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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8:穿越者

汉阙 七月新番 4043 2024-09-03 19:55:37

“刘向……原来你就是刘向啊,找得我好苦。”

大汉河平四年(公元前25年),长安城未央宫石渠阁中,光禄大夫、奉常刘更生——现在已改名刘向了,当刘向看向自己的弟子们时,却再度想起三年前去身毒探望弥留之际的先师任弘时,贺王殿下所说的这句话。

任弘寿命比刘询长了整整二十载,甚至熬死了先帝,也就是刘询的儿子孝宣皇帝,年近七旬才薨逝。只是其临终前这句话,让刘向百思不得其解。

刘向改名是自发而有缘由的,孝宣承高宗孝明皇帝之业,倒也学了些王霸道杂的帝王治术,但他太想证明自己,对贺国提防太甚,为了与贺国争才,开安东、安南两都护,大力建设舟师,在西域葱岭筑关隘,到了在位的最后几年,甚至欲封贺国诸侯如陈汤等为王,以分任弘之势。

这导致了朝廷与贺国关系微妙,而在张敞等老一辈逝去后,朝中的“贺党”也受到了打压。孝宣重用匡衡为丞相,宦官弘恭掌尚书事,排斥左传一派老臣,刘更生深虑之,上书强谏,甚至被关进牢狱,拘禁了一年,却仍在狱中传颂左传不绝, 还写成《疾谗》、《挞要》、《救危》等文篇。

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就在大汉与贺国几乎成了敌国,只差兵戎相见之际,孝宣却忽然驾崩,太子继位,年纪尚幼。上官太皇太太太后、许太皇太后、冯太后垂帘,大汉与贺国关系才重新恢复。

刘向也被释放出狱,回望邸狱,他感慨之余,这才改名“向”。

“我更名后一年去探望夫子,好歹赶上,夫子却在弥留之际留下此言。”

刘向如此感慨,一世英明,目光远超时代的任贺王,也终有糊涂到说梦呓的一天啊。

不过,任弘在“糊涂”前,却给自己挑好了谥号——谥号本是子议父,臣议君,但任弘却偏要定谥为“武成”。

威强澼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安民立政曰成。

嗯,倒是还算符合,不过刘向猜测,先师偏爱此谥,冲的不是谥意,而是致敬那首著名的《武成》篇。

刘向领会了任弘之意:“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贤,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敦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夫子大概是想告诉后人,贺国之武功已经足够,接下来,应该马放南山,偃武修文了。”

于是“贺武成王”的谥号便定了下来,三太后执政的朝廷也加以认可,上官太后和许太后甚至下令,在敦煌、武功、白鹿原、西安县等地,设“武成王庙”加以祭祀,以表任王旷世功勋,以及这位强臣与汉善始善终的赞誉。

不过在刘向滞留贺国的那年里,他发现称呼任弘为“武成王”的人其实不多,那些随任弘西征的老兵、官吏公然称呼他为“贺太祖”,不顾这是僭越。

至于非汉人中,对任弘的称呼更是多了去,罗马和埃及叫他“赛里斯共治皇帝”,身毒人叫他“金轮圣法王”,河中粟特人按照波斯习俗,叫他“万王之王”。

既然谥号都发了,天下人也是时候对“武成王”盖棺定论,好好厘清他这一生,不过,对任弘的争议仍在——他的功绩,究竟高到了怎样一个地步?

“其功过于卫、霍。”

“其功如高皇帝之三杰。”

“其功且与周、召、太公列矣。”

众说纷纭,而从少年时,就一点点见证任弘事迹的刘向,在对弟子授业时说的话,最为骇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自周公定礼后五百岁而有素王孔子,自孔子作春秋后五百岁,有武成王!”

好家伙,这是直接将被汉家吹嘘成“孔子后五百年圣王”的高宗刘询忽略,认为其大多数成就,汉家有今日盛世疆域,都是沾了任弘的光,应了五百年预言的圣王不是高宗,而是武成!他是周公、孔子后第三位圣人。

不过本着从希腊翻译过来的那句“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刘向的一个弟子却大胆提了反对意见。

“夫……夫子。”

说话的人叫扬雄,年纪三十上下,一口蜀地口音,还有些结巴,却一脸的严谨认真。

“弟子察史记,观《周书》《春秋》,推演年代,却知自周公卒五百岁,确实是孔子,但孔子卒于鲁哀公十六年二月十一日,距今不过四百六十一年。”

“若按照五百年而言,真正的圣王,应该不是武成王,而在吾辈之中!”

“若、若按照三世说算,有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圣人出,则至太平世……然依弟子所见所闻。”

扬雄道:“今世河患未平,贫富未均,刑罚尚苛,贺国更是奴婢遍野,最多算升平世,距离太平世尚远!”

对扬雄死扣年份和三世说的观念,刘向不置可否,但面对这个唯一敢出面质疑的弟子,看着他那双满怀理想的眼睛,刘向还是赞许了他的态度。

“武成王有诗言: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刘向捋须笑道:“若真如子云所言,五百年一历的圣人在汝辈之中,能开创真正的太平世,汝等何敢让焉?”

“不过,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能绍明世、正六经,一如武成王所言,继往圣之绝学!”

施政上,刘向不敢说有太大能耐,但在继承前代学术成果上,他却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做到了。

起身环顾石渠阁,此处相较于当年的春秋三传大辩论时,有了很大变化,最典型的就是书变多了,简牍换成了纸张,分门别类,摆满了每一层楼阁。

刘向年轻时作为领校秘书,在石渠阁一干就是十年,将石渠阁那数不清的书籍一一整理,什么《战国策》《山海经》,流散于世的书籍被编撰在一起。又作了《八略》,将春秋至今五百年内,世上诸子百家的数万种图书汇编在一起,《六艺略》《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还有任弘的《格物》也纳入其中,无所不包。简牍残本补全后,统统变成纸质印刷出版。

“孤本珍藏,束之高阁不能保护书籍,流传于世,让更多人知晓才能。”

而自刘向从埃及回来后,又组织着任弘掳来的希腊学者们,开始对汉军从亚历山大图书馆中“保护”的四万多册书籍进行翻译。

这场翻译运动费时近二十年,基本完成了工作,希腊字母、象形文字变成了隶书,除了《几何原本》外,毕达哥拉斯学派、前苏格拉底时期的自然哲学家们、希波克拉底医派的作者、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和希腊化时代的天文学家们,其著作都被介绍到了大汉。

西方文明的果实,被任弘强行取来,摆在汉家士人面前。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些希腊版“诸子百家”的成果中,确实有不少东西,值得吸纳为己用。

等石渠阁真正实现“世界知识大汇总”时,刘向的头,也斑白了。

环视石渠流水环绕的大汉皇家图书馆,如山一般的学问知识时,刘向只在心中感慨:“扬雄或许没说错,这天下,确实不尽善尽美,并非太平世。”

但是,他如张骞一般,开拓了汉人的视野;像卫霍一样,扫清了帝国的敌人;效仿孔子,将海西贤人的“五经”也弄来了。又如同周公,以左传为契机,在贺国创造了一套开拓进取的礼仪制度,还逼迫得汉家天子也不得不效仿。

最后,他还像燧人、神农等上古先贤般,创造了诸多发明,使黎民受益。

这也是刘向如此推崇先师的缘故。

刘向将手捏成拳,仿佛握住了什么:“今世虽距太平尚远,但贺武成王,早就将致太平的钥匙,留给了后人!”

只是不知道,未来会如何,贺武成王为汉家开创的好时代,继任者们会怎样发展下去?

据刘向所知,贺国自武成王薨后,已经实质上分裂了,广袤的土地无法撑起一个像汉家一样的集权王朝。

任弘死前特地创造了“侯伯”这一职位,用来提高几位将军的地位——如今赵氏为北境侯伯,里海北岸直至黑海的广袤草原,由赵汉儿的后代统治。陈汤为南境侯伯,统辖南天竺和狮子国。王招军为西境守护,管着月氏诸部和安息东境的木鹿,这是任弘近十年来飞速提拔的小将。王凤为东境侯伯,与大汉安南都护接壤。

而新任的贺王任白,国土不过是河中、北天竺、西天竺、中天竺而已,被四大侯伯众星捧月,有共主之名。

贺国的权力疆域如何分割,刘向没法管也不太关心,他想知道的是,任弘死前心心念念,亲自命名的贺国大图书馆“天一阁”,修得怎么样了?

在任弘的计划里,希望汉家六经、诸子之学也能运去身毒,让贺国的第二代、第三代们能继续吸取母邦的文化乳血,莫要忘了自己的根。

而今日的石渠阁之会散了后,扬雄又来禀报了刘向一个好消息:“夫子……子,子俊回来了!”

子俊是刘向的小儿子,刘歆,年纪虽轻,却多才多艺,甚至胜过了刘向少年时,他十五岁就精通五经,能倒背左传,二十岁协助刘向编订《山海经》,在翻译海西诸子著作时也出力不少。

他三年前随刘向去探望任弘,之后便留在了那,负责贺国图书馆“天一阁”的构建,如今怎么说回就回了?

刘向让儿子立刻来见,也不顾他风尘仆仆,便训斥起来:“天一阁初立,百事待举,汉家书籍要印刷海运过去,海西大秦之书也要由天一阁翻译后送到石渠阁来。太后、陛下与老夫皆未召你,你岂能抛下公事匆匆归来?”

刘歆没料到许久不见的父亲是这番态度,只好道:“大人,非是小子怠慢天一阁之事,而是那边,已有了一位合适的柱下史。”

柱下吏就是图书管理员,老子曾做过的工作。

“哦?莫非是哪位西去的大儒?”

这些年,不单是活不下去的贫民、恶少年才西出阳关,前往贺国谋出路,部分真正有学识的人,也想去强盛的贺国谋个二千石——贺国不缺奴隶,最缺汉家知识分子。

刘歆却摇头笑道:“不是皓首老儒,那位新的柱下史,与儿年龄相仿。”

“与你同辈?”这下刘向有些惊讶了。

“是贺国东部侯伯王孝卿的侄儿,其弟王曼第三子,名秀,字文叔。”

王孝卿就是王凤,贺王后王政君的哥哥,如今算是国舅了,能力一般,但资历老,对任氏也忠心耿耿,王氏子弟年纪轻轻就混个郎官不足为奇。但天一阁柱下史这么重要的职位,非是博学之辈、学贯东西者不可担任,岂能儿戏?

但这王秀,刘向却是闻所未闻啊。

刘歆看出刘向脸上的担心,解释道:“父亲勿要担忧,王秀学识,虽在涉猎上不如小子宽泛,但钻研之深,却略胜过我。他常有惊人之言,还和武成王一样,作得一手好诗,曾与身毒大浮屠往来辩论,谈及佛性,作诗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使得那华氏城大浮屠反过来要拜他为师。”

“他尤其擅长格物之学,那海西欧氏的《几何原本》,很快便摸索精通,并能作新的解法与公式,贺国学界皆不如也……恕儿不敬,哪怕是武成王本人复生,在数术格物方面,恐怕也略逊于王秀。”

刘向越听越奇:“如此年轻的奇人,为何我未曾听闻?”

“此人出名太晚。”刘歆道:“他年轻时平平无奇,只是一普通王氏子弟。直到三年前,也就是武成王薨后,这王秀却像是被神点了智,变得聪慧起来,才有了种种奇行。”

“而后,王秀也同大人一样,改了名和字。”

刘歆如此说道:“他现在字‘巨君’,名为……”

“王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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