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许问突然想起了刚才制作木制构件时的感觉。
手指的皮肤与木材的纹理相接触,水乳交融一般,带来了一种挥洒自如的强烈愉悦感。
不知为何,依循着这种感觉,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或者说另一个地方。
静林寺。
前天他跟江望枫一起到了静林寺,之前一个人的时候好好地欣赏了一通这座寺庙。
静林寺是座古寺,它的建筑风格、韵味跟现在常见的那些都不一样。
相对来说,它的造型与线条更简洁,更朴实,甚至也不如现在最常见的那些这么流畅平滑。
但就在这样的简洁与朴实里,许问感觉到了一种更原始、更自然的美感,轻盈如风,辽阔如天空。
不知为何,这种印象跟他对木材的感触有了某些共通之处,直接联想了起来,并且陷入了沉思。
许问轻轻摩挲着手里初步成形的木胚,眼睛看着图纸的方向,视线却并没有聚焦。
绘制图纸的时候,他把雕刻的图样也画下来了,能记起的细节全部都画在了上面。
但现在他有了一些其他的想法。
……
“大人请留意,这里有块垫石。”
此时,官坊外面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侍从服侍两人下车,邓知府一边转身去扶,一边随口提醒了一句。
能让邓成生口称大人并且伸手搀扶的,自然只有比他官职更大的。
这种人在整个江南路只有一个,就是张风贤张总督。
邓成生能以“平庸”当标签走到今天这个程度,肯定是有他的本事的。譬如他这句话这个动作,轻松又随意,好像并不经心,但满含着亲切与好意,让人忍不住就有如沐春风般的感觉。
张总督淡淡一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手上下了车,顺手又挽住了他的手,笑着抬头:“这就是江南工坊?上次来还是三年前,感觉变了不少。一直说要来看看,结果一直抽不出空。”
“大人公务繁忙,今日能拨冗前来,也是这帮儿郎们的运气。”邓成生笑着说。他的马屁拍得不可谓不直接,但这种直截了当不做掩饰的话,配合他略带揶揄的表情,却额外显出了一些亲近。
“哈哈哈,百工试是为皇上选人才,也是皇上给这帮手艺人的恩典。只望他们踏实勤勉,莫要辜负了皇上的好意。”张总督笑着说。
邓成生笑着附和,突然张总督转头看他,问道,“说起来,听说你未来贤婿也参加了徒工试,也正在这围墙后面考试?”
邓成生面不改色,反而极其坦然地点了点头:“是。实不相瞒,我也就是因为他才硬拉着大人来看徒工院试的,也算是请大人监督一下下官吧,哈哈。”
张总督听得也笑了,携着他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听说这年轻人是你家宝贝六姑娘中意的?”
“对啊,六儿那脾气,她一眼看中了,我还真没办法,只能顺着。”邓成生状似无奈地说。
“哦?六姑娘看中他哪里了?”张总督笑着问。
“长得俊呗。庙会时撞见了,回来就嚷着让人去打听。”邓成生摇头叹气,好像很无奈的样子。
“年轻姑娘,喜欢俏哥儿也正常。”张总督安慰他。
“我打听了一下,这年轻人出身虽不算高,但还算有出息。出身二级工坊,第一次参加县试,就拿了县物首。后来见了一面,仪容的确不凡,谈吐气质俱佳,值得培养,于是也就应了。”邓成生絮絮叨叨地说着,听上去倒真的挺像一个为儿女婚事操心的老父亲。
张总督倒像是真的听出了兴趣,问道:“仪容气质可真不是轻易就能养出来的,这年轻人当真出身不高?”
“的确是。他自小就被过继给了叔叔家,叔叔是个老鳏夫,不是什么出息货色。他小时候放着牛,就知道去人家私塾听先生讲课识字,学得比给了束修进学的孩子还好。”邓成生的确是打听过的,如数家珍般说着。
“这倒是真知道上进。不过有这本领,为何不考正经科举,要去考徒工试?”张总督正色问道。
邓成生只用两个字就回答了他:“匠籍。”
匠籍是世袭的,身在籍中,能不能考试看的就不是岑小衣的个人意愿,而是有没有这样资格了。
“他叔叔是匠籍?”张总督了然问道。
“对。”邓成生回答。
“在籍中还无出息?哼,也是皇上过于恩典,才给了这群人游手好闲的机会。”张总督哼了一声。
“既有自知上进的,也有浑浑噩噩的。皇上自然天纵英明,但也不至于入微到如此程度。”邓成生劝道。
张总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又哼了一声,闭上了嘴。
邓成生故作不知,继续说岑小衣。
“之后他进了那家二级工坊,仅仅只用两年时间就技压一众师兄,获得了县试的机会,并且一举在县试中拿到头名。再之后他被二级工坊看中,却并没有只顾自己一个人,而是许下条件,带着师门所有人一起加入。”邓成生叹笑一声,道,“虽是匠籍,也算是不忘本了。”
“没辜负他幼时所学的圣人之言。”张总督跟着点头,“出身虽低,也算佳婿。”
“还不算是。”邓成生出人意料地摇头反驳,“嫁郎嫁郎,穿衣住房。单是人品好,没本事也不行。我可不想六儿跟着他还要吃苦。”
“贤弟的意思是……”
“他这次拿不到一个好成绩,我可是不会把六儿许给他的。”
“哈哈哈,有道理!如此,我也帮你相看一下这个新儿郎。”张总督哈哈大笑,拍了拍邓成生的肩膀许诺。
两人并肩走进江南工坊,此时,在城市的另一头,一辆马车匆匆进城。
连林林掀着车帘,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张大的嘴巴从进城开始就没合上过。
“林林,关窗。”连天青坐在车厢一角,轻声喝斥。
“阿爹,这就是林萝府?咱们江南路最大的城市?小许就在这里考试?他能拿到物首吗?”连林林完全没去听她爹说什么,连珠炮一样地问着。
“今天是第二天,小许当是还在考场上,明天才能出来。咱们进了城,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
姚师傅话还没说完,连天青突然推开车门,从车上飘然而下。
此时车速虽然不快,但总算还是疾驰着的。连天青从车上站到地上,稳稳当当,好像就是最普通地下了个车一样。
“我有事出去一下,你们先找地方住下,我不久就回。”说着,他的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上的人流当中。
“你爹就这么走了?那他回头怎么知道我们住哪里?”姚师傅愣了一下,转头急着问连林林。
“没事,他会知道的。”连林林还在盯着外面看,眼睛闪闪发亮,像是满天阳光都在此刻落入了她眼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