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良心说,贾龙已经被刘琦的话打动了。
诚然,在以门阀士族们为主要执政体的社会下,包括他贾龙在内的望族豪强,每一言每一行,都是在为了家族利益而进行谋划,但这不代表望族和豪强中不存在热血之士。
贾龙跟董卓在凉州一起讨伐过羌叛,他亲眼目睹过董卓的暴行。
以朝廷的立场而言,羌叛是要杀的,这事无可厚非,但那些被羌叛强拉过来的边境部落的老幼妇孺,在被董卓往武威迁移的过程中,也是异常悲惨的……
贾龙亲眼见过,西凉军对那些羌民的种种虐待与凌辱。
那些羌民在董卓麾下的兵将眼中,连狗都不如。
抢夺羌民的物资,口粮,用绳为之以枷锁,闲暇之时屠杀羌男以为乐,荒野之中侮辱羌女以为乐,不予羌民以食,令其自寻食物以为供养,羌民因为饥饿,竟能将一路上的树叶吃尽……
到了最后,甚至还沦落到了吃饿殍的地步。
此刻,若是迁都移民……
雒阳百万口民,若是真由西凉军监督迁移至长安……
以贾龙对董卓的了解,怕是雒阳必成废墟,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贾龙看着刘琦一脸认真的面孔,心下微有恍惚,他张了张嘴,似有冲动想要答应。
但刘瑁却悄悄的用手肘怼了他一下。
贾龙精神一振,回过神来。
是啊,雒阳迁民虽然可能会成为人间惨事,但跟他益州人又有何关系?
他冲着刘琦拱了拱手,道:“此事……恕吾等不能相从,向天子奏疏正式设两京为帝都,非吾等所能妄议也。”
刘琦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叹道:“可惜,可惜。”
贾龙劝道:“刘公子,龙劝公子也勿要如此行事,此举无疑是给雒阳士族以机会,联合各州门阀抗拒西迁,必与董卓交恶,以董卓之为人,恐惹下祸患。”
刘琦不置可否,道:“此事容我自思之。”
贾龙又劝了刘琦一会,见劝他无用,只能长叹口气,准备告辞离去。
临行之时,却听贾龙对刘琦道:“公子,如今我两军已进入司隶,雒阳董卓离此不过百里之境,吾等想要转道去梁县屯扎,与公子大营成犄角之势。”
蒯越闻言皱起了眉。
益州军这是想干什么?以此来威胁我军?
殊不知尔等粮草皆为我荆州供应,似此行事,尔等不怕自缚手脚?
刘琦却道:“贾公此法甚好,那就请贾公率兵前往梁县,咱两军成犄角之势,益州军所需粮秣,我会派人按需供应,绝无所差。”
贾龙和刘瑁彼此惊诧的互望了一眼。
这刘琦是想做什么?
这就答应了?
蒯越浑身一颤,看向刘琦的目光中,也是多了几分惊诧和复杂。
贾龙长叹口气,想不到刘琦居然这般坚决。
也罢,他既想如此行事,我等便也不妨碍他,益州军自去梁县驻扎,以免被他拖下水。
又客套了几句后,贾龙和刘瑁等人随即告辞。
……
离开了荆州军的大帐,往自家营寨走的路上,刘瑁问贾龙道:“贾从事,咱们去梁县,可安全么?”
贾龙慢悠悠地道:“刘琦固执己见,要挑拨司隶望族与董卓的矛盾,殊不知此乃取祸之道也,董卓此人睚眦必报,我深知之,刘琦此谏一旦入雒,其必深为董卓恨之……他定派西凉军攻打荆州军,我等入梁县暂避,以免被刘琦牵扯进去。”
刘瑁恍然大悟,暗叹道:“还是贾从事,多谋善断。”
张任跟在贾龙的身后,听着他和刘瑁的谈话,眉头皱起,脸上隐隐露出几分不忿之色。
……
荆州军帅帐内,贾龙等人一走,蒯越便急忙问道:“公子,这究竟是为何啊?”
刘琦回到主位坐下,道:“诸将若是无事,且各自回去,等侯调用……异度公,蔡司马,张司马,曼成留下。”
众人纷纷领命而去。
待众人皆走后,蒯越道:“公子难道看不出来,贾龙移兵梁县,乃是为了避祸!他恐为我军所连累遭西凉兵攻击,因而才刻意去梁县驻扎。”
蔡勋亦是道:“公子,末将是真的不明白,董卓迁都去长安乃是既定之策,他为了不给关东群雄留下人丁产业,定会尽迁其民,哪是咱们上奏疏表什么东京西京所能解决的?况且这事儿和咱荆州有何关系?”
刘琦看着他们二人,笑了。
他伸手冲着蒯越和蔡勋招了招手,道:“二位稍安勿躁,且进前来。”
蒯越和蔡勋随即向刘琦走来。
刘琦低声道:“异度公,汝当年曾在何大将军麾下任东曹掾,大将军府中定是往来各州军事奏疏,其中想必也有凉州的,我想问问先生,以董卓当年在凉州之所为,公觉的董卓是何等样人?”
蒯越认真道:“董卓出身凉州,凶如虎,歹如狼,心狠手辣,全无恩义,睚眦必报……”
刘琦点点头,又问道:“那先生觉得,董卓目下在雒阳乃至各州郡的士人心中,地位若何?”
蒯越不屑的一撇嘴:“董卓目下在世人心中已是声名狼藉,还谈什么地位?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说到这,蒯越一下子顿住了。
他似乎想到了事情的重点。
按道理来说,以蒯越的智谋,不可能不会想到关键,只不过他今日的心思全都放在如何替蔡蒯两族中人索要官爵……
当局者迷,因而反应慢了半拍。
但是,待冷静下来之后,他还是很快的琢磨到了事情的关键。
少时,却见蒯越苦笑道:“董卓此人,已不容于天下,亦不容于士人,他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其实并无所谓……”
刘琦杵着下颚,道:“其实这事我先前也忽略了,直到袁术为我们打开了南阳的通路,二袁分裂后,我才猛然惊觉,我们这个联盟对于董卓而言,其实已经没有了威慑,他可以随时放手攻杀我军了。”
董卓的所作所为已经为天下士族所不容,那护君联盟占不占据大义,对董卓而言并无所谓。
对董卓而言,他忌惮荆益联盟的原因和二袁不同,他不是怕联盟占据大义,而是怕宗亲联盟会和关东诸郡守一起合兵对付他。
但现在,二袁因为拥立刘虞为帝和立刘宠为储的事情已经分裂了。
分裂即代表内讧,如此,二袁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向董卓发动军事行动。
而没有了二袁的军事钳制,董卓这匹西凉饿狼,很有可能会对荆益联军动手。
他怕宗亲联盟和二袁联手,但是如今,二袁已经撤出了战场,那董卓自然不惧荆益联军。
以他的个性,绝对会出兵攻杀,不会有丝毫手软。
这跟刘琦惹不惹恼董卓,并没有直接关系。
惹也得挨打,不惹也一样挨打。
蒯越长叹口气,道:“越一时为爵俸所蒙蔽,险些误了大事。”
蔡勋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
他低声问道:“异度先生,这当中究竟有何玄机?”
但蒯越根本就没有搭理蔡勋。
他只是注视着刘琦……
“公子向朝廷提出将东京和西京都作为天子安居之所,不是怕董卓尽迁雒阳资产民众,公子真实的用意……是想将关东诸牧守的目光再重新吸引到……董卓这边来?”
刘琦点点头:“袁术忙着去拥戴刘宠为储,袁绍因刘虞之事马失前蹄,目下正在韬光养晦,他们都不在关注董卓,那董卓自然就会盯上我们,我上奏疏,请天子迁西京长安,同时保雒阳为东京,可做随时回迁之用,说白了,是为了激起雒阳士人的恋乡之情……”
蒯越点头道:“不错,雒阳乃龙兴之地,很多望族士人,自光武时起,便迁居于此,这当中牵扯了各州郡多少望族的利益,多少产业的周转,若要强硬迁走,会令多少家族伤筋动骨,那牵动的,可不仅仅是司隶之人……河北,兖州,南阳多少望族的产业皆在雒阳,实为断骨连筋也。”
刘琦道:“长安其实早就算是我大汉之西都,两都并立多年,但长安却并非天子长居之地,我此番着重点题立东西两京皆作为天子的居城,真意是为了给那些士族一个借口,让他们能够奋起反抗,四处联络,与董卓抗争,不离雒阳……”
蒯越缓缓地接过话头道:“若是能把事情闹大,便会牵扯出诸多门阀,而身为大汉门阀之首的袁氏兄弟,便不能不管,届时联军锋芒又会重新指向董卓,董卓恐宗亲联军倒向二袁,则便不会继续对我们动手……他又得重新施以拉拢了?”
刘琦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若是换成平时,董卓迁都对二袁或许不算是什么大事,袁绍和袁术恐不会管董卓,任其迁都……但眼下袁术因为拥立刘宠之事,声威盖过了袁绍,令其颜面扫地……袁绍现在殚精竭虑,做梦都想在门阀中重新振作,这立京之事是个机会,我想把这个机会送给袁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