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玉先是错愕,跟着双目寒芒电闪,动容道:“原来如此,难怪千方百计,不惜冒着与我们翻脸决裂之险,务求置你于死。我还劝你不要到牧场去,幸好轻舟坚持。”
在午后的秋阳下,两人在大江旁一处密林会面,共商大计。
龙鹰心忖该是因老天爷帮忙,让杨清仁想出“南人北徙”的计策,又幸好他身为皇室贵胄,有身份、有地位,令以前很多没法向宽玉解释的事,全推到他身上去,非常方便。
宽玉叹道:“现在一切清楚分明,以前想不到猜不透的事,豁然而通。台勒虚云呵!你太心狠手辣了,只要一句话,我宽玉岂是不知进退的人,何用如此将合作多年的关系毁于一旦?且是赶尽杀绝。”
龙鹰听出宽玉心中倾三江五河之水洗不掉的仇恨,他可说将性命荣辱奉献出来,以完成默啜颠覆中土的春秋大梦,岂知打开始便被骗,陷进台勒虚云的惊天阴谋里去。平心而论,台勒虚云起始时虽存心不良,谋的是杨清仁的旧隋复辟,但在成事前的阶段,确有与突厥人携手之意,只因武氏子弟不争气,在争皇位上败下阵来,令武曌改变心意,遂不得不改弦易辙,走上另一条争霸之路。
在这样的情况下,以突厥人为牺牲的祭品成了唯一的选择,只有如此,方能以大江联被彻底歼灭向默啜交代,而台勒虚云可由明转暗,默默操纵大局。
台勒虚云之所以牺牲突厥人,就如他必须牺牲花简宁儿,内心的矛盾和冲突,宽玉是永远不明白、不接受。
宽玉朝他瞧来,沉声道:“他们岂容许你到牧场去?”
龙鹰暗想做卧底确不好受,既瞒骗敌人,也须诓过战友伙伴。道:“我是福至心灵。早在总坛的时候,就像宽公般想不通对方一副不杀我不罢休的样子,宁儿也使我猜到小可汗、杨清仁等有大图谋,所以故意孤身上路,竟然发觉敌人布下天罗地网来阻截我。哼!想玩捉迷藏吗?他们算老几。”
宽玉用神打量他,道:“轻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故能屡次避过大祸。”
稍顿续道:“‘南人北徙’的计划妙至毫巅,但靠的是运气,只要在任何一个地方出错,势万劫不复。杨清仁虽变身皇族,在朝廷有影响力,却欠缺实权,且因时日尚短,地方官府绝不用看他的脸色。”
想骗宽玉真不容易,论智慧,他是接近台勒虚云那级数的超卓人物,故而有必要让他清楚掌握行事的情况,有他主持,可省去龙鹰的烦恼。
龙鹰道:“技术就在这里,我将‘南人北徙’与‘偷运私盐’同流合运,把北帮和岭南越家全拖进去,他们的影响力直达地方官员,我则在中间调度。整件事最重要是能否速战速决,夜长则梦多,最是不利。”
又问道:“宽公的一方进行得如何?”
宽玉道:“我们的情况,可分两方面来说。在落籍上,基本没有问题。这方面多谢那个奸贼,在过去的十多年,一直通过种种手法在洞庭湖的数百村落做手脚,取得假身份、假户籍,我也有参与其事。由于地方偏僻,汉人官府无从核实查究,有几条村子全是我们的人,所以将区区万多二万人安插往总坛外,问题只在如何掩人耳目,非是办不到。”
宽玉口中的“奸贼”,指的该是台勒虚云。宽玉虽熟悉他,却没法像龙鹰般明白他。
龙鹰讶道:“竟然不到二万人,我还以为实际的数目远不止此。”
宽玉以带点唏嘘的语调道:“同样牵涉到落籍的问题,为打进汉人里去,一些族人于大江两岸落地生根,有人更娶汉女为妻,融进我们辖下的帮会里。他们大部分不愿返塞外,因习惯了江南舒适的生活。我手上有一份名单,一把火烧掉,他们等于脱离突厥,从此安份守纪的做个汉人。”
又道:“总坛的拆卸在进行中,我宽玉誓不让台勒虚云有退身之所。建设时千辛万苦,拆起来比想象中容易多了,之后我们遍植树木,让密林野草将所有残垣瓦片吞噬。”
龙鹰无话可说,这是个泄恨的方法,想想汗堡的坚固,知拆卸的艰难。宽玉针对的除台勒虚云一方外,还有是大周皇朝,誓不肯将有庞大抵御能力的城堡拱手相让。龙鹰曾倾注深情的世外天地,再不复存。
宽玉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着道:“我和你的五位拜把兄弟取得紧密联系,在各方面他们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不过有些事欲速不达,依我的估计,三个月内一切到位,就看第一批船队何时北上。”
龙鹰精神大振道:“这么快!”
宽玉苦笑道:“可以这么快,是因自和台勒虚云关系转劣后,我们一直为撤走做准备工夫。”
龙鹰问道:“假设第一批船队在十月中起程,先载走部分人,可以办得到吗?”
宽玉道:“现在约有三千人随时可动身上路,属我们族人里最脆弱的一群,全是老弱妇孺,经不起任何打击。”
接着皱眉道:“竟可以这么快?剩是传递消息,到政策实施,又须例行的核对手续,没有一年半载怎成?已是非常有效率。”
龙鹰心忖有武曌关照,不可能的事变得可能。当然不告诉宽玉。道:“或许十月头吧!我到神都后想办法。”
宽玉叹道:“轻舟信心十足,我听得欣慰,却不得不提醒轻舟,撤走的计划虽比以前着实,可是我仍认为是脱离现实。依估计,须送走的人数约一万三千人,最令人头痛的亦是他们,其他人可以种种方式偷渡出关。一万三千人不是个小数目,你可清楚主理江南的杨玄机是如何的一个人?”
然后一字一字缓缓道:“此人为官公正清廉是个没法子收买的人。”
稍顿又道:“忽然有大批以打鱼维生的渔民,竟要迁徙到北方去,离乡背井,不论许以何种利益,仍是令人费解。”
龙鹰心忖此正为女帝以前否决类似提议的主因,如果是一盘生意,肯定没有人帮衬光顾,因与落地生根重乡土的观念南辕北辙。
宽玉的问题属神仙不懂答的问题,可见在大家分手后的一段日子,宽玉的心神全投进如何撤离中土的难题上,做过大量的工夫,甚至拟出他的计划。
当他认为自己的方法不可行,不会盲从,会改走他的路子,说到底,自己还是他的“下属”,做任何事须得他点头同意。
幸好记起胖公公的政治手腕,就是不论事情如何不合情理,怎样荒谬,至关键是提供一个“解释”,然后让人去选择“相信”或“不相信”。“官字两个口”,信或不信,各有说辞。
想用歪道理说服宽玉,除非告诉他自己是龙鹰,否则势碰个焦头烂额,只有当宽玉清楚在其他所有方法均不可行下,余下一个选择时,宽玉或“姑且一试”。
反问道:“宽公有别的打算吗?”
宽玉道:“经过严格的挑选,我们可用之兵约两千五百人,如能将妇孺秘密送往大河之北,我们这支精兵扮作马贼,沿途放火抢掠,造成大批难民四处避祸之象,只要行动迅捷,可在官府集结兵力前成功越过边疆。”
龙鹰听得目瞪口呆,宽玉的方法虽是下下之计,风险极高,动辄全军覆没,却非没有成功机会,且是他从未想过的,因为他是汉人而非突厥人,不可能想出如此狠辣无情的手段。同时庆幸自己千方百计将“族人”送返北塞之心,否则在“赶狗入穷巷”下,又有宽玉这般高明的统帅,这支“突厥精兵”造成的祸害,恐怕不在当年“向、房、毛、曹”的四大寇之下。突厥人对汉人不会留手,奸淫掳掠一旦开始,这批人势变成嗜血的恶兽,泯灭人性,后果不堪想象。
如在大漠遇上这样的一个突厥兵团,怎放在龙鹰眼内,但当同样的一队人,骤然出现在大河之北,猝不及防下,一时间谁都要束手无策。等若在自己开的“缸瓦店”与来捣乱者动武,打赢仍赔掉半间店子,遍地碎瓦,欲哭无泪。
宽玉续道:“至于如何送人往北方去,须由轻舟想办法。我的一个设想,是舍大运河走海路,离岸够远,可避过扬州水师。”
龙鹰道:“如走海路,就是偷运,每船载百人计,须过百船次,而为避人耳目,我们调动的船只不可超过十艘,即是说要来回十多次方可运走一万三千人。以每次船程三个月计算,需时三年多。唉!我的娘!还未计算因天气和风暴停航,宽公的计划表面可行,实际上是行不通的。”
接着又道:“还有!这么的公然硬闯边防,若真是马贼反不成问题,因可立即远飏千里,可是扶老携幼能走多远,不是被大周军追上,就是避不过奚人和契丹人的拦截。”
宽玉苦笑道:“这是我能想出来较可行的了。”
龙鹰道:“我们的人给安置在穷乡僻壤、与世隔绝的村落,与城镇间没有消息的流通,大利我们制造一些须离乡背井过新生活的理由,例如天灾人祸。嘿!还是天灾比较稳妥点,比如蝗祸或瘟疫,做些工夫,谁能辨别真伪?”
宽玉动容道:“大瘟疫最易作假,在多个村落建大批假墓穴、乱葬岗之类,谁敢翻开泥土验尸?确属可行之计。”
龙鹰提醒道:“千万勿弄出人命,我们的兵团,备而不用,一旦起冲突,惹起怀疑,我们的计划将功亏一篑,整个泡汤。”
宽玉叹道:“你道我想杀人放火吗?我与汉人斗争之心,早不留半丝残痕,余下的就是要台勒虚云和杨清仁没有好的下场。”
龙鹰安慰道:“一切待将人送返我们的土地,再从长计议。我们若要完成此愿,保留我的身份和实力至为关键,否则将难动摇台勒虚云。”
宽玉道:“他们绝不容轻舟留在世上。”
龙鹰笑道:“精彩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找不到必杀的机会,绝不敢轻举妄动!”
宽玉道:“尚有一个问题。就是当所有人成功抵达北疆,如何可以神鬼不知的避过关防北上?”
龙鹰道:“这个更容易,由我去策划,只须找人散播谣言,说我们突厥人循东北的路线再度南侵幽州,边防大将不理真假,将兵力集中往幽州之北。边疆这么长,我们又高手如云,想找处地方越过边界还不容易吗?最重要是宽公所说的‘神鬼不知’,一旦动手冲突,会惹起警觉。”
宽玉欣慰地道:“轻舟很有办法,不能解决的事情,落到你手上后,迎刃而解。至于细节或漏洞,行动时方想得到。总算定下大方向了。”
龙鹰道:“现时在大江,我范轻舟可说是最有办法的人,何况还有岭南越家和北帮为我们抬轿,像宗楚客般当时得令的大官为我们疏通大运河的关防。在‘南人北徙’的金漆招牌下,我们可以一次过百多条船,将一万三千人在短时期内送到北方去,还舒舒服服的。”
宽玉皱眉道:“轻舟肯定官方会征用你的船队吗?”
龙鹰道:“此正为我要和田上渊同流合污的原因,顺便狠赚一笔,再以之收买所有可收买的人。哼!只是宁儿之死,我已不会让杨清仁得偿大愿。”
宽玉审视他道:“你对宁儿确有特别的感情,当日我已清楚感觉到。”
沉吟片刻,道:“送他们返大草原后,我再没有牵挂,对大汗则是仁至义尽,亦不恋栈国师之位,也不到我留恋。我将孤身回来,轻舟对此有何忠告?”
龙鹰记起在大江初遇宽玉的情景,那时宽玉雄姿英发,不可一世,比之眼前英雄末路,不知何去何从的落魄模样,是天上地下的分别。
宽玉对被台勒虚云欺骗出卖,仇深似海,但更令他悔恨自责的,是在“房州事件”枉死的族人,这种仇恨,只能以自己的鲜血或敌人的鲜血清洗。
龙鹰问道:“宽公如何向大汗交代此事?”
他并不是随口问问,因为今次宽玉“撤兵”,事前没得他同意,如果忽然这么大批人回来,又散返己族,以默啜的喜怒无常,不勃然大怒是奇迹,一旦迁怒旁人,肯定宽玉的得力手下有人大祸临头。
宽玉如何向默啜解释交代,直接影响“范轻舟”和杨清仁互相牵制和顾忌所形成的微妙平衡。
宽玉默然片晌,沉声道:“我将一封密函送到他的汗帐,把我们被陷害和出卖的情况道出来,只说大概,不述细节,对杨清仁现时的身份一字不提。在大汗眼中,根本不存在杨清仁、洞玄子之辈,只得一个台勒虚云。大汗怎么想,是他的事,我宽玉并不放在心上,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除了这条命。大汗要怪,怪我好了。一切罪责,我宽玉两肩承担。”
又苦笑道:“我太明白大汗了,为掩饰他自己犯的错,会杀我祭旗,杀不了我,找与我有关系的人来杀。这是我不肯先知会他的主因。有些事是超出我能力控制的范围,只能着人避险,至于是否避得过,须看狼神的意旨。”
龙鹰伸手和他相握,诚挚地道:“宽公回来时,找到我的拜把兄弟,就找到我。那时我们不但不属任何帮会,也不属任何种族,而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人生非得一条路可走,而是有无数的选择,勿局限自己。”
宽玉愕然道:“轻舟的看法非常特别,比说什么话更使我感到舒畅,虽然如何做是另一回事。可是轻舟有想过吗?我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亦只有在没有牵扯下,和台勒虚云分出生死胜负,方使我感到尚有点人生乐趣。这不是凭我一人之力办得到的,唯轻舟可以帮我。”
龙鹰道:“宽公定要回来找我。我的船快起航了,必须动身。我们间最重要是保持紧密联系,有什么风吹草动,轻舟通过几个兄弟让宽公知悉。”
宽玉放开他双手,若有所思的瞧他。
龙鹰急着要走,没有在意,着他珍重小心后,扬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