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和桑槐坐在离昨夜激战的山岗半里的一个山头,分享最后第二支卷烟。
又一个黄昏了,但险死还生的经历,却赋予了这个黄昏特殊的意义。大荒山的边缘区域寒意侵人,龙鹰忘情地看着蜂窝状连绵不绝的荒漠,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以外,想的却是一面坚硬,另一面松软的月牙状沙丘及越过座座沙丘的艰苦旅程。
大概在以后一段很长的日子再不会踏足沙子上,到离别的一刻,方感到对这世上最荒芜和干旱的辽阔地域那种爱恨难分的深刻感情。
施尽浑身解数后,虽然未能事事尽如人意,今趟的远征行动已告一段落,且可满载而归。昨夜之战,他们伤了六十多人,都是轻伤,侥幸没有兄弟阵亡,金狼军则折损严重,死者逾六百人,受伤的更是难以计数。莫哥断然撤退时,龙鹰主动提出让他带走死伤者,当他说出这番话时,他感觉到莫哥对自己的敬意。
莫哥确是了不起的对手,在战场上战术策略运用之妙,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很难想象在正常的平原战里,如何可击败这个强大的敌手。毕竟他们办到了,全赖风过庭福至心灵,而打垮莫哥的是“大汗宝墓”,但在占尽地利和兵器优势的情况下,仍是胜得极险。
桑槐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明天可以回家了。”
“回家”两字对龙鹰来说就是回到妻儿处,也让他想到花秀美、秘女和永远离开他的柔然美女。人生就是这么般地被离合主宰着,他想用多点时间陪伴妻儿亦办不到。他不担心人雅、丽丽和秀清,她们是宫娥出身,只要能平静安乐的过日子,已心满意足。
也不担心美修娜芙,她是有子万事足。唯一担心的是“小魔女”狄藕仙,这个爱热闹的天之娇女怎抵得住没有自己在旁的寂寞呢?
战事真正的完结了,否则自己哪来闲情去想这方面的事,想得入神仔细。
龙鹰道:“这么快吗?”
桑槐道:“他们回去前大家商量过,重的东西就留在墓穴内,我们是不可以太贪心的。”
莫哥撤走后,他和符太尾随金狼军好一阵子,虽然可能性不大,却不可不防敌人的回马枪。追了二十多里后,龙鹰掉头回来,符太则继续追下去。
龙鹰道:“回来哩!今晚可好好睡一觉。”
雪儿不知是否生出感应,在后方山脚处发出嘶叫,它该不感寂寞,因有两个同类陪伴它,是风过庭留下来让桑槐和符太代步的健骥。
桑槐瞧着从地平一个小黑点逐渐化为人形的符太,赞道:“太少确有惊人艺业,原本我看他不顺眼,可是经过这些日子来的相处,愈来愈觉得他是个可以信任的好兄弟。”
龙鹰道:“太少就像一条从洞穴里钻出来的野狼,漫无目的地独自去寻找猎物,就在这时候遇上我们,从此不愁寂寞。他变得很厉害。”
桑槐有感而发道:“我也庆幸遇上你们,不但得偿平生大愿,更感没有白活。我现在完全是另一副心情,回鹿望野后会好好享受上天的恩赐,珍惜每一天。”
龙鹰欣然道:“一个念头可将人生彻底改变。来吧!是回家的时候哩!”
※※※
七天之后,他们回到玛纳斯湖,回纥之主依言在那里欢迎他,祭祀仪式后是盛大的野火宴。
得闻龙鹰凭宝库内的各式兵器,重挫莫哥,独解支欢喜如狂,放下心头大石,因晓得默啜在数年之内,再无力西侵。更指出龙鹰间接帮了遮弩一个大忙,因遮弩以局势未稳为由,二度拒绝向龙鹰用兵,并让西域诸国晓得其事,暗含与突厥人划清界限的意味。
现时遮弩成为了西域臭名最著的违信叛主之徒,因找不到盟友致被孤立,只看突厥人何时恢复元气,势是遮弩末日的来临。在收拾遮弩以立威天下之前,默啜绝不会对其他民族用兵,故而遮弩变成了突厥人和其他民族间的缓冲。
独解支向龙鹰明言,假如中土不能容他,欢迎他到回纥去。龙鹰则申明自己与中土共荣辱之心,不过如回纥有难,他会义无反顾的施予援手。
两人明白对方的立场后,兄弟之情深进一大步,识英雄重英雄,颇有肝胆相照的感觉。
在玛纳斯湖的美丽环境盘桓三天后,受伤的精兵旅兄弟均已复元,独解支亲自送他们一程,又坚持派出个千人队,护送他们到天山去。过天山后,便是龟兹和高昌的势力范围,遮弩纵然看龙鹰不顺眼,亦是有心无力,何况遮弩现在只想坐稳突骑施之主的汗位,怎会助长突厥人的气焰,又招来西域诸国的仇视,兼且谁有把握可击败龙鹰?所以抵天山区域,众人心情豁然不同,尝到满载而归的胜利果实。
天山族人从各山区赶来与龙鹰见面,他们是龙鹰在大漠遇上的种族里最乐天安命的人,并不将生老病死放在心上,反是龙鹰和荒原舞对达达和天山族其他兄弟的牺牲难以释怀,誓言必诛杀鸟妖。
对此事龙鹰心底还有一根刺,鸟妖理该对达达的横死负上全责,但无瑕却至少是帮凶,只恨自己没法对她生出仇恨之意,只记她的优点,忘记她的缺点。
祭祀亡灵后,龙鹰代表精兵旅赠与天山族三把荒月弓,由其大族长接收,接着举行天山族在规模上史无先例的山宴。
宴罢龙鹰正要返回设于邻近谷地的营帐,给荒原舞扯着道:“族长特别关照你,让出一间树屋,予你借宿一宵,感受一下别具一格的住宿滋味。”
龙鹰向风过庭等挥手表示另有去处,出奇地他们像早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联群结队径自回营地去。
龙鹰心中一动,试探道:“可以拒绝吗?”
荒原舞笑道:“当然不可以,你亦不会拒绝。给鹰爷看破了。”
龙鹰大喜如狂,道:“秀美何时来的呢?”
荒原舞领着他走上一条狭窄的山路,道:“从这里一直走,看到灯火便是那间树屋了。还有一件事尚未通知你,大伙儿决定送你们到鹿望野才分手,我们还有一段相处的好时光。”
拍拍他肩头,掉头回去。
龙鹰沿山道左弯右曲,一点暗弱的灯火在林木里闪烁着,还听到清溪淌流的声响,在温柔的月色里,心内充满难以形容的情绪,更有点寻幽探胜的奇异滋味。
只要想想驰名塞内外的舞乐大家,正在前面等待自己,一种幸福的感觉油然而起,特别在连场大战之后。
待要加速,一道人影自天而降,落在他身后,赫然是符太。他并没有参加山宴。
符太向他摊开手掌,在月亮金黄的光色下,被称为波斯镇国之宝的清神珠,在他掌心散发着奇异的芒采,有种不该属于此人间世的超然意味,诡异至极。
符太道:“还你!”
龙鹰道:“我早送了给你,再非属我之物。”
符太在清神珠辉散的芒光映照下,双目灵芒闪闪,道:“我已凭它作出了突破,此后海阔天高任我飞翔,此绝世异宝已完成了它在我身上的使命,如果我对它仍恋栈不舍,不但大违我不滞于物的信念,更有可能令我反受其累,因变得太过倚赖它。”
龙鹰心中涌起没法形容的情绪,道:“如此说,我收回清神珠对你是一件好事。”
符太道:“正是如此。”将清神珠送到龙鹰手里,看着他纳入怀里,肃容道:“你或许已感应到它的奇异,但我怕你仍未能掌握此珠的真正价值和神效。”
龙鹰虚心地道:“请太少指点。”
符太道:“有关它的事,我是从《御尽万法根源智经》里读到,最早有关此珠的记载,出现在七百多年前波斯的古籍内,称此珠来历秘不可测,有贯通生死的异力。从此清神珠成了历代帝皇的陪葬品,含在口里,期以三年,一天含着清神珠,遗骸不会腐化,这是多么惊人的效用。沙钵略肯定不知此珠的妙处,否则只会随身携带,绝不会放进墓穴内去。”
龙鹰模糊的意念倏地清晰起来,明白为何自己因何觉得此珠对他是非常重要。从博真说出清神珠,到此珠回到他手上,只可以机缘巧合来解释。不由记起女帝说过的,“冥冥之中,自有主宰”两句话。
符太续道:“如此神物,绝不是福薄命薄的人消受得起,据传曾有叛臣欲据之为己有,立遭横祸,之后辗转传入其他人手上。亦没一个有好结果的,只有回到帝皇的手里,方可安然无恙。”
龙鹰道:“如我将此珠转赠女帝,太少怎么看?”
符太道:“一切由你决定,或许这是最聪明的做法。事实上你救了博真一命,如让此珠落入他手里,恐怕他也像其他人般遭遇不测之祸。”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好险!”
符太讶道:“你完全接受我的说法吗?丝毫不感荒诞夸大?事实上以前我一直不信邪,可是将此珠含在口里修炼时,不住有灵神出窍的异况,对我来说是走火入魔、元神不稳的凶兆。”
龙鹰道:“从拿起此珠的一刻开始,我已生出感应,但对我却是如鱼得水,似能游走于生和死的界线。幸好你也有过逾越生死的经验,否则你早走火入魔。真的没想过。”
符太道:“为何你明知此为不世之宝,对自己又有奇效,竟然还肯送我呢?”
龙鹰道:“还说这种话,大家是兄弟嘛!”
符太点头沉吟,片响后道:“我要走了!”
龙鹰明白地道:“不和其他兄弟道别吗?”
符太道:“我不惯与人道别,我会先到扬州去,静候你的来临,依之前定下的方法去办,我真的庆幸交到如你般的超卓人物。”
龙鹰提醒道:“一路顺风,但千万要深藏不露,绝不可惹起大江联的警觉,否则戏法将不灵光。”
符太笑道:“放心!哈!我尚是首次到中土去,想想那个花花世界,便教我热血沸腾,巴不得能生出双翼,直飞到那里去。”
言罢往后飞退,一个翻腾,没入林木的暗黑里去。
龙鹰收拾心情,朝树屋举步。
《龙战在野》(卷五终)
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