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一辆由四匹健马拖拉的马车,风驰电掣地奔驰于通往牧场的官道上,直赴山道入口。
当马车转入山道,还驰上斜坡顶,这才停下来。
驾车的中年汉唱喏道:“两位客官请下车,从这里到牧场,须走小半个时辰险要山路,方抵入口的城楼。”
车门推开,先走下车的是背着个大包袱的采薇,然后是提着她另一个包袱的龙鹰,与御者道别后,两人继续行程,马车在后方掉头离开。
这是采薇想出来简单容易、切实可行的掩人耳目之计。就是由她出面,于附近最大的乡镇以重金雇一辆马车,载他们到牧场去,龙鹰则在中途登车,除非敌方探子敢截停马车,龙鹰才会败露形迹,而对方当然不会这么做,何况雇马车者是采薇,非是他们的目标。
见采薇不时回头观望,龙鹰道:“放心吧!没有人跟来,牧场车来车往,交通频繁,谁都不会特别注意一辆马车,这处更是飞马牧场的地头,对方岂有公然截查往来人车的胆量。”
采薇没好气地道:“这番话是我提出这个主意时曾说过的,现在却由你当作是自己的话般来告诉我。确是车来车往,不过是运载货物的驴车,绝没有载人的马车,牧场的人是骑马的。”
两人依地势沿山道登高望远,已可见到牧场低地平原的景色,夕阳斜照下,田畴平野构成色彩悦目的图案,还有大小不一的湖泊,牧草肥美,点缀着正优游憩息的马、牛、羊,草原尽处山峦起伏连绵,确是人间福地。
龙鹰轻碰一下她的香肩,笑道:“大姐该高兴才对,因可见你对我说过的话,小弟的印象多么深刻,没话好说时自然而然重复你说过的话。哈!终于成功了,现在对方知道了也来不及去通风报信。”
采薇皱眉道:“向谁通风报信?”
龙鹰说漏了口,岔开道:“薇大姐怎会干起没本钱的买卖来?”
采薇不悦道:“先答我。”
龙鹰道:“情况有些儿像你和我间的关系,知道了而没有被干掉,就可得益。可以说是这么多,请勿问下去。”
采薇苦恼道:“古古怪怪的,我是怕给你坏了本姑娘的事。”
龙鹰道:“这叫各安天命。不过大姐请放心,我这么富有,可以赔给你。”
采薇不屑地道:“那些是你永远没法赔出来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
龙鹰大讶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采薇道:“本姑娘现在没心情说。”
龙鹰暗忖这个贼美人真难伺候,苦笑道:“我们现在是乘同一条船,但因情况有异,我的事大姐知道得愈少愈好,你的事我则知得愈多愈有利。哈!到哩!请大姐拿重礼出来。”
标志山城入口的城楼出现斜道尽端处,是个形势险要的峡口,门楼前置陷坑,以吊桥通行,只是城楼的慑人气魄,已尽显飞马牧场的威势,教人叹为观止,驰想其曾经历过的辉煌岁月。
龙鹰生出追蹑着寇仲和徐子陵足迹的奇异滋味。
城楼挂满彩灯,五光十色,充满节日喜庆的气氛。
采薇如他般目注城楼,应道:“没有买!”
龙鹰正留意城楼上目露讶色朝他们打量的几个大汉,还猜想他们会如何对待他们两个迟了达十五天的客人,闻言失声道:“没有买?雇车用了一锭金子,其余我给你四锭用到哪里去了?唉!金子事小,失礼事大,又是你提醒我的。”
采薇“噗嗤”娇笑,横他一眼,道:“你该很富有,却脱不了暴发户的习气,最紧张的仍是钱,说到底是怕我中饱私囊。剩下的四锭金子我是吞定了。”
龙鹰拿她没法,兼且离城楼不到五十步,依礼立定,拱手扬声道:“大江范轻舟,受邀到来参加飞马节。”
一个雄壮的声音从楼墙上传下来道:“原来真的是范爷,本人商守忠,乃牧场八大副执事之一,在此恭候大驾多时了。”
又喝道:“降桥!”
龙鹰和鼓着腮儿的采薇听得你眼望我眼,怎会劳烦执事级的人物来看守门楼,在飞马节开始的三数天毫不稀奇,因要迎迓贵宾,但在开始了十五天后,便没有道理。
至于“恭候大驾”,则该为一般礼貌上以示尊重的场面话。
“轧轧”声里,吊桥降下。
从这个位置看进去,视野被城楼阻隔,看不到飞马山城的情况,更添人入内开眼界的意欲。
“接着!”
龙鹰接收她递过来的小锦盒,不看半眼的纳入怀里。
采薇道:“想人家商场主看得入眼,一时间即使在西都、东都怕都买不到,我只好忍痛割爱。告诉你,盒子内的东西,四锭金肯定买不到。”
又皱眉道:“你不用打开来看吗?”
龙鹰苦笑道:“希望不是赃物,是颗又圆又大的美玉。对吗?”
采薇骇然朝他瞧来,惊异之色未褪的失声道:“你怎会猜得中的,只差少许,就是此为能在黑暗里发光的‘夜明珠’,非常罕有,是我在西域以重金买来的。我怎会害你,现在害你等于害自己,我筹划了八年,眼前是唯一机会,不容有失。”
吊桥着地。
七、八个人迎出门来,还牵着三匹神骏之极的马儿。
领头者副执事商守忠,中等身材,眼正鼻直,乍看较似文弱书生而不像武夫,但走起来自有一股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绝不矫揉造作,看他的指掌,知他精于擒拿一类的功夫,使龙鹰对他没有佩戴刀剑不以为异。
施礼后,采薇递上请柬,龙鹰顺便介绍她为自己的随从“小戈”。
商守忠毫不客气地打开请柬阅看,当他阖上请柬,交回采薇时,明显地松一口气、如释重负,令感觉着他精神波动的龙鹰百思不得其解。
确认“范轻舟”的身份后,商守忠态度变得更是热情亲切,先吩咐手下道:“先将范爷的行囊送往观畴楼。”
手下拥前,接着龙鹰交出来的大包袱,然后才是采薇万般不情愿卸下的另一肩囊,她也知若不接受牧场的好意,徒显示自己是做贼心虚。
对两个迟来客的招呼接待,有点隆重至过分的味儿。特别指明是观畴楼,正是虚楼以待,确没有道理,牧场方面怎晓得“范轻舟”一定会到来参加盛会呢?
龙鹰差点抓头。
商守忠顺口问道:“范爷和贵随是走路来的吗?”
言下之意,似是难怪迟了这么多天。
龙鹰随口应道:“是乘车来的。哈!其他人该是骑马呵!对吧!”
商守忠神色古怪的瞧他们几眼,龙鹰仍是那副轻松写意、满不在乎的神态,采薇则舍不得地瞧着牧场的人背走她的作贼工具,像正与亲生骨肉分离。
商守忠看看马儿,看看两人,欲言又止。龙鹰知他想问的是自己和采薇是否懂得骑马,只是问不出口。识趣地道:“我们现在去的地方,骑马该方便点,对吗?”
商守忠喜道:“如此请范爷和贵随上马,否则场主会等得不耐烦呢!”
龙鹰和采薇为之愕然,商月令竟急着要见范轻舟?她可以记着有范轻舟这么一号人物,已是范轻舟的绝大荣耀。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龙鹰到过不少山城,例如南诏的风城,洞庭大江联总坛的汗堡,至乎塞外的不管城,全属规模宏大的山城,可是比起飞马山城,总欠缺了其某种难以道尽的内涵和气质。
论规模,飞马山城与风城相近,依山势磊砢筑建,起伏蜿蜒。可是城后层岩裸露,突兀峥嵘形势之险便犹有过之。
论气魄之磅礴,绝不逊色于雄浑坚固的汗堡,也如汗堡般粗犷质朴,型态恢宏。
可是沿途设置钟楼、牌楼,屋宇排列井然有序,街道宽敞开扬,处处园林,可游可居,加上场主府高高在上,主从分明,仿如旷野中透出无限的温柔,又远非汗堡能望其项背。
还有一方面是前二者没法和飞马牧场比较的,就是像不管城般,完全独立于人世之外,自成其化外净土的动人感觉。这是座充盈生活气息,住民安居乐业的“不管城”。
愈往上走,愈接近高踞城顶的场主府,愈感到飞马山城的名不虚传,从整体布局,至乎山道分布,引水成流,一草一树,房舍院落,无不有难以改动,浑为不可分割的整体的完美感觉,融入了周围和本身的环境里去,而最了不起是惹起人寻幽探胜的兴味,局局新鲜,景景无穷。
龙鹰直觉感到整座山城该是经某个人整合统一,精心设计,否则不可能配合至如此天衣无缝的至境,实为建筑的杰作。
场主府张灯结彩,烛火辉煌,但龙鹰却感应不到府内聚集着大批人在举行宴会,山道上亦不见行人,似乎山城的人全到了别处去。
果然在前策骑缓驰的副执事商守忠,一拉马缰,左转进另一横道,离开通往场主府的主斜道,变得绕府而行。
龙鹰和采薇忙改向跟在他马后。
采薇一双俏眸闪闪晶晶的打量四方,不放过任何可看得见的东西。
这段绕山之路有特别的设置,每隔三丈竖立火炬,使人晓得循此路走,会抵达某一目的地,怕该是盛宴举行的地方了。
龙鹰拍马来到商守忠之旁,探听情况地问道:“今届来参加飞马节的人多吗?”
商守忠答道:“人数之多,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竟是三千二百五十人,现在有范爷和贵随光临,已是三千二百五十二人,须临时腾空多十个宅舍方勉强应付得来。”
又压低声音道:“原本以为范爷至少有十多人随行,怎知……嘿!观畴楼是景观最佳的楼阁之一,现在只得范爷和贵随入住,会是宽敞舒适,不像其他宾客的宿处般挤迫。”
龙鹰怕他追问为何只得两个人来,岔开道:“在未来的十多天,还有什么精彩的节目?”
商守忠领着他们走下一道斜坡,开始下山。意兴飞扬地道:“最精彩刺激的当然首推马球大赛,今次参加的队伍亦为历来最多,开始的时候达八十二个球队,经过八天激烈的赛事后,仍有资格争夺‘少帅冠’宝座者只剩下三十六队,决赛会在飞马节结束前的那天举行。范爷有兴趣下场玩两手吗?”
一行三骑离开了山城的房舍密集区,两边茂林修竹,夹杂着如火般的枫树,秋色无限,间中见到疏落的楼房院落,掩映在林木之间。由于下山的道路蜿蜒曲折,视野被参天林木阻隔,看不到山下的景象,只隐隐听到闹哄哄的人声,从右下方山脚处透林传上来。
龙鹰讶道:“少帅冠?”
商守忠一脸崇慕神色,道:“是为纪念首届飞马节由‘少帅’寇仲和徐子陵领导的马球队摘下桂冠而命名,从此我们牧场的马球赛在国内声价百倍,成为天下打马球者翘首仰望的最高殊荣,摘冠的马球队还会得圣上奖赏嘉许。范爷爱打马球吗?”
龙鹰心忖老子未摸过打马球的鞠杖半下,连新丁的资格亦没有,老实答道:“我只有看的资格,且只看过一场。哈!确是紧张刺激。”
记起那次李裹儿在武延秀的讨好下,在马球上大发雌威的情景,心忖他们肯定是其中的一队,只不知是否已被淘汰出局,还是继续争夺冠军马球队的殊荣。
商守忠不能相信地道:“可是竹花帮马球队的参赛名单上有范爷的名字,还苦待范爷到来为他们扭转弱势,再输多一场他们便要出局了。”
龙鹰心忖桂有为岂非在害他出丑,顺口问道:“桂帮主来了多少天呢?”
商守忠道:“桂帮主帮务繁重,大前天匆匆离开,幸好他说会在结束前赶回来。”
龙鹰头痛起来,有桂有为的照拂和没有他在看顾,分别很大,想找个人来问清楚牧场现时的情况亦办不到。希望他能及时赶回来,因若要“范轻舟”到神都去,欠了他的打点安排怎成。
他本打算采薇得手后立即离开,以免丢人现眼,现时瞧来须捱至飞马节结束。
商守忠谈兴甚隆的续道:“马球赛外还有田猎、弹唱会、灯谜会、骑射竞技、抢包头、跳竹竿等等,务要宾主尽欢。”
龙鹰想也未想过飞马节有这么多玩意,成为大型的游乐节。问道:“何谓抢包头?”
商守忠欣然道:“抢包头是我们牧场每年临近中秋举行的盛事,专为牧场内的有情男女而设,外宾亦可参与。玩法是未嫁人的年轻姑娘以各色美丽的包头蒙住半个脸,骑着健马逃往天边,小伙子们骑马去追,热闹精彩处,没见过的很难想象。”
又低声道:“鄙人现在的娇妻,就是这么追上手的。”
龙鹰回头瞥采薇一眼,见她频频打眼色,已知其意,虽然明知不合乎规矩礼节,亦拿她没法。拍额道:“糟哩!我要送给场主的见面礼留了在包袱内。”
跟着不容商守忠有反对的机会,向采薇喝道:“小戈!你去给我拿东西来。”
商守忠没想过两人心怀不轨,道:“小戈儿掉头回到主大道,往上到场主府的正大门时,说出身份和原因,自有人领你到观畴楼去。”
两人都没想过观畴楼竟然在场主府内,均心生异样的感觉,府内能容纳外宾的地方肯定非常有限,招呼如安乐郡主般的皇室贵胄毫不稀奇,又或如桂有为般渊源深厚的人,用来款待“范轻舟”则既不合情,更不合理。
采薇当然是喜出望外,“近水楼台先得月”,府内府外于偷东西在难易度上乃天壤云泥之别。
采薇掉头走后,两人继续下山。
龙鹰恃着与商守忠混熟了,而他对自己又似全无戒心,忍不住问道:“场主似乎颇为重视小弟,是否因着桂帮主的缘故呢?”
商守忠低声道:“范爷如不介意,请先让守忠问一个问题。”
龙鹰讶道:“副执事想问哪方面的事呢?”
商守忠道:“范爷曾为场主的事出过力吗?”
龙鹰茫然摇头。
商守忠掩不住惊讶之色的嚷道:“这就真的是非常奇怪。”
龙鹰一颗心跃动起来,追问道:“奇怪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