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炮时,陈汤让人瞄着两百步外巨大的三列桨帆船,结果二十门炮,顺利打出去的十八发才一中,即便铜炮上安放了准心,考虑到风向等因素,抛物线是极难控制的。
任弘这边则是平放,距离是短了点,但准头更足,二十发有三架哑炮,另外十七发瞄着百多步开外的罗马军团,你别说,还真中了两发!
只是效果却一点都没发炮时的声响震撼,铁球未能洞穿数人,打得罗马人阵列支离破碎,也没有在地上疯狂弹跳伤人,留下残肢断臂——滑膛炮的炮弹没法转起来的,虽然正中方阵,但也只是砸坏了两面盾牌,砸死了后面的人,让这个方阵陷入暂时混乱而已。
就是加强版的弩砲。
那种大炮一发,就响若霹雳,声震三百里,弹子可击三四十里,一遭轰击,山崩地裂,屋宇被击,坍塌平地的黑科技,还是等两千年后再说吧。
任弘这炮啊,就是弱化版的明代佛郎机:最大射程三百步,然虽远无用,炮弹飞到去,早已没了威力,弹子多坠,无力难准,有效射程跟弓箭差不多。
所以任弘倒也没有失落,因为这一轮发炮,是为了涨士气。
“我军有神雷相助,必胜!”
士气是比武器更重要的东西,不然接阵一瞬间,五千托勒密军队和庞培带着的三千人都跑了怎么办?听说庞培之所以输给凯撒,一个原因就是在希腊招募的部队在决战时一触即溃。溃逃就算了,还高呼“我军败了”,顺便跑回营地将许多财物席卷一空,素质相当低劣。
这样的事,现在的庞培和那群雇佣兵说不定也干得出来。
对面罗马第十军团只有四千多,但此处的汉军也仅有三千,战争是什么?战争就是能以众凌寡,绝不以少打多。
果然,原本在托勒密军被罗马军团所败,士气有些低落的联军,在听了十几声响,又看到对面阵列有序的第十军团忽然陷入了一阵混乱和茫然,都兴奋地高呼起来。
跌倒谷地的士气好歹回了一点,至少他们看到了抱赛里斯人大腿获胜的希望,不至于还没开战就调头逃跑了。
这时候,让任弘都不禁赞叹的一幕出现了,在短暂的混乱后,罗马人重整了队列。各个百人队列成三列阵,前面全是举着银灿灿鹰旗的掌旗官,在一阵激越的号声里,不紧不慢地前进着。
和被一窝蜂和神火飞鸦冲脸就吓得退却的希腊佬和埃及人不同,第十军团居然不退反进。
“为何如此无畏?”
“因为他们是‘骑士!’”
这个军团可以说是所有罗马军团中最负盛名的一个了,得名自公元前58年的高卢,第十军团的某一个士兵开玩笑说:“凯撒现在做的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他的诺言,他原来只答应过第十军团担任卫队,现在却让他们当上骑士了。”
人人皆是骑士,这是第十军团的自傲,他们自建立伊始就一直被凯撒视为最可靠的部队,在与庞培决战时,第十军团在最关键的时刻决定了战局。
他们一往无前,哪怕是面对未知的武器——军团的长官们一致认为,那是赛里斯人的魔术,威力似乎跟弩砲差不多,不必惧怕,只需要冲到近处,自然失去了用处。
第十军团清一水的重装步兵,以标准的三列横阵方式行进,中间夹杂轻装辅助步兵,中央三个大队一千五百人,左翼面对庞培军两个大队一千人,右翼面对托勒密军四个大队两千人。
右翼的托勒密军队无法承受这如山一般的压力,站在一线的埃及弓手匆匆将手里弓拉满弦,前后不一地胡乱射出了第一波箭矢!
箭矢稀稀拉拉落下,罗马人熟练地举起盾牌,单膝跪地将箭挡住,然后不紧不慢地再度起身前进。
任弘已经注意到,罗马人的阵列并非一条直线,而是斜线。
“阵列依次出动攻击形成斜线,加强的右翼最先接敌人,这是斜击战术啊。”
确实,中央和左翼还在射程之外,右翼的两千罗马士兵,便率先与五千托勒密军接触,他们对埃及人射出的箭无所畏惧,扛了第一波后,便迅速变换成锋矢队形,发起了果决的急速冲锋!
这让刚被“宙斯之雷霆”提了士气的托勒密军队慌了神,命令下的很急促,无非是前排的希腊人方阵放平长矛,后方的埃及弓手继续施射。
但右翼的罗马人一口气就跑完了百余步的距离,成排的重投枪被狠狠掷出,然后是盾牌和长矛撞击在一起的巨响。
托勒密军人数虽多,但不管是希腊人还是埃及人,都怯于和可怕的罗马人肉搏。他们排成巨大而笨拙的方阵,根本无法有效抵御罗马人分队灵活凶狠的攻击,就像一头蠢笨的大象,遭到一群饿狼的围攻。
反观罗马人,兵士们娴熟无比地变换着大队与小队的队形,让整个阵法呈三角形楔入,试图撕裂托勒密军的防线。
他们显然是想先击溃托勒密军,再配合中央的同伴,对汉军实行包抄。
这战术,仿佛是在对汉军大喊:“你们被包围了!”
这让汉军许多军官勃然大怒:“彼辈不过四千多人,就想要包围万余大军?大秦国人也太嚣张了!”
任弘摇头,他和手下的士卒们都感觉受到了侮辱,毕竟和汉军在东方、印度一样,罗马人也在地中海世界以寡敌众惯了。
但这场仗,势必让轻敌的第十军团付出代价!
五千对两千,托勒密军不知还能撑住多久,中央的一千罗马人已经靠了过来,面对未知的赛里斯人,他们比右翼的几个大队更加谨慎。
“蹶张弩准备,发重矢!”
任弘下达了命令,远程火力是汉军最大的优势,务必让罗马人在结阵前就遭受损失。
汉军的弩没有贸然发射,直到敌人进入八十步内,早已上好弦举了许久的蹶张弩才被材官扣下悬刀,菱形的箭矢直扑敌人。
罗马人照例持盾抵御,两排盾牌将正面、头顶防御得严严实实,可当弩矢飞到跟前时,他们还是吃了一惊。
只感觉手里的盾牌遭受重击,好像射来的不是箭,而是一排标枪,力道十足,甚至有弩矢射穿了质量差的盾牌,将士兵的手和盾钉在一起,鲜血淋漓。
七八十步尚如此,更近还了得?
罗马人立刻习惯性放下盾牌,准备像右翼那样,在敌人下一轮施射前冲刺,但只感觉眼前一花,第二轮齐射竟又来了!强弩云集雷发。
怎么这么快!罗马人只得又举起了盾牌,但还是有人应声倒地,锁子甲面对这个距离的锥形重箭,也无法完全抵御,防护较少的轻步兵更是损失惨重。
他们不知道,汉军的材官也以三线列御敌,每列三百人,轮番上前,更有一百人专门负责给弩上弦,这种战术弥补了弩机射击速度慢的缺点,若是配合得当,速度能比得上弓。
这迫使罗马人不敢像右翼那般直接冲锋,不得不结成严丝合缝的龟甲阵,在弩矢连续不断的攒射下前进。
“第二轮炮击。”
敌人已至六十步内,任弘让神机营再度放炮。
后膛子母炮的优点便在这时候显现了,长管形的母炮后部有腹,腹上开有大孔,供安放提前装好弹丸和火药的子炮,母炮是铜铸,子炮则是熟铁,因为铁膛较铜膛耐烧蚀,能延长使用寿命,铜炮管则不易炸裂。这会直接将子炮一换,赶在炮管还不算烫前,还能打一发。
炮口被调低,瞄准了已比第一次近很多的敌军方阵,随着火绳烧到尽头,一阵烟雾伴随着轰隆巨响,二十门炮陆续发射,将铁弹送到了方阵面前!
不再是最远射程的轻轻推攮,而是直接轰碎了两面盾牌,方阵一角直接崩塌。因为罗马人站得太密集,十多人被巨力牵扯摔倒在地,有两人当场死亡,而铁弹则沾着血迹,冒着烟嵌入了地上。
相距百步之内开炮准头足了很多,十可中二三,一共四个百人队挨了炮,在未能重新整队前,又遭了一轮弩矢攒射,伤亡迅速攀升。
五个百人队已经丧失了战斗力,但还有十个百人队没有退却,反而加快了速度,甚至有人捡起了掌旗官死亡后落到地上的鹰旗,继续前进。
谁会让第十军团和大队的旗帜受辱?没有人,除非全部战死!
任弘抬起手,让神机营撤下,理论上子母炮可以几分钟内连发,但炮管无法承受持续射击,隔一段时间就需休息以冷却,不然分分钟就坏给你看。故每时辰平均只可能发射十多发,且根据神机营测试,铜炮约100发后,就已不太堪用。
任弘带来的一共是五十门炮,等带回去时,就是五十架废铜烂铁了。
火炮只是锦上添花,真正得靠的,还是硬碰硬的阵地战。敌人的嚣张士气已经被弩阵和第二轮炮击轰碎,脚步没有之前坚定和迅速,甚至有了肉眼可见的杂乱。
这就是早期火器效果本不如弓弩,却被运用的原因——心理震慑太大了。
又两轮弩矢后,盾牌上扎了许多弩矢的罗马人终于靠近了汉军,随着龟甲阵散开,在炮火和弩阵中没有受伤的罗马士兵们手持重投枪走出队列,伴随着助跑冲锋,朝汉军阵地用力投掷了出去!
这是职业士兵们无数年训练的战术,虽然投枪准确精度不够,但齐齐投掷亦能重创敌人,并产生巨大的震撼力,使敌军阵地短时间内陷于崩溃,而为己方制造冲锋良机。
确实有几根投枪洞穿了盾牌,甚至深深嵌进了汉军士卒的铁扎甲里造成伤亡。
但标枪和火炮的震撼,谁更大?
汉军临危不乱,举盾顶住了重投枪的进攻,虽有些许伤亡,但并未像右翼的托勒密军队那般濒临崩溃,随着一千多名罗马士兵大喊着冲锋上来,双军开始短兵相接。
汉家环首刀对罗马短剑,吴魁藤牌对罗马大盾,戈戟对投枪。双方厮杀在一起,这是男人之间的对决,到处都是鲜血、汗水的气息,甚至还有屎尿气味,大概是某个年轻的罗马士兵被火炮吓尿了。
阵战考验的是勇气与秩序,双方都是职业士兵,都是十年前开始脱颖而出。一方跟着任弘征服了河中和印度,甚至曾远征华氏城;另一方则追随凯撒,征服了高卢,渡过卢比孔河夺取罗马,越过亚德里亚海战胜了庞培。
对方乃是此生罕见的强敌,老兵对老兵,骄傲对骄傲!
但正面战场上,汉军人数是对方的两倍,前排的盾刀兵与罗马人厮杀在一起,稍靠后的戈戟兵则利用长度优势,兵器斜向下,专门进攻罗马人的下三路,盾牌顾不上保护的小腿和脚踝。
罗马士兵没穿胫甲,就一双凉鞋,脚踝被戈胡一划,顿时痛呼着倒地,面前高高举起环首刀的汉人则乘机朝他们狠狠斩下,但又被旁边冲上来到了罗马人将利剑刺入胸膛!
双方不分胜负,但因是以寡敌众,罗马人的伤亡更大些。但他们在死撑,前排的士兵筋疲力尽后,就被后排的同伴替换下去,这也是罗马人的战术,进攻在一条很宽的战线上展开,通常要进行好几个批次的替换才结束战斗。
他们只需要等待右翼的同伴击破托勒密军,包抄过来,完成斜击战术的目标。
但就在这时,隆隆的炮声再度响起,随着托勒密军不出意料的败退,先前没有起用的十门炮早就被安置到了中阵与右翼附近的高地处,瞄准了即将取得胜利,离他们越来越近的罗马人。
密集步兵方阵遭遇火炮攻击,尽管抛射准头不足,但面对随时可能了落头上的铁弹,意志再坚强的士兵都会陷入混乱。而汉军的一千弩兵也被任弘调到了这边,列成三排,保护炮兵阵地。
这让右翼的罗马人压力倍增,一个大队四五百人被派遣出来,组成四个方阵,朝炮兵阵地发动进攻。对方的步兵阵列被缠住,击溃弩兵,毁掉赛里斯人那奇怪的武器,只需要一轮标枪投掷和冲锋即可。
赛里斯人的“雷霆”发射频率很慢,罗马人顶着弩矢前进,虽然鹰旗已经连续换了三人,但仍一点点接近了敌军阵地,眼看只剩下二三十步,掷矛手可以出阵投掷了。
但就在这时,前排的汉军弩兵材官在一轮齐射后轰然散开,还没冷却太久的十门火炮也顾不上爱惜了,再度放入了子炮,真的面对着汹涌的扑来的敌军士兵,火炮寿命这样的东西还会有多少人去管他呢?
十门炮瞄着近在咫尺的四个罗马方阵,随着火绳燃烧,再度爆发轰然巨响!
但这次飞出的却不是圆形铁弹,而是数十颗小铅子!
在火药爆炸的力量驱动下,它们飞出了炮管,在数十步的锥形范围之内散布大量的致命的小型弹丸,飞速打向迎面而来的密集方阵!
那些刚跑出方阵准备掷矛的士兵首当其中,每个人都被数颗铅弹打在身上,一时间血花四溅,有的人身体甚至直接洞穿,开了一个个血窟窿。
接下来是听到巨响后匆忙竖起盾牌的方阵,仿佛一千个,不,是一万个罗德岛或巴利阿里投石兵齐齐抛出石子!又像是下了一场金属的暴雨。
四个罗马百人队的方阵皆不能幸免,原本能抵御弩矢的大盾,却被打得满是疮孔,躲在后面的士兵遭滚烫的铅弹入体,他们的锁子甲也无法抵御这力量。
一瞬间,四个方阵好似是被巨力齐齐撂倒,接着是哭天喊地的惨叫和呻吟声。
时代,真的变了,曾经无敌的罗马方阵,现在有了专克他们的天敌。
这一幕让战场上的罗马人、托勒密军队震撼,城墙上观战的埃及女王目瞪口呆,原本还觉得这东西不过是加强版的弩砲,起不了大用,着实是小看了它们。
只顾得上震惊的人们甚至未能注意到,其中一门炮炸了膛,溅射的铅子伤到了自己人,五名神机营炮兵重伤,几个靠的近的弩兵也挂了彩。
正常操作,无伤大雅。
这一轮霰弹齐射几乎改变了战局,罗马人用来突击炮兵阵地的四个百人队损失惨重,伤者多死者少,生还者拖拽着同伴开始撤退,汉军弩兵穷追不止。
而中央的两个大队,迟迟等不来友军的包抄,几次轮换后有些力竭。
左翼的庞培则靠着在埃及待了七年的旧部,用与第十军团一模一样战术,顶住了他们的冲击。
倒是右翼,罗马人的三个大队终于击败了本就士气低落的托勒密军,希腊人和埃及人终究是扶不起,留下一地被罗马短剑斩下的残肢断臂向亚历山大城溃退,不顾城头观战的女王呵斥。
尽管击退了托勒密军,但面对汉军的炮兵阵地,罗马人这次不敢贸然冲击了——其实下一次发射,起码得凉上一刻钟。
右翼的罗马人远离炮兵与弩兵,开始转向,平行移动到中央附近,是要与中路一起夹击汉军步兵?
然而并不是,他们只是掩护了友军的后退,然后便井然有序地开始朝东方缓缓撤离。
“陈汤与王凤也胜了。”
任弘看向北面,罗马人选择了撤退,却不单纯是因为汉军的远程武器与火炮的威慑。而是因为,在距离战场不远的海面上,出现了凯撒船队的风帆,他们也在向东撤离,凯撒带着两千人分兵夺取亚历山大里亚的计划,显然也随着那边的隆隆炮声与燃起的大火失败了。
更让人愕然的是,凯撒的座舰,甚至还冒着滚滚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