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你们做的?”孙博然从盒子里拿起一个家具,放在手中细细端详了半天,头也不抬地问吕城。
“是许师弟画的图,我照着做的!”面对主考官,吕城壮起胆子,又强调了一遍。
孙博然并不以为意。民间工匠所谓的画图,基本上就是一个很粗浅的设计稿,很多时候主家在请人做活的时候,也会提供这样的小画作为自己的需求参考。
吕城看着年纪就很小了,许问比他更小,整项工作里谁是主体应当很明显。
但刘胡子听见这话,却看向了许问,问道:“这上面雕刻的图案,都是你想出来的?”
“嗯。”
“你怎么想到画这些?”
“师爷爷一直住在城里,这些都是街头巷里常见的东西,我觉得师爷爷看见这些应该很亲切。”许问回答。
“我看着亲切?你是为我画的?”刘胡子紧盯着他问。
“孙大人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是为他的师父,也就是您祝寿。”许问很自然地回答。
刘胡子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一个箱子上的图案,眯起眼睛细看。
许问离得略有点远,但他记得自己为它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太,扎着头巾,笑眯眯的。秋天的时候,街上偶尔会见到这样的老太太,姚氏木坊也有。
许问在另一个世界里就很喜欢吃糖炒栗子,但小时候没有零花钱,也没人给他买。高中的时候同桌买了,分了他几颗,他吃得非常节省,香甜的滋味现在也留在记忆中。
过了一会儿,刘胡子的声音静静响起:“你啊,小时候特别爱吃这个,每年秋天都缠着我给你买。还不会吃,有一次整个栗子滑进喉咙里,险些把你噎死,吓得我抱着你找大夫又找神婆,折腾了好久才救了你这条小命。本以为你从此就不敢吃了,结果还是要。老子做工挣的一点钱全给你买栗子了。”
孙博然很不自在地看了许问他们一眼,埋怨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你现在还爱吃糖炒栗子吗?”刘胡子打断他问。
“……爱吃。”孙博然承认。
刘胡子笑了,他把那个小箱子放回木盒里,对吕城和许问说:“这份礼物不错,能送给我吗?”
吕城还是很机灵的,立刻说:“刘爷爷,当然可以了,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寿礼啊!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套词之前有人用过了,吕城本来想换一个的,结果学识毕竟有限,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只好老老实实用了这个自己唯一知道的。
“哈哈,好,好。”刘胡子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很和气地对两个孩子点了点头,又从口袋里掏巴掏巴,掏了两块糖出来,一人塞了他们一块。
周围考生们大部分都还没有走,看见刘胡子的动作,纷纷露出羡慕的表情。但同时,他们也听见了刘胡子之前的话。
在他们看来,吕城和许问不是胜在手艺上,就是做对了选择。
他们就是老老实实地按照字面意义做了寿礼送出来,结果误打误撞刚好讨得了刘胡子的欢心,真的是运气好。
不,或许不是运气,就是像刘胡子说的那样,他们的心用对了。
有时候还是不要想太多,踏踏实实地做事比较好……
考生们各怀心思地离开,许问他们站了一会儿,队伍流动到他们这里的时候,也跟着一起走了。
许问走到巷口,回头看了一眼。
刘胡子仍然坐在老地方,拿着他们那个盒子,絮絮叨叨跟旁边的徒弟讲着什么。
孙博然认真地听着,手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师父打扇。
这时的他们,就像两个最普通的老人一样回想着当年的往事。
人会死,记忆会消失,但刻在那些器物上的图案,却会一直告诉人们,曾经存在的那些过往、曾经存在的那些人们。
某种异样的情绪笼罩在许问的心头,直到他走出老远都还沉浸其中,迟迟不能拔出来。
“怎么样了?”他们刚刚走出锅响巷范围,齐正则就带着家丁一起迎了上来,急急忙忙地问。
他在外面乱七八糟地听了很多消息,都不完整,而且大多都是不好的,一颗心悬得越来越高。要不是实在挤不进去,他早就冲进去了。这时候好不容易看见他们,他立刻迎上来问。
三个人对视一眼,表情都有点微妙。
“也算好,也算不好……”齐坤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几个人一起往停车的地方走,一路走,齐坤就一路把前后经过给他爹讲了一遍。
最后,齐正则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了。
所有考生全部被骂,他们虽然也做错了,但混在这么多人里并不起眼,不算大祸。甚至他还因此知道了已经故去的父亲跟刘胡子是旧识,这还勉强能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但也就是因为所有人都被骂了,唯一没有被骂,东西还被留下来的许问他们就很显眼了。
想想今天早上他还在说当前局面对许问他们不利,因为他们只能小、不能大;只能拙、不能巧。但谁能想得到,这一小、一拙,反倒误打误撞地成就了他们!
齐正则绝不相信许问这么一个孩子能算计到这一步,那只能说,有时候孩子的纯朴心性远胜大人的算计……
一群人上了车,各怀心思地沉默着。
许问靠在车壁上,看着外面的大街小巷,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而是陷入了另一轮沉思。
这个结果当然是他算计的结果,但是他突然觉得,他有时候是不是算计得太多了一点?
与此同时,刘胡子仍然坐在他的小马扎上,翻来覆去地看那些小家具。
“做得真精致,越看越细致,真看不出是这个年纪的学徒伢做的。”刘胡子越看越喜欢,忍不住赞叹。
孙博然站在他背后,同样紧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目光扫过巴掌大木器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条轮廓,眉头拧得紧紧的。
“那两个学徒呢?”半晌后,他突然发问。
“回大人,他们已经走了,需要我去把他们找回来吗?”旁边立刻有人回道。
“……不用了。”孙博然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等徒工试再看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