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回到日安居,尚未喝掉手上的热茶,易天南来了。
两人隔几靠窗坐好后,易天南喝一口香茗,笑道:“以轻舟的身份地位,没有使唤的人怎成,让我为你安排如何?”
龙鹰胡诌道:“我惯了独来独往,习性难改,有人打扫就可,不用劳烦龙头哩!”
知他是随口的开场白,定有下文。
易天南没有转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道:“轻舟在重光殿念动天竺神咒的事,一个下午传遍神都,人人百思不得其解,没法明白轻舟怎会在太子殿下前献此奇法,事后又得太子隆重接待,据闻太子和轻舟把酒谈笑,通宵达旦,是否确有其事?”
龙鹰心忖任何事多过一把口传送,总变得“不似人形”,不过今次之所以这么快泄露出去,该是武三思在背后发功。这个家伙别的不成,造谣则出色当行,务要得先入为主之利,一字不提真言治病的事,变为纯粹的真言示范表演。
李显贵体欠安,惟韦妃和几个近臣晓得,武三思索性连这方面也瞒个密不透风,李显不说出来,便不用负责任。
武三思的话,信半成也死。他说来轻描淡写,表面看不出问题,不过从他事后的掩饰去看,他肯定是始作俑者,更可能非是“气功推拿”般简单,真相要李显和武三思两人才清楚。
武三思和李显间的事,部分瞒着韦妃偷偷的干,从而可见两人关系密切至“水乳交融”的地步,说得不好听点就是“狼狈为奸”,张柬之和宇文朔两方诛除武氏的如意算盘,一天有李显在,肯定打不响。
李显会因此事怪罪武三思吗?肯定不会,龙鹰记起上官婉儿对李显“喜之者千金不惜,悲之者一芥中分”的评语。李显对武三思只向好的一方面想,例如引进他的“范轻舟”,其他则无心装载。
易天南今次来是摸底,弄清楚他和李显的情况。不论洛阳帮或黄河帮,均是李显的支持者。李显对“范轻舟”的态度,直接影响他们对付“范轻舟”的策略。
如果没有猜错,他们手上最大的筹码是太平公主,赖她去影响李显,若如此路不通,除了来个明刀明枪,再无他法。但陶显扬该清楚,对莫测其深浅的“范轻舟”动武,认为有把握的肯定是蠢人,且动辄开罪李显,那就不止闹个灰头土脸,而是吃不完兜着走。
神都是为懂玩政治的人而设的,徒逞勇力者如都凤说的,是找死。
龙鹰叹道:“小弟没得选择,因郡主清楚我的出身来历,报上太子殿下时指明我懂天竺秘咒,原来太子对这类奇艺异术极有兴趣,我只好来个当庭示范,得太子赏识,谈了整天,到小弟欲告退离开,太子竟着小弟留宿一宵,太子的意思,谁敢违抗?到现在方有机会溜回来。”
易天南现出竟是如此的神情,虽信不到一半,又拿他没法。沉声道:“关于轻舟的武功来自天竺一行脚僧的事,老夫略有所闻,更心中奇怪,缘何以前桂大哥提及轻舟,从没说过有关这方面的事?”
龙鹰从容道:“因为小弟从来没说过,本打算永远不说出来,岂知在牧场给郡主当众垂问,指明不许小弟说谎,没办法下,惟有老老实实。”
易天南笑道:“轻舟平时很不老实吗?”
龙鹰听他语含讽刺,心中难过,差点冲口说出自己是龙鹰,幸好及时将吐出的话咽回去。道:“要看对什么人,陶显扬少帮主误会了我,我范轻舟绝不是他的敌人。”
他是在尽最后的努力,希冀黄河帮不因他轻举妄动,文的不成来武的,予武三思于李显登位后,有打击黄河帮的借口。
易天南双眉扬起,故作不解道:“轻舟何故扯到陶显扬去,你认为老夫和他联手与你过不去吗?”
龙鹰忙道:“没这个意思,桂帮主信任我,有他的理由,龙头若认为桂帮主没看错人,请为轻舟与少帮主作和事佬,河水不犯井水。”
易天南容色微缓,沉吟道:“轻舟凭什么认定少帮主将有对你不利的行动?”
龙鹰一时冲动下,忍不住向易天南摊牌,好灭星星之火于燎原之前,既无准备亦想不到好的说辞,吉凶难料,此时势成骑虎,只好绞尽脑筋的撑下去。
“范轻舟”不可以太过示弱,显不出其强徒本色。
易天南口不对心。
龙鹰不相信以洛阳帮和黄河帮非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密切关系,北帮又是共同的劲敌,陶显扬竟瞒着易天南与“范轻舟”的摩擦。易天南装出一无所知的态度,恰恰犯了龙鹰以前“欲盖弥彰”的老毛病。
龙鹰耸肩道:“因为在小弟抵达的第一晚,少帮主派出高手来意图行刺我,我则念在桂帮主份上,没有反击,任之离开。此人异常高明,非为一般之辈,看破难以得逞,知机撤走。”
易天南表面毫无异态,可是其内心一阵显示震骇的波动,没法瞒过龙鹰。
易天南该是知情者,清楚刺客是何方神圣,因而晓得以刺客的能耐仍瞒不过龙鹰,止不住心内的情绪。
龙鹰轻耍一招,证实了当时的直觉和事后的猜测。
易天南毕竟是老江湖,反问道:“轻舟说详细点。”
他不反问龙鹰没和对方交过手、说过话,凭何断定乃黄河帮的刺客,是他的高明处。因为如这般反问,正显示他清楚当时的情况。待龙鹰说出来后,来个穷追猛打,龙鹰将乏言以对。难道告诉他自己有异乎常人的感应?
龙鹰沉声道:“此事轻舟不愿再提,希望没有第二次。大江联千方百计想取我范轻舟之命,到今天仍办不到。岔得太远哩!龙头不是说过有事指点小弟吗?”
易天南怔怔地打量他好半晌,缓缓道:“江湖传得沸沸扬扬,有关轻舟与北帮结盟的事,是否又是一场误会?”
龙鹰心中暗叹,说“是”是死,说“不是”也是死,根本是死结。为了“南人北徙”,他被逼骑上虎背。接受了杨清仁这个“送人大计”后,事情脱出他的控制,被现实的考量牵着他的鼻子走。现时已到关键时刻,开罪北帮,就是开罪武三思,变成与韦武集团作对,对方根本不用做实事,剩是传出风声,可闹他一个人仰马翻。
黄河帮与洛阳帮依附神都哪一方的势力呢?宫廷应为太平公主,朝上则张柬之等正直朝臣,发动起来,不容小觑。
他现在陷于两难之局。
如被以宇文朔为首的北方世族掌握个中微妙,事情更趋失控。
不论私盐或突厥人,全是见不得光的,须各方通力合作,始有机会瞒天过海。
如要女帝将所有事情硬压下去,就是最恶劣的情况出现了。
龙鹰祭出杀手锏,道:“龙头有就此问过桂帮主吗?”
易天南叹道:“如非问过他,今天我易天南绝不会坐在这里与轻舟说话。”
龙鹰沉默着,待他说下去。
易天南沉声道:“桂大哥反问,他会否害我?唉!教我怎么答。唯一的方法,是直接问轻舟。”
龙鹰道:“龙头问对人了,桂帮主不说,是因事关重大,动辄乃诛家灭族的大罪。龙头如愿为我守密,轻舟可透露一二,但千万不可以和陶显扬说,和他老爹说反没问题,只要他老爹肯瞒儿子便成。”
易天南色变道:“竟与圣上有关系?”
旋又道:“显扬在何处出问题呢?”
龙鹰正容道:“龙头须先答应我。”
易天南与他对望一阵子后,点头道:“我一向少和显扬接触,既然可对他老爹陶宏说,便不成问题。”
龙鹰又道:“朝臣方面,只可以告诉张柬之张相一人。”
易天南完全没法隐藏心内的震骇,难以置信的瞪着他。
龙鹰是不得不因应形势,调整策略。说服易天南,等于说服陶宏。至重要是不让洛阳帮和黄河帮成为受害者。
如果昨天未得李显“隆重接待”,令易天南有顾忌,现在不论费多少唇舌,仍难说动他。牵涉帮会的利益和存亡时,通常是没得商讨的。
龙鹰遂将向宇文朔和独孤倩然说的那番话,稍加改动说将出来,特别强调桂有为是这个对付大江联的计划和行动参与者之一,故不得不奉命守密,然后总结道:“这是一场敌我交锋角力、秘而不宣的激烈战争,战场无影无形,却有一明显趋势,是渐向神都转移。任何一个最近在神都崛起的人物,也有属大江联的可能。少帮主的问题,是我不信任他的新夫人。”
最后一句直敲进易天南的心窝去。
以万仞雨和易天南的关系,万仞雨又清楚易天南与陶宏的交情,不可能不将对柳宛真的怀疑告之,希望易天南加入劝说,故此易天南对“范轻舟”关于柳宛真的看法,有特别的感觉。
易天南沉吟片刻,道:“那田上渊会否是大江联的妖人?”
龙鹰心忖要说服眼前精明的老江湖难度极高,幸好万仞雨回来后,当易天南问及时,可进一步证实“范轻舟”所言不虚。
想到万仞雨,心情立变沉重,怎会没半点消息的?
龙鹰实话实说,道:“暂时看不到两者间有任何关系,小弟和田上渊是互相利用,个中情况异常复杂,但终有一天龙头会明白轻舟的苦衷。”
易天南淡淡道:“轻舟这样说,是教老夫勿追问下去,对吗?”
龙鹰倏地发觉自己整套说法,有一个很大的漏洞,难怪当日在牧场没法说服宇文朔,现在也不能达稳住易天南之功,连忙补救,压低声音道:“小弟虽然是行动的执行者,出面和大江联周旋的人,可是背后真正策划的是鹰爷,亦因此桂帮主和军方对我这个大江联的头号仇家,支持上不遗余力,轻舟更是没得选择,走上一条没法掉头的路。”
易天南双目射出锐利的神色,平静地道:“轻舟可知老夫和鹰爷的关系?”
龙鹰道:“当然清楚,否则不会陈述情况,免致打草惊蛇,万爷亦晓得我这个人,龙头可向他印证我刚说出来的话。”
易天南容色转缓,略一颔首,有点自言自语地道:“仞雨到哪里去了?”
龙鹰道:“万爷到了阳曲找国老出山。”
易天南一震朝他瞧来,大为错愕。
龙鹰道:“此事得圣上同意,是绝不可泄露的秘密,包括陶宏在内。”
易天南再瞪他好一阵子,方找回声音说话,沉声道:“老夫开始感到轻舟非是一派胡言。老夫有个请求,轻舟勿要拒绝。”
龙鹰确有心摆平黄河帮和洛阳帮,以免横生枝节,避免冲突,更不愿见他们因自己而受打击损害。
返回神都不过三天,可是他已感受到神都与前有异,各大势力蠢蠢欲动,暗斗愈趋表面化,最明显的是宇文破初遇他时的态度,明显加入了“宇文朔”的因素,充满敌意。
黄河帮和洛阳帮更像扯满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诚恳地道:“龙头赐示。”
易天南道:“老夫想安排轻舟和陶宏见个面,由你亲自解释对柳宛真的怀疑,届时只我在场,没有第四个人,会做足保密工夫。”
龙鹰道:“龙头的要求合情合理,如轻舟连这个都办不到,怎向万爷交代?”
接着沉声道:“依轻舟和大江联交手的经验,且有池上楼的前车之鉴,如柳宛真确是大江联施的美人计,那陶老帮主将是大江联行刺的头号目标,老帮主有何不测,等若有半个黄河帮落入了大江联的袋子里去。”
易天南霍地立起,道:“轻舟说得对,老夫现在立即去警告老陶。”
龙鹰放下心内其中一个重担,知至少暂时舒缓了和易天南的紧张关系。
刚送易天南出门,店伙来报,都凤的马车在门外恭候。
龙鹰有什么可以说的,乖乖上车,坐到霜荞身旁去。
马车驶离日安居。
嗅着她熟悉的气味,竟生出亲切感,龙鹰心中警惕,提醒自己她是敌人,昨天还以阴招害他,纵然奸计不是出自她,她却为出手的人。挨过去挤挤她香肩,笑道:“为何不说话?”
霜荞大概习惯了给他讨便宜,仍目注窗外街景,无动于衷似的,香唇轻吐道:“昨天累我等足一个时辰,然后有人告诉我范爷你到了内苑和太子、梁王风流快活,该说话的是欠我一个解释的范爷,对吧!”
龙鹰老怀暗快,笑嘻嘻道:“当然!当然!昨天是一入宫门深如海,身不由己。说起来真要感谢都大家,原来太子对天竺的瑜伽很感兴趣,问小弟天竺神僧有否传我这方面的异术,于是小弟来个即场示范,大得太子欢心,怎都不肯放小弟去与都大家相会。不过小弟人虽在宫内,心却是向着都大家的。”
霜荞满脸娇嗔的朝他狠瞪,骂道:“这个时候仍要插科打诨,满嘴谎言。示范要从早示范到入黑吗?今早我给郡主抓了去,她说太子安排你到内苑倒头大睡,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龙鹰拍额道:“示范当然不需三天三夜那么长的时间,可是示范乃费力的苦差,事后休息足够方可重新做人。哈!真古怪!都大家理该因太子和小弟相处得融洽而高兴,现在竟一副大兴问罪之师的俏样儿。哈!都大家生气时特别有韵味风情,瞧得小弟食指大动。”
霜荞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也有点语塞,再没法发作下去。
龙鹰大嘴凑到离她粉红嫩滑的脸蛋两寸的距离,嬉皮笑脸地道:“亲个嘴,当为致歉。”
马车又开始左转掉头。
吓得龙鹰坐直身躯,骇然道:“不是又要到东宫去吧!”
霜荞回嗔作喜,发出银铃般的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