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时间回溯到四个月前,元霆元年七月上旬,五将军刚出征离开长安不久,大汉新出炉的皇帝刘贺就有些按捺不住本性了。
在安乐弹劾任弘反被下狱后,刘贺被吓得不轻,原来做了皇帝也没实权啊,一下子清醒过来。便听了王吉的劝,将那两百多昌邑奴仆从官大半遣散,开始素服陋食,在孝昭皇帝葬礼期间安分了许多,好歹熬过了继位的第一个月。
但到了第二个月,刘贺便有些憋不住了。
按照王吉那老古板的提议,刘贺得严格按照子为父服丧的斩衰之仪。身上一直穿着晦气的丧服就不说了,麻烦的是食物。
他要在孝昭去世的一百天内,只以粥为食,早晚各一小碗而已。百日卒哭以后,可以稍稍加餐,但还是只有干饭。一周年的小祥后,可以食菜果。两周年的大祥后,可以用酱酷调味。丧满以后,才可以饮酒食肉。
这种清淡饮食,导致刘贺来长安后整整瘦了一圈。
直到有一天,刘贺喝着寡淡的稀粥,怀念昌邑的美食,那热气腾腾的涮牛肉,再也装不下去了,使小孩子性情将碗碟狠狠一摔,将案几掀翻,对赶来劝阻的王吉气冲冲地说道:
“王詹事,你是想让朕饿死不成?”
被任命为未央詹事的王吉拱手:“陛下,三年斩衰之丧也,皆是如此。”
刘贺快炸了:“我父老早就薨了,我没服过丧,哪里知晓!”
王吉很慌,生怕刘贺说错半句话,连忙纠正他道:
“慎言,陛下宗法上的父亲是孝昭皇帝。”
好嘞,他刘贺连亲爹都不能认了?刘贺还想派人回昌邑去祭拜下他生父,给他上个尊号呢。
刘贺努力平复语气,对王吉道:“詹事,我听一个中黄门说,孝文皇帝驾崩时,下诏让天下勿要重办丧礼,君臣百姓,凡三十六日而除服,不禁婚嫁,我何苦非要服三年呢?”
王吉苦口婆心:“因为陛下乃是外藩入继大统,不可不慎啊,得效仿古之明君,三年服丧,不过问朝政,表现得对孝昭皇帝纯孝才行,大汉以孝治天下,陛下此举定会博得群臣赞誉。”
赞誉?在哪?怎么一句没听到,就算人人赞誉,对刘贺而言,还不如让他大口吃肉来得痛快。
除了饮食外,最让刘贺烦恼的,便是王吉要他禁欲,不碰宫中女子。
“詹事,孝昭临幸过的宫女嫔妃,都移到掖庭或长乐宫跟皇太后一起过去了,这些都是普通宫婢。”刘贺边说边看着来收拾狼藉的貌美宫婢流口水,他原本没这么好色无厌,都是逼出来的。
都怪那任弘多管闲事,平日每夜无女不欢的刘贺已经禁欲两个多月了,现在就跟西征远戍的士卒一样,看一匹母马都觉得眉清目秀。
王吉却疑神疑鬼地对刘贺道:“不管是否被孝昭临幸过,她们都算先帝旧宫人,还是谨慎为妙,以免授人以口实。很快昌邑的嫔妃女婢就要来了,何妨再等几天,反正陛下已有子嗣数人,也不必急。”
不急?怎么能不急!
他刘贺是那女子入怀而不举的柳下惠么,是圣人么?
只可惜刘贺没有遗传老刘家历代先辈男女通吃的好习惯,不然还能逮着个清秀的小黄门泻泻火。如今只能看不能做,真是急死他了。
刘贺知道王吉是为了自己好,但就是太过死板,他虽然不能号令朝政,也是未央宫的主人啊,至于这么憋屈么。
若不能享受富贵,不近女色食无嘉味,甚至连亲爹都不能认,他做这皇帝有何用?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来呢!
好在近来最受刘贺器重的新宠,名叫“石显”的中黄门在从太官令处偷拿酒肉给刘贺时,还告诉他:“只要陛下不做将名与器轻易予人之事,其他小事,大将军绝不会过问半句,何必如此自苦?王詹事太过谨慎了。”
所谓轻予名器,便是刘贺初继位后,曾取出列侯、二千石的绶带绶带给昌邑国的郎官们佩戴,许他们以高位。又将宫中符节交给奴仆,好让他们出宫去作乐,被太仆丞张敞进谏说是:“昌邑小辇先行。”
“朕不是改了么。”
听了石显的建议后,刘贺当晚乘着王吉不在,便点了宫中女婢伺候,两个。急匆匆褪下衣裙后居然还穿着穷纨,系着复杂难解的带子,真是碍事!
“如此麻烦,难怪孝昭皇帝无子嗣。”刘贺解了半天解不开,气得他拔了皇帝佩剑去割,情急之下还划伤了自己的手。
幸好斩蛇宝剑已交给霍光,不必用来做这等事。
到了次日,刘贺神清气爽之余,也在忐忑会不会有大将军安排在宫中的人来问罪,他可是被王吉吓唬怕了。
可直到午后,依然无人过问此事,直到王吉闻讯又来劝诫。
但已经尝到甜头的刘贺决定不再听王吉的话了,反而对顺他心意的石显言听计从,开始了疯狂试探。
他在服丧的第三个月没结束就破了戒,开始变着花要求太官令每日送来专供皇帝的菜肴,与亲信一起大吃大喝。又让乐府在未央宫中击鼓唱歌,吹奏乐器,扮演百戏。自孝昭逝世后,沉寂已久的未央宫再度热闹起来,这些声响连尚书台、承明殿议政的百官都听得到,群臣面面相觑。
但霍光忙着筹备五将军出塞之事,以及各郡的秋收,当真没有管这些小事。
大汉的年轻天子,顺利在未央宫中实现了自治,按自己的欲望做事了,真是可喜可贺。
刘贺更加大胆,那双试探霍光底线的脚,开始频繁伸出未央宫。他驾着皇帝出行时专用的车马,车上蒙着虎皮,插着鸾旗,驱车跑到北宫、桂宫游览。过了几日,又在孝昭皇帝从未去过的上林苑中追猎野猪,看武士下到兽圈以剑盾与老虎搏斗。
只可惜莎车国去年送来那头狮子被赵塘主嫌弃吃肉太多,故意弄死了,否则就能来一出狮虎斗,看谁才是真正的百兽之王。
即便如此,从大将军到两府,仍无一点过问的意思,这些事果然是一个皇帝的正常作为啊,不然这么多宫室园囿建了作甚,摆设么?还是让赵充国用来种菜养鱼?
石显也宽慰刘贺:“奴婢听闻,建元三年时,孝武皇帝年龄与陛下现在相仿,曾微服私访,带着期门卫士乔装逐猎,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驰骛禾稼稻粳之地,还惹得百姓唾骂呢!不过他们都以为是‘平阳侯’所为。”
对啊,这点小小放纵,和孝武皇帝比起来算什么,他们是皇帝,他们就是大汉的天,大汉的法,做任何事都是合理的。
刘贺彻底放心了,不理会王吉的规劝,开始尽情享受起皇帝的乐趣来,他再也不思念昌邑和巨野泽了。
七月还没过一半,好动的刘贺就去遍了长安周边所有行宫,只差与未央一街之隔的长乐宫没去拜访——上官皇太后对他这个“儿子”十分冷淡,只让皇帝每个月初一拜谒一次即可,平时甚少往来。
“母后这般年轻,却整日关在长乐宫中,也不出来上林转转,闷坏了如何是好?朕什么时候若能坐一坐母后的小马车就好了。”已经完全适应皇帝角色的刘贺暗搓搓地想。
刘贺的好日子持续到了七月下旬,他留在昌邑的嫔妃、儿女们被接到长安来了,威威风风进了长安城,同行的还有昌邑少傅夏侯胜。
时隔一年多,夏侯胜再度回到了长安,但京师儒林早已不复昔日之盛。六十余贤良文学背了孝昭皇帝驾崩的黑锅,全军覆没,连未参与叩阙的桓宽都没躲过,统统被撵去西域吃沙。
而剩下的五经博士也低调了许多,面对大将军重蹈孝武故事,穷兵黩武遣五将军远征之事,竟不敢反对!放眼望去,言利之臣充斥长安,孝昭年间好不容易攒下的钱粮源源不断投入战争,而征夫百姓相望于道,耽误农活。真是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亏得夏侯胜的阴阳五行推演之术,算出昌邑枯木重生,借此阶梯重回朝堂。
只是在针砭时弊,改变风气之前,夏侯胜还得先做一件事。
那便是帮刘贺保住皇位。
于是一进宫,夏侯胜就接了王吉的班,口出惊人之言:
“陛下再如此昏暗不明,沉迷享乐而不做正事,这天子之位,恐怕坐不久了!”
这话刘贺已经从王吉口中听过无数遍了,那张黑脸更黑了:
“夏侯先生,你这是何意?亏朕还想让你做太傅,竟也如此批驳朕,正事?王吉要朕三年不言,政事尽交付于大将军,朕除了享乐,还能做什么正事?别告诉朕是读诗书啊!”
夏侯胜叹息:“臣对陛下作为,暂不敢评价,只是陛下即位快两个月了,竟还有一件关乎皇位的大事没做,真让臣心惊。尚书言: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陛下坐稳天子之位,就差这‘一篑’啊!”
刘贺好奇了,虚席告罪道:“朕错了,敢问夏侯先生,是何事如此重要?”
夏侯胜抬起头,说出了那件朝中无数人知道,却故意不提的事:
“谒高庙!”
……
“大汉新君即位,有两道流程,一为在大行皇帝灵柩前接玉玺,即皇帝位,但这还没完。汉家继体之君还得谒高祖,承接宗庙,获得先祖认可,继承天命,拥有完整君统!”
夏侯胜不止是普通神棍,还是一个有文化的神棍,此刻彰显了他的价值。
“请陛下听臣细细道来,孝文皇帝于前元元年(前179)闰月乙酉,也就是闰九月初五在代邸即皇帝位,十月辛亥,也就是初二那天谒高庙,两者差二十六天,开创了即位后谒高庙的规矩,只因孝文以诸侯身份入继大统,故通过谒庙彰显孝道,以明正统。”
“后元七年六月己亥,文帝崩,七天后的乙巳日,葬霸陵,又二日,丁未,孝景于高庙即皇帝位,直接将即位和谒高庙一起办了。”
“孝武则是在孝景驾崩当日即皇帝位于灵前,九天后葬景帝于阳陵,又过了一日立刻继命高庙,即位与谒庙两者差了十天。”
这些细节,若非精通礼制的人,是难以意识到的,连王吉都忽视了,但夏侯胜却抓住了重点,让刘贺意识到,他自以为稳固的皇榻,底下依然缺了重要一角,被人一推便岌岌可危。
刘贺还没意识到最大的问题所在,天真地说道:“居然缺了如此重要的事,朝中的太常、大鸿胪和诸位博士为何不提醒朕?大将军难道也忘了?”
王吉却已经满眼惊恐说不出话来,夏侯胜则幽幽地说道:
“孝昭皇帝在武帝驾崩第二天便即皇帝位,同一天就由霍大将军背负,去谒了高庙,又过了十六天后才葬武帝于茂陵,何其急也,他当时记得,如今轮到陛下即位,怎就忘了?”
“而月初时五将军出征,大将军本可按照周时传下来的规矩,遇兵戎出征而告庙,让陛下补上谒高庙之事,为何只在宫门外授斧钺呢?陛下请仔细品品此中缘由。”
刘贺一愣,反应过来后,同样面露骇然,说话的声音已经在抖了:
“夏侯先生是说,大将军……故意不让朕谒庙?他……他意欲何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