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平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手上这叠纸。
这当然不是郭安的原作,是许问重新誊画在新纸上的。
他尽力保留了原作所有的细节与感觉,把它原模原样地搬到了纸上。
在临摹过程中,他竭力体会郭安的想法,得到了很多收获。
他体会到的最关键一点,就是这幅作品的主题。
当时,摆在郭安面前作为材料的是一棵老树,它已经非常衰老了,将近死亡。
它身体上大部分枝条都已经枯萎,上面片叶不生。
但同时,它的身上又披覆着一些寄生的藤蔓。它们正开着花,鲜黄的花朵,与漏进枝缝间的阳光相互辉映,明丽得惊人。那强烈的生命力透体而出,让人一时间无法判断它究竟来自哪里,是那株老树,还是寄生在它上面,靠汲取它的生命为生的树蔓。
许问越是临摹,感受就越强烈。
郭安很明显是把自己投射进了这幅作品里。
他曾经濒死,重又死里求生,活了过来。但此时的生中又蕴含着死志……
在他临死前的那一段时间里,生与死纠纠缠缠,你中有我,我中又有你,密不可分。
而真正对他来说,所谓的生是什么,活着又是什么?
许问渐渐地理解了,郭安为什么会一把火烧掉那些忘忧花,同时又烧掉自己。
他可以坐拥无数的忘忧花,尽情地满足自己。也可以戒除毒瘾,到达一个无人知晓它是什么的地方,静静地生存下去——在他临死前,他已经渡过了戒毒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后面会更松快一些。
但他什么都不要,他只要死。
因为对他来说,足以支撑他灵魂的东西消失了,从此不可能再回来。
失去了那些,死亡是他更好的归宿。
死亡之前,郭安把自己所有的纠结、思考、感悟、决定全部投射在了这幅作品里,让它拥有了惊人强大的力量。
这在最初见时直接震撼了许问,而在他深入了解之后,让他更加地爱上了它,对于郭安也产生了无比深刻的尊敬与理解。
这样一件作品,岂是郭平可以比较的?
郭平当然也知道,所以这个时候,他直接呆住了,他脸上挫败、遗憾、后悔等情绪一一闪过,最后定格成了麻木。
郭安死了,但这一辈子,但郭平也输了。
他很清楚,这一辈子,他不可能再赢得过这个兄弟了。
郭平僵了很久,许问深深地看他,起身道:“这个送给你了,就当是郭师傅的遗作吧。”
他转过身,轻声对连林林等人说:“我们走吧。”
快走到洞口时,郭平的声音突然传来,他轻声问道:“郭安临死时,曾经提过我吗?”
“没有。”许问毫不犹豫地回答。
郭平安静了下来,不说话了。
他瘫坐在地上,那叠纸从他手中滑落下去,在旁边洒了一地。但紧接着,他就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张张拣起来,抚平。
许问没有回头,他走到景叶和景重的身边,那两个孩子正在看着郭平的背影,紧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双胞胎的表情一模一样,在此刻显出了惊人的相似。
他们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从头到尾,郭平完全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好像他们只是身边的一块石头,没有生命,随时可以踢开一样。
许问摸摸景叶的头,景重突然抬起头来,冲着许问一笑。
她主动拉起许问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脑袋上,用头顶蹭了蹭。然后依偎到了他的身边,揪着他的衣角,再不看郭平。
景叶倒是又深深向洞内看了一眼,然后也转过了头,拉住了许问的另一只手。
接着,两个孩子跟着许问一起走了出去,再没有回头看自己这位血脉上的父亲。
“他不行。”走出这间石窟之后,许问摇了摇头,对景叶和景重说,“他这一生,也不可能超过郭安师傅了。”
“嗯。”两个孩子似懂非懂,许问则看向黄桅,笑着说,“现在,就让我来请教一下前辈了。”
黄桅看着他,突而也是一笑,道:“虽然我有点觉得不太必要了……但还是,来吧。”
……
接下来,他们并没有在后面的石窟上停留太长时间。
他们沿着山腹密道,匆匆走了下去。
一路上,他们看见有人运材料上面,用的是许问曾经在天云山山腹看见过的那种滚轮车,看来果然是出自同一个体系。
不过这里的山势比天云山更陡,即使有车也比较费力。
但推车的那几个工匠埋头苦干,心无旁鹜,好像全天下重要的事情,只剩下了这个。
他们侧身让过,许问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闪过,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疑惑与好奇。
他们走出山洞,来到下方的神像脚下。
跟上去时不同,神像足前多了些人,他们正在跳舞,熟悉而又陌生的舞姿,时而起身,时而匍匐下去,沉闷而有节奏的鼓声配合着他们的舞姿,回响在神像之前,山谷之中,让这里的天与石、神像与人群都凭空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也许这就是神性吧。
许问的目光落在最前面那个人的身上。
她身姿曼妙,动作果断有力,在人群中最为显眼。
很明显,其他人都是随着她的姿态而行动的。
是栖凤,以及她的村民们。
她们在神像前起舞,目不斜视,专注投入。
相比之前在降神谷看见的那一次,他们此时的舞蹈更复杂,更完整。
许问原以为栖凤烧毁忘忧花,带着村民们出走,是为了在末日中寻求一个新的未来。
现在看起来,这就是他们的未来。
朝圣之旅,神明面前,他们安然迎接末日,迎接自己的死亡。
“他们……看上去好平静。”连林林在许问身边轻声说。
“对,心情的平静和满足,就是他们最后的追求。”连天青点了点头,解释给女儿听。
连林林突然停下了脚步,凝视着那群人,道:“小许,我就在这里等着,不跟你一起过去了。”
许问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连林林表情微妙,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从许问手上接过两个孩子,微笑着说:“你去吧。”
按惯例,她会加一句“我在这里等你”,但这一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
连天青也停下了脚步,对着许问挥了挥手。
鼓声阵阵,舞姿曼妙,他们好像就要留在这里看舞了。
许问没有多说什么,一点头,跟着黄桅一起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