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的青藏高原腹地杳无人烟,远处是无尽的雪山,高山草甸向低处延伸,间或有几头披着厚厚绒毛的野牦牛在啃食,卷曲着尾巴的雪豹攀爬在光秃秃的岩壁上追逐盘羊,深蓝的天空上有一只鹰在盘旋翱翔。
醍醐阿达注视了那鹰很久,然后低下头,用粗糙的牦牛毛布将脸裹起来,这是在高原生活二十多年的习惯,高原的太阳看似不辣,可常常能把外来人晒得满脸溃烂。
他手背上是好了又生的冻疮疤痕,一只耳朵不见踪迹,大概是留在某个寒冷的冬天,头发已近全白,但身体却还硬朗。裹着一身发羌人的衣着,厚厚的牦牛皮裘在白天会褪下来缠在腰上,入夜后再披上肩头。他骑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马背上驮着最后一点食物,加上一把弓,一柄缺了口的环刀,这就是醍醐阿达所有的财产——在陪伴他上路的长子死于半道后。
醍醐阿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离开万恶的大汉有多远,距离想要回去的匈奴又有多远?
更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已经二十年,还是三十年了?
他只记得,自己当初奉命出使西羌,被小月氏人背叛,跌入水流中,又被汉人俘虏,拘在破羌县,干了快一年的苦力,挨了不知多少鞭子。幸亏他会说羌话,混在一群来自不同部落的羌奴中,一直等待逃走的机会。
但几次逃跑都失败了,该死的汉人搞出了户籍验传制度,金城郡的良家子轻侠恶少经常巡梭在县中,他们偷跑很容易被抓回去接着就是一顿毒打。
直到醍醐阿达在某个傍晚,听到有汉人的驿使背上插着旗,跑到破羌县宣布什么消息,惹得县人欢呼。
懂汉话的羌人告诉醍醐阿达:“说是西安侯任弘斩了匈奴右谷蠡王的头颅,皇帝宣布庆贺胜仗,金城郡也出了不少骑士,有功,大酺三日。”
汉人欢庆,羌人冷漠事不关己,唯独醍醐阿达悲痛欲绝,右谷蠡王,正是他的主人,日逐王先贤掸啊!
他悲愤之下,以刀刻面,以示悲痛,并且发誓:“定要斩了任弘头颅,为主报仇!”
然后就是病了大半年,被扔在死人堆中又爬了出来,在恶狗的追逐下,跌跌撞撞进了林子,被一群同是从汉人县乡跑出来的羌奴所救。
在一个瞎了只眼的羌人老释比治疗下,或许是身体本就棒,又或是回匈奴复命的念头一直萦绕不去,他最后竟奇迹般地康居。病好之后,醍醐阿达想向北回匈奴去,可那必须穿过一大片汉朝郡县,他不懂汉话,这打扮一看就是羌胡逃奴,若被逮住,不知又要滞留到何时。
倒是同样躲在深山老林的羌人们商量说:“金城的汉人越来越多,羌人要么像烧当羌一样,低头做狗,若想做自由的狼,就只有去更高的地方。”
他们都是大战中反抗汉人遭到了灭族的部落,不愿向敌人低头,商议要向西进发,去寻找迁往高原的先零羌。
这倒是提醒了醍醐阿达,他们大匈奴可是庞大的“百蛮大国”,从东边的鲜卑乌桓到西方的康居,都是附庸,在西南与大宛连接,而醍醐阿达去过大宛,听说宛国往南就是高原。
“既然我不能向北,但我可以往西,绕一大圈回去!”
说不定还能为匈奴寻找几个盟友呢。
那便是醍醐阿达这场漫长旅途的开始,他和羌奴们上路的年份,其实是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
迁徙与流亡,这仿佛是羌人的命运,他们的祖先无弋爰剑就是春秋时秦国的逃奴,差点被秦兵烧死,逃到河湟繁衍生息。到了战国时,秦孝公想恢复秦穆公时的业绩,发兵向西拓土,也引发了一些羌人迁徙。
“传说一支的首领叫‘卬’,带领自己的种族和附属部落向南,走出赐支河曲,再向西行有几千里远,跟其他羌人部族相距极远,不再往来。他的后代子孙分开,各自成为部族,南方的牦牛羌、白马羌、参狼羌。而往西迁往高原的也有,自称发羌和唐旄。”
这是哪个瞎眼老释比说的故事,几年前,先零等部就是根据这个传说,向西迁徙。羌人相信,翻越寒冷的高原后,会有一个比大小榆谷更加温暖的沃土在等待羌人。
但路途远比想象中更加严酷,本就缺衣少食,只有少量牲畜和驮兽的逃奴行进缓慢,更触目惊心的是,他们在路上经常能看到倒毙沿途的人、畜尸骸,看他们的打扮,确是先零羌无疑。
赵充国与任弘平西羌后,约有10多万羌人离开了河湟进入高原,而能活着找到新家园的,也不知是否能剩一半。
这是一条羌人的血泪之路。
“也不知道先零羌找到新家了么?”
“而吾等能不能找到先零羌。”
将骸骨当成柴烧着取暖,又抬头看着无尽的高原,连自诩生长在冰雪中的羌人都不由感到了恐惧。
醍醐阿达倒是心存乐观,他本以为,最多三五年,就能离开高原,然后就能回到匈奴。但他万万没料到,这趟旅途,竟然长达二十多年!
……
时隔二十多年后,再度踏上孤独的回家旅途,醍醐阿达在夜晚躲在石洞里休息时,还会听着外面悠长的狼嚎,想起当初刚刚进入高原的窘迫。
当初,尽管队伍里多有神射手,醍醐阿达更曾经是一位“射雕者”,在有猎物诸如野驴、藏羚羊、野牦牛甚至是高原鼠兔出没的地方,狩猎并不困难,但在寻找先零羌的路上,他们仍减员了一半。
高原夜晚的酷寒,时常出没的野狼,以及忽如其来的疾病,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
但真正的灾难,却是在他们跋山涉水,找到一支先零部落后开始的。
还没饮着热奶舒缓过来,这个小部落就遭到了袭击,石头和牦牛骨制作的箭簇射入营地,然后是嚎叫着冲杀进来的敌人,连醍醐阿达在内,所有没死的人都成了俘虏。
而第二天才看清,袭击他们的人,是与先零羌相似打扮,甚至语言都能互通的唐旄人。
醍醐阿达又成了奴隶,与唐旄人的游牧部落一起,辗转于这片后世被称为“羌塘”的苦寒土地。不是他不想逃,而是周围多是无人区,一个人几乎活不下来。
好在唐旄人是不断迁徙的,有时候他们会向南聚拢,一起发动战争,与他们的兄弟部落发羌进行殊死搏杀,只因为发羌占据的是温暖能种植谷子的河谷。
在唐旄待了三年后,醍醐阿达瞅准机会,再度出逃,这次他逃到了发羌。发羌大概是最早跨越高原的羌种,来得早,所以占据了一片沃土,种植高原唯一能生长的谷子。但和当初诸羌为了大小榆谷年年交战一样,发羌的周边也并不和平,他们经常和更南方,并不属于羌系部落的人进行战争。
醍醐阿达靠着一手好箭术在那儿站稳了脚跟,甚至拥有了妻子,生下了一些儿女——虽然大多数都夭折了。
他回家的心也慢慢淡了——主要是这么几年过去,醍醐阿达已经彻底迷失在了高原深处,虽也不忘经常向外出狩猎的人打听发羌周边都有哪些国家,但发羌几乎不与任何邦国接壤,面对一片空白的地图,醍醐阿达几次出走寻找无果后,只能又绕了回来,安心留下。
这一留,就是十多年。
在他已几乎被同化成一个发羌人,在他的儿子已经能独立狩猎野牦牛的那年,发羌却迎来了来自远方羊同国的人,这是发羌第一次与外界沟通。
而醍醐阿达那颗想要回家的心,再度萌动了。
“我是匈奴人,我要去寻找自己的族人。”
他如此告诉自己妻子,背着弓,毅然踏上了归途。
长子和次子随他同行,他们跟着羊同人走了大半年,抵达了发羌西方数千里羊同国(象雄)都城。
是与羌人截然不同的国度,历史悠久古老,城池修在光秃秃的山崖上,面容晒得黑红色的土著警惕地看着外来者。他们信奉名为“苯教”的信仰,将尸体搬到山上交给秃鹫啄食,这点和拜火教有些相似之处。
在羊同,醍醐阿达时隔十多年后,第一次探知到了外界的消息。但羊同人口中的那些国家,与他印象中匈奴西南的诸国是否一致,醍醐阿达无从判断。
巧的是,次子爱上了一个羊同姑娘,醍醐阿达让他留下来,自己则与长子继续向北进发,进入了难兜国,这个国度供奉着因派系斗争而出走的印度佛教“雪山部”。
因为语言不通,鸡同鸭讲,醍醐阿达只能从当地人的描述中隐约听明白,在难兜的西方,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十年前从北方来到了印度……
“一定是匈奴!”
“难道是右贤王?”
醍醐阿达记得,当年的右贤王,是极力主张西进的,甚至希望能将匈奴整体向西迁移,避开强大的汉朝,而在安息、身毒之间建立王庭,奴役诸国。
这让醍醐阿达激动莫名,但让人悲痛的事再度发生,他的长子因为疾病,死在了难兜国。
醍醐阿达没有按照羌人习俗将尸体烧了,而是亲自挖了坟冢将儿子以匈奴传统埋葬,将儿子的弓放在墓上,轻抚与他告别。
“我是匈奴人,身上流着祁连神的鲜血,你也一样。”
接下来,醍醐阿达只能孤身上路,在葱岭和昆仑南麓的山系里辗转游走,和二十年前初入高原一般跋山涉水。
终于,在翻越一座座高山后,醍醐阿达看到了高原的尽头,以及郁郁葱葱的森林和农田遍布的平原,但一道关隘却拦在他面前。
更让人绝望的是,那关隘上旗帜的字,他认识——醍醐阿达一共就认识两个汉字,巧了,都在!
一个是“漢”,一个是“任。”
醍醐阿达愣愣地跪倒在地,哑然失笑。
二十多年前,为了躲避这两个字,他选择跟羌人一起,向西进入高原,最终将自己下半生几乎都耗在发羌。
而今日,时隔二十余年,绕了不知几千里几万里,兜兜转转,却又见到他们了。
汉人已经成了世界的主人,到哪都逃不开,而匈奴呢?他苦苦寻找的匈奴又在何方?
绝望太沉重,将这个扛了高原霜雪二十余年的老战士脊梁都压垮了,在关隘内的骑士纵马而来时,醍醐阿达甚至都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抓回关隘。
……
虽然这儿的守军大多长着一张印度面孔,但塞内几位长官确实是该死的汉人,扶着环首刀,居高临下地问醍醐阿达来自何方。
“匈奴。”
“我来自匈奴!”
醍醐阿达当年在金城郡做奴隶时,稍微会点汉话,今日便磕磕碰碰地说出来。
关都尉还好,一旁的几个因为学会了汉话而归化为吏的身毒人则一脸茫然:“匈奴?”
“好像在哪听过。”
不怪他们,因为早在十年前,贺王殿下西征不久后,高宗孝明皇帝就自作主张,给匈奴改了个名:降奴。毕竟十年来,曾经桀骜不逊的草原牧民都很安分,信奉佛教,以来世转生汉地为目标。
在身毒都护府,因为不和安北的降奴三单于打交道,更是将那儿的事遗忘得差不多,老兵们还记得当年的战争,以及匈奴这个名,更小些受过都护府“小学”教育上过历史课的孩子也知道。
但归化的身毒人,却是茫然无知。
关都护说道:“匈奴本土最后一任大单于虚……虚什么我也忘了,早就被贺王与河中都护赵君斩于郅居水之役,没记错的话,那已是十六年前的事。”
“至于溃逃的匈奴最后一任单于郅支,也死于十一年前的大宛之役中,那一战我也在。”
关都护骄傲起来:“二人头颅皆挂上了未央北阙。”
“匈奴,已经亡了。”
关都尉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醍醐阿达,大声道:“这世上,也再没有匈奴人了!”
“匈奴没了?”
醍醐阿达愣住了,他曾经设想过:匈奴可能换了好几位大单于,甚至已经迁徙到了西方。但唯独没想过,竟是直接亡了!二十多年支撑他跨越高原甚至是活下去的动力,轰然垮塌,整个人再无半点神采,心里只剩下一件事。
阿达抬起头,红着眼将他二十多年前的故事,与这二十年来的跋涉与艰辛统统都说了出来。
关都尉的表情从冷漠到戏谑再到惊讶——醍醐阿达自称是匈奴僮仆都尉,多次在铁门关等地与其对敌,更在金城冰河一战射落过任弘,这从难兜国跑来的野人莫非是胡说?
但看此人言之凿凿,却又不像,关都尉甚至心生一丝敬佩:“若是真的,这经历,堪比博望侯了。”
醍醐阿达只剩下最后一个念想,他想见一见他的一生之敌!
他老泪纵横地说道:“我要见任弘!”
……
关隘的大多数人都认为醍醐阿达在胡言乱语,堂堂的贺王、大司马大将军,如何会认识他这野人?
但关都尉谨慎起见,还是写了封信让骑士送去巴铁城,向任王爷请示。
过了一个月,骑士回来了,说贺王不久前结束对埃及的远征,在海西大胜大秦国摄政凯某人,如今刚刚乘船凯旋。而后便听到了陛下驾崩的噩耗,就忙着回京谒灵,要赶天子七月而葬的大限,已是又上路了——走陆路。
只赶在出发前,骑士由杨都护领着在巴铁城拜见殿下,提起关于这最后的匈奴人“醍醐阿达”的事。
“然后殿下说……”
骑士满脸都是“我就知道是假的”,笑道:“压根不记得有这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