠场。
还能走动的人陆续站起身来,或徒手去挖掘屋舍寻找失踪的亲人,或绝望地仰天哭嚎,呻吟遍布全城。
幸亏大难发生时,梁丘贺正妻儿和站在庭院里,又出于为人父夫的本能,死死将她们护在身下,而倾倒的梁柱也倒在了旁边,没直接砸死他。
余震还在不断发生,活人也不敢在城中久留了,他们开始下意识地朝城外走去,梁丘贺找不到自己的冠,更挖不出自己的简,只将儿子背在身上,让妻子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跌跌撞撞往外走。
一路上看到了数不清的尸体倒毙,多是被重物砸死,路过官寺时,发现这儿也被巨力抹平。正在开大会的官吏们,从琅琊太守到东武城县令,几乎全灭。郡丞虽然还活着,却几乎被吓傻了,根本无人组织救灾之事,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官吏们也和小民一样慌乱,各顾其性命。
倒是琅琊郡尉连家眷都顾不得救,带着一群来自外地的门客冲到城外去了。
“将头埋在我背上。”梁丘贺如此嘱咐儿子,将他往背上挪了挪,从遍地的尸骸上迈了过去,余震仍在不断发生,他们必须离开这座死亡之城。
城市外围亦是一片惨相,来自城内的众人胆战心惊地站在空地上,回头望着他们过去数十年的生活毁于一旦,而东武城边上,一座丘陵已经彻底崩塌,泉水不断从缝隙里喷涌而出。
而远处的天象极丑,遍天都堆满了破絮似的云,夕阳像血一般红。
真是应了《十月》所言: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梁丘贺的儿子才七八岁,被这一幕惊吓过度,趴在父亲背上哭哭啼啼,他妻子也颤颤巍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良人,这究竟是……”
“是地震,也就是百姓常言的地动。”
梁丘贺没有多说,但在齐地儒士看来,之所以会发生地震,是因为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而地动的具体原因,按照他们《易》和《春秋》的推演,那可就能说上一昼夜了。
《易经》以日、月、星辰、水、地分别来比拟人间社会的各类群体和事物。比如,以地来比拟处于阴位的社会角色,上位为后妃,中位为大臣,下位为庶民。
上位地震对应后妃不顺从,中位地震对应大臣作乱,若是下位地震,则对应庶民离叛!这些在《春秋》里都是能找到例子的。
梁丘贺暂时无法推断他们琅琊的地震属于哪种灾异警示,反正肯定和上位者不德有关。
“《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以视万世之君。自从大将军开西域,对匈奴用兵以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春秋》所记灾异尽备!”
他的老师是在朝为官的太中大夫,故梁丘贺对政事十分关注。
就在这时,周围的灾民再度惊呼连连,指着一处地方,梁丘贺转过身,随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里是一年前新修的建筑:孝武皇帝庙!自天子给汉武上尊号立世宗庙后,不仅在长安有庙,汉武帝生前巡视过的四十九个郡国也皆立庙。
琅琊作为海滨圣地,有仙岛传说,秦始皇帝时,徐福就是在此东渡不归。同样喜好求仙的汉武帝自然要常来旅游,他曾三次巡幸琅琊,在琅琊交门宫祭祀蓬莱仙人,登琅琊台观沧海。
而琅琊太守为了讨好新天子混政绩,大兴土木,将孝武庙修得又高又大,俨然成了琅琊最坚固最高大的建筑。
而现在,随着余震不断,孝武庙也在摇摇欲坠,即便有琅琊郡尉不要命地亲自去救,却依然在几度挣扎后轰然倒塌!
一阵尘埃落定后,视野里只剩下一片废墟,用漆涂红的庙门崩裂,寝堂倾塌墙垣歪斜,华丽的砖瓦落了一地,孝武的灵位被柱子砸成了碎片,被琅琊郡尉逼着进去抢救的人,也压死了数人。
琅琊郡尉吓得面色苍白,在庙前稽首告罪不已,于他而言,整个东武城毁灭,人全死光,也比不上一座孝武庙坍塌带来的后果可怕。
连孝武皇帝之灵都无法与地震抗衡么?绝望和恐惧在灾民中蔓延,梁丘贺将哭泣的妻儿抱在怀中,只喃喃道:
“长安朝堂之上,也要来一场大地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