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港里,一艘看似普通的军船上,居然也摆出了一场歌舞盛宴。
李隆基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是多重大的事情、多严肃的地方,也离不得声乐犬马和美人歌舞。
五六个身姿婀娜眉目含情的伎子,和着悠扬悱恻的曲调,在堂下袅袅起舞。珍肴美酒摆了几张矮几,满室飘香。
李隆基和李持月共坐了一桌儿,就在主位。紧挨着他们的,就是秦霄的桌椅。紫笛受了伤,自然有特权和秦霄挤到了一张桌儿上,得意洋洋的享受着秦霄给她喂吃喂喝。这个时候,她反而为当初自己的受伤感到庆幸了。这不,坐在对面的墨衣和玉环,都没有她现在这么风光和得宠呢。
秦霄的脸上也时时挂着微笑,一杯一箸的给紫笛吃喝,自己也填满了肚子。这段日子以来,他都是混在军队里,和将士们吃的一样的粗茶淡饭,肚子里的油水早被淘得空了。今天与家人重逢胃口也是一阵大好,不由得猛吃了一满肚子。
李持月又恢复了那副胆小害羞的样子,挤挤挨挨的靠着李隆基,时时和他低声窃语,脸上总是飞霞红光。偶尔瞟一眼秦霄,就惊乍乍的马上转移了眼光,低含着头,似羞似怕。
秦霄早就注意到了李持月的奇怪神色,不由得心里寻思道:这样一个心思简单的女孩子,莫非也有了什么心思?看那李隆基一副不怀好意思的样子,莫非又在教唆他妹妹搞些什么恶作剧?
一席饭虽然吃得开心舒坦,秦霄心里终究是有些忐忑。
时间已经到了酉时末,军港里吹响了长角军哨,军士们该宵禁就寝了。李隆基也就让歌舞退了下去,将挂在船外的灯笼也熄了。看来这些日子,他一直跟这些当兵的混在一起,也算是懂了一些军队里的规矩。没搞什么非常特立独行的事情。
军船比较大,足以载下一两百人。下层就是寝居室,偌大的军用统铺房间。也被装点得金碧辉煌,舒适宜人。从外表来看,这艘军船跟其他的没什么区别,只是没有人想到,原来这里面才是别有洞天。
李隆基安排李持月和墨衣她们去船舱卧室里就寝了。自己也将秦霄领到了一间看似是书房的静室里。
李隆基在一张矮桌儿边坐了下去。让高力士取来了一壶清茶和棋盘,就邀秦霄坐下来对弈一局。
秦霄发现,自从到了这间静室以后,李隆基的神色就有些变了,不像当初在船舱里时的那样毫无架子和平易近人,整个人也多了一份不怒而威的皇家威仪。虽然脸色还是很平静,微笑淡淡,但秦霄总感觉,眼前的不是自己的那个大舅子、结义好兄弟,而是当今皇帝了。
秦霄站在离矮几几步的地方,拱起了手,说道:“陛下,微臣眼下是治军大元帅,不敢彻夜不归,不然会造成不良影响,动摇军心的。”
“无妨,你坐下来吧,只下一局,我保证不耽误你太多时间。”
李隆基还是没有自称为‘朕’。冲着秦霄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来,说道:“力士,你去外面伺候。任何人不得近前来打扰,你自己也退出一丈开外。”
高力士深弯下腰应了一声诺,退着身子出了房间,将门反身带上了。
秦霄只得坐了下来,打开了装围棋子儿的盒子,拿出了一枚棋子:“那好吧,微臣执黑为敬,先下一步。”
说罢就下了一子下去。
李隆基微微一笑也不言语,也执棋开始和他对弈。
一连下了二十余子,棋面平静而缓和,二人也没有说什么话。场面也是静悄悄地,唯独听见棋子落盘的脆响。
秦霄心里静静的,什么也不去想,也不去琢磨了。他了解李隆基的个性。如果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藏着掖着地,总会说出来才舒坦。今晚他这样“秘密”的将自己请出来,肯定就是有重要的事情了。身为皇帝,他不动声色的混杂在了水军中来到了新罗,而且一同带来了持月和自己的家人……这个举动,多少有些可疑。他究竟是想干什么呢?难道,真的是要我秦霄弃下这身戎装,回家享清福去么?
李隆基落下一子,突然轻声一笑:“昏招,你出了一个昏招。你有心事,对不对?”
“有么?”
秦霄微微一愣,看了一下棋盘。果不其然,自己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缺口,给了李隆基一下占尽优势的机会。
“重下吧,让你悔棋好了。”
李隆基有些得意的笑了起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这两年,我可是请了天下最有名的几个棋师,在宫廷里教我下棋。这水平嘛,自然是大有长劲。现在,你跟我一相比,可就落下一大截儿咯!”
秦霄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说道:“悔棋非君子。反正是输,但不如输得痛快一些。免得既输棋,也输人。”
心里却寻思道:这李隆基话里有话啊!他是在说,他这几年在各方面都取得了长足地进步,已经远胜于我,并能轻松的驾驭我了么?这个人……这个当了几年皇帝的人,果然在心术各方面,都今非昔比了。厉害!
李隆基拿起茶碗,慢条斯礼的啜了一口,饶有深意的看着秦霄,悠然说道:“那这棋不用下下去,你输了。”
秦霄呵呵一笑,作势长叹了一口气:“输了就输了呗。胜败兵家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隆基继续抚着茶盅,缓缓说道:“就像你当初丢了榆关,后来又绝地反击要赢回来,是么?”
秦霄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
李隆基,你是不是当了几年皇帝,和臣子们交往的时候用这种招术用得太多,就自然而然的在我面前也耍起来了?以前,你可是从来不在我面前玩虚的!看来,你的变化。真的是很大!
李隆基看着秦霄有些发怔的表情,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满足的神采,微笑说道:“你别紧张,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打个比方。你是带兵的人,自然比谁都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样的道理,不是么?”
“自然是地。”
秦霄小心的应道:“陛下……有什么话,不如直说,如何?”
“咳!”
李隆基清了一下嗓子,故作轻松的说道:“其实,我还是习惯和你像以前那样的说话聊天。不管是说正事,还是拉家常,都像以前那样。好么?今天这里,只有兄弟,没有君臣。”
“行……”
秦霄满腹狐疑的点了点头:“那好吧,你说,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地?”
“是这样地……”
李隆基微皱了一下眉头。看似陷入了沉思,缓缓说道:“你知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的么?”
“你应该早就到了河北吧?”
秦霄轻描淡写的说道。
“是的。清明时我找了个借口去并州太原祭祖,就顺道儿来了河北,刚好遇到了新罗人反叛。那时候,我就在冀州。”
李隆基轻点了一下头,还叹了一口气说道:“说实话,这一年多以来,我的压力太大了,简直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满朝臣子包括皇亲国戚甚至是我的父皇,都说我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登基还不到五年,大唐就大小的征战不停。弄得天下狼烟四起,人心惶惶。国库呢,也是一度吃紧,四方的税收也源源不断的被消耗在了战场上。你是统帅,你应该知道,这打仗么,拼的就是钱粮。幽州这两年的消耗,要整个大唐最富庶的淮南道盐井整整三年的全部税收才能持平。”
“是,我知道。你的压力的确是很大。”
秦霄轻叹了一口气说道:“都怪我,是我不争气,给你惹了这么多的麻烦。”
“你这么说,就等于是抽我的耳光了。”
李隆基有些苦笑的说道:“是我请你出山,来帮我坐镇辽东的。短短的两年时间,你不仅稳固了大唐东北边陲的防守,还光复营州、击败突厥和奚族契丹联军来犯,并一举击毙贼首默啜、降伏奚族、平定契丹。后来又成功招抚了渤海,收复榆关打赢了营州保卫战,现在又击败新罗驱贼千余里,并能反攻过来……我大唐百余年的历史中,能与你相比的,也就只有太宗朝的李靖了。”
秦霄听罢这席话,心里却是一阵突突的跳了起来:他把我和李靖相比,是不是暗示也要我放聪明一点,效仿李靖主动退居二线?……于是马上说道:“我哪里能和李靖相比,他是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更能难可贵的是,他终其一生,忠心耿耿没有犯过什么过失。我……还是差得太远了一点。”
“你不比他差。”
李隆基眼睛里一阵流光溢彩,静静的说道:“我知道,你从来就不是一个贪恋荣华富贵的人。你有一颗赤子之心和满腔的抱国热忱。从这一点上看,你就是李靖,甚至是还超越了李靖。因为,李靖是一名出色的军事统帅;而你,更有经国济世之才,有着深谋远略和超乎常人的政治眼光。”
秦霄无奈的微笑:“太过奖了。其实……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类型也不同时代的人,没有什么可比性。”
心里寻思道:说了这么多,绕了这么多弯子,到底想说什么?
李隆基顿了一顿,从怀里拿出那枚铜钱放到了棋盘上:“大哥,还记得这件儿东西么?”
一声“大哥”,叫得秦霄心里一阵颤悠。看着棋盘上那枚有些磨圆了边儿的铜钱,正是自己当初和他结义时,送给他的信物和凭证。
“当然记得……”
秦霄语调深沉的悠然说道。然后,他伸手入怀,拿出了那个包着玉佩碎片的布包,也放到了棋盘上,满是愧疚的说道:“只是可惜,你当年送给我的这块玉佩……已经被打碎了……”
李隆基微皱了一下眉头,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块布包,拿到了手上。一层层的揭开了包得细细的布层。看到了粉碎的玉佩残片。
李隆基深吸了一口气,眼神灼灼的看着秦霄,沉沉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块玉佩是怎么打碎地?”
秦霄有些悴不及防,以为李隆基生气了,不由得有些发愣地喃喃道:“这……”
李隆基猛一握拳,将那块布块紧紧握在手中,突然提高了一些声音。大声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当初士护真河一战,你破釜沉舟报定了必死的信念,要与契丹人决一死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块玉佩,是你被敌人击下马时。被打瘪的明光胸甲震破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缺粮少物,甚至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战马来取肉,也要誓死撼卫大唐国土的完整!”
李隆基越说越激动,居然站起了身来,像是痛骂一样的指着秦霄,厉声大喝。而且还来回急躁地踱起了步子,绕着圈儿指着秦霄痛骂。
秦霄听着李隆基连珠炮轰炸一般地怒骂,心里也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当初那场大战的惨烈景象。心里也一阵激动了起来。只感觉一股十分厚重的东西堵到了自己胸间和喉间,都要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的坐在那里。
李隆基痛骂了这一长串,长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悠悠的吟道:“北风吹彤云,彤云飞白雪。白雪乍回散,彤云何惨烈。未见温泉冰,宁知火井灭。表瑞良在兹,庶几可怡悦。”
秦霄不由得一愣:还吟起诗来了?
李隆基依旧坐回了短几边,眉头紧皱的看着秦霄,深沉而感伤的说道:“大哥,你为了大唐的天下,为了我这个当皇帝的弟弟,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在边疆浴血厮杀。我已经没有言语,可以表达对你的情感,和整个大唐王朝对你的感激之情。”
秦霄心里猛一悸荡,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李隆基,缓缓的拱起了手,沉声说道:“陛下,这都是为臣为将的人,应该做的!为将者,驰骋沙场马革裹尸还,是毕生最大的荣耀和心愿!我秦霄承蒙天子鸿福得上天庇佑,居然还活到了今天,就有决心继续为大唐效忠——大唐天下巍巍王朝,是华夏几千年最强盛和繁荣的王朝。我秦霄若能尽上绵薄之力为大唐王朝添砖加瓦,虽死无憾!”
说罢,一俯身,重重的拜倒了下去。
李隆基的眼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
场面顿时变得静静的,唯独听到蜡烛轻轻燃烧的劈叭之声。
半晌以后,李隆基轻挥衣角抹去了眼泪,走了过来,将秦霄扶起,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哥,你这人真的很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和你到了一起,就会变得这样的感情用事。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流过泪了,但是今天……哎!”
说罢,自己也尴尬的呵呵笑了起来。
秦霄也呵呵的笑:“因为,你始终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阿瞒,你是个性情中人,是个重感情、重情义的好男儿。不管你是阿瞒,还是当今的天子。在我秦霄的眼中,你永远都是我的那个好兄弟。”
“嗯,好兄弟。”
李隆基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拍到了秦霄的肩膀上,眼神认真而热切的看着他,说道;“我知道,其实你心里有顾虑,担心自己功高震主,担心我会猜忌于你,担心又像当年一样,你要落个卸甲归田甚至是卸磨杀驴的下场,对么?我记得当年在长安,就是太平公主的事情结束以后,我在挽留你不要弃官时,说过一句话。我说: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我不猜忌你,永远的信任你。这句话,今天我仍然说得起。我之所以来新罗……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用意。”
这几句话,说得贴心贴腑,秦霄心里的那块大石也缓缓的放落了下来。细细一思索,突然有些惊讶的说道:“你想……御驾亲征新罗?”
“不错!”
李隆基斩钉截铁的果断说道:“太宗、高宗都先后征讨了高丽。而今新罗叛乱,我没理由不亲自征讨新罗。记得太宗当年这样解释征高丽的原因,那就是,这块地方,始终都会是大唐的心腹大患。为了给子孙去祸,必须要将它彻底的平定。如今它造反了,不正是自寻死路么?”
秦霄听得一阵豪情大起,凛然说道:“陛下亲征,微臣甘当先锋,策马横刀冲在最前。谁敢阻挡我大唐麾旌者,一律夷为平地,杀无赦!”
“好!”
李隆基也是兴奋的大声道:“你我兄弟,早该有一天并肩作战了——大哥,这一次,就让全天下人一起来见证我兄弟的威风!见证我大唐的国威!”
说罢,就伸出了一只手,和秦霄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二人眼神相对,不仅仅从对方眼神里看到了信任与豪情,也都有一种解开了心结的快意和轻松。
秦霄的心里寻思道:他终究是皇帝,所思所虑,永远比我要高明和稳妥。御驾亲征,来打一场必胜之仗,不仅可以为皇帝赢来威信和荣誉,也没有削去我的权力,更不会伤到谁的利益。
李隆基,你的确变了。变得理智而成熟,难得是的,仍然还是那样的重情重义。这或许不太像一个皇帝的样子。但是眼下,你的确是一个合格的好皇帝,更是我秦霄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