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会议刚刚确定新的驻美大使人选,正在商议中国宣布中立后如何严守中立时,外面大殿却报说是朝鲜大使求见,且此人居然不听劝告蛮横的闯了进来。
朝鲜自独立后一向是感佩天恩,对中国的各项内外政策也都是亦步亦趋,从来就不曾如此无礼过。可今天却不顾劝告直闯总理府,这让与会诸人很是奇怪,翁文灝放下开会的心思,拧着眉头带着不悦:“这朝鲜人想干什么?”
“大人,他……”翁文灝的另一个秘书、早前商务印书馆的王云五此时脸色很不好看,他说的有些结巴道:“大人,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多事!”翁文灝不耐烦的说了一句,但人还是去了正殿。可在见到朝鲜大使朱进秀时,他也被此人的打扮弄的哭笑不得——朱进秀身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贴满了黄纸,甚至帽子上、额头上也都粘着这些东西。纸上无一例外的画了些谁也不认得的鬼符。除了这种打扮怪异,他带来的几个随从还抬进来一个红色的长木箱,箱子被大红布包裹着,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朱大人这是……”翁文灝忍者笑意指着朱进秀的打扮问了一句,慢了一步的王云五想阻止却来不及。
“禀总理大人:近年来贵国京都妖氛太甚,下官为求自保,不得不去寺庙求了些神符护身。每次外出便粘于身上,以免为妖所惑,忘记吾王陛下和列祖列宗是谁。”朱进秀严肃着脸答话,还正正经经的对翁文灝施了一礼。
“妖氛?!”翁文灝虽然留洋出身,但少时读的也是古书。他的脸顿时涨红起来——这朱进秀就是来羞辱自己的,但他知道朝鲜是一个比日本还专制的国家,里头尽是一些尊王攘夷的狂生,自己如果马上将他赶出去,那只能成就他的名声,是以他强忍着不悦道。“大使阁下今日为何而来?怎可不听人员劝告,强行闯入?”
“禀总理大人:下官确有急事,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见谅。”朱进秀又拱了拱手作为赔礼,然后整理衣襟正色道:“吾王陛下见美利坚国欺凌日本,夺其土、屠其民,感同身受;又念及日本为小邦盟国,其已对美利坚宣战,小邦自当同仇敌忾……”
朱进秀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翁文灝打断了,他已经忘记了愤怒,只有深深的诧异。他道:“贵国难道也要向美国宣战?”他说罢又强调道:“难道贵国忘记了当年日本曾倾吞奴役过贵国……”
“禀总理大人:前事之师,自不敢忘,然既已结盟,自当守诺重信,不如此,国当何以立?人又当何以立?且美利坚人狡诈凶暴,不顾公义、欺凌黄种,小邦又岂能袖手旁观?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故小邦亦将对美宣战,吾王陛下特遣下官前来告之母国。”
朱进秀身上黄纸飘飘,说话又是一副宋儒士子、气节最大的模样。翁文灝虽然心中虽不赞同其行,却因此爱护其人,当下再无怒意,只认真问道:“贵国如此国力,对美宣战无疑是以卵击石,难道……难道贵国国王陛下就不怕战败吗?”
“禀总理大人:小邦若不宣战,在道义上便已战败。士可杀之,不可辱之,小邦愿死不屈。”朱进秀说的大义凌然,这让想再说什么的翁文灝当即失去了谈话的兴致。
“好吧,我知道了。贵国有充分的外交自由。”翁文灝有些无力的道,当下就想送客。
见翁文灝如此,朱进秀再道:“下官此来还想送总理大人一件礼物。”
朱进秀一说礼物,翁文灝旁边的王云五又是使劲摇头,示意他不要收。可翁文灝现在是豁出去了,他不在乎被朝鲜人如何嘲讽,心中自有自己的理想,是以大声干笑了两句后,他道:“好。那就打开,看看是什么礼物。”
翁文灝一说打开,朱进秀就示意随从打开木箱。只见红布褪去,木箱里露出一块旧旧的石碑。与王云五想的不一样,这并不是朱进秀特意刻的碑文,以用来侮辱翁文灝。但这却是一块朱进秀特意选的石碑,上面大大的汉字右起竖写道:“洋夷侵扰、非战则和、主和卖国”,再左侧两行则是:“戒我万年子孙。丙寅作、辛未立。”
“这是……这是……”王云五这个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副所长、四角号码检字法发明人,古书终究要比翁文灝多些,他‘这’了两次后,终于指着石碑大声道:“这可是斥和碑?!”
带这些微笑,朱进秀傲然稽首道:“这正是小邦国宝:斥和碑。下官苦求吾王陛下良久,才得了这么一块敬赠送于总理大人。”
只看上面的字翁文灝不知道是什么,但王云五一说斥和碑,他脑子里的记忆当即涌了上来——此碑碑文为朝鲜大院君于1866年丙寅洋扰期间所写,所以称丙寅作;丙寅洋扰是法国,美国人于辛未年再来,占据江华海峡打算模样英国截断朝鲜的漕运,以让朝鲜求和,大院君当即令人将丙寅所写的十二个字刻成碑文,竖立于汉城的大街小巷,此为辛未立。
丙寅洋扰和辛未洋扰都以洋夷败退而告终,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大事,但甲午后中国日受瓜分之祸,朝鲜的往事常常被老学究和热血青年拿来做激励,直到庚子后整个大清不管官府士人都从斥洋变成崇洋,这段故事才渐渐被人忘却。翁文灝生于1889年,少年时自然听过老学究讲述这段“气节”往事,但后来则渐渐遗忘了。
朝鲜大使朱进秀送往礼便告辞了。在他看来,中华毕竟是上邦、是母国,朝鲜再造全赖母国倾力相帮——虽然神武四年中日和谈后还剩下不少利益在日本手中,但中日瓜分俄罗斯草原总督区的背景之一便是日本承诺放弃在朝鲜的各项权益和既得利益,如此才获得四十多万平方公里领土。日本资本走了也不是说中国资本就进来了,杨锐不但勒令国内资本禁止操控朝鲜实业,还贷款帮朝鲜自我发展,关税同盟也留了不少时间给朝鲜。
此再造确实是毫无私心的再造,不是你抢我夺尔虞我诈。带着这样的尊敬,朱进秀即便讽刺嘲弄也仅仅是点到而止,而他这边走了翁文灝却看着那块斥和碑伫立不动。碑文上那“主和卖国”的四个大字与胡适等人老在他耳边说的“和比战难”四个字,同时出现于他的脑海里,四个字打四个字,战的是难分难解,是以翁文灝当场石化了。
“总理,里面还在开会呢?”有些明白他心思的王云五提醒道。
“哦,开会啊。”翁文灝良久才答应了一句,最后道:“还是散会吧,我想静一静。”
“这……”王云五早在胡适出国前就读中国公学时就与其相熟,辛亥那年又差点成了孙汶的秘书,而后被蔡元培聘为文部官员,蔡政变身死去职后又靠胡适的大力吹捧方才入了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如此的经历,让没有留洋入兄弟会的他也成了一个忠诚的自由主义者。翁文灝的思想变动是兄弟会关注的重点,此时见他因朝鲜对美宣战、送斥和碑而迟疑,王云五当即快步回到内室将事情告之诸人。
“什么!朝鲜也宣战了?!”顾维钧大惊。朝鲜虽然无足轻重,可这会让内阁在国内倍受道义指责,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外交部长。
“朝鲜想以卵击石、螳臂当车,那我们就听之任之吧。”文部蒋梦麟无所谓的道。
“朝鲜对美宣战……”礼部张东荪不断摇着头,而后断然道:“这肯定是受了杨竟成的指使。”
“朝鲜是基于条约宣战,虽可怜,却可敬。”土部丁文江意见和其他人不同,大致是赞许。
“朝鲜如果对美宣战,我们就更要抓紧时间宣布中立了,总理呢?总理怎么……”工部马君武道,他这么一说大家才发生翁文灝不在。
“我去看看他。”运部詹天佑道,他之前是沉默不言的。可吴景超对他使了眼色后,他便站起身出外去找翁文灝。
“朝鲜除了说要对美宣战,还送了块斥和碑。”前往大殿的过程中,吴景超说着王云五告之的消息,颇为担心。“咏霓看来是犹豫了。”
“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詹天佑不解,但随即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顾,两者皆可抛。”
见詹天佑这个耶鲁老兄弟会员居然还有心情吟诗,吴景超不得不苦笑,他道:“我就怕咏霓一时看不开,掉到酸儒的气节中去了。所谓气节,就和贞操一样是封建统治者用来束缚人性的东西。一个真正自由的人是无所谓气节和贞操的,他只有自由和人性,而为了人和人之间互不干涉彼此的自由,于是就创造了民主这个与众相处的方法……”
吴景超也唠唠叨叨说了一堆东西,待他和詹天佑走到大厅时,翁文灝已经让人将那块斥和碑给收起来了。他道:“总理,今天的会议……”
“今天的会议就先散会吧,我想静一静。”被唤起儿时排外记忆的翁文灝默然道。
“那我们何时宣布中立?”吴景超追问。“现在朝鲜也宣战了,我们不中立不说美国会误会,就是稽疑院那边也过不去啊。”
“稽疑院……”翁文灝才想起稽疑院那边的态度。是啊,稽疑院大部分代表可是想着和平的。“那就把这块碑送到稽疑院去吧。”他恶作剧似的道。
“咏霓可是有心结?”见翁文灝如此说,詹天佑单刀直入的问。
“确实是有。”詹天佑是长者,身份和地位比胡适还高,翁文灝见他相询也就直言相告。“朝鲜人认为和就是卖国,这让我感触良深。这段时间我老是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这些人自作主张的去给予民众自由,这种强加行为难道就不是一种专制?他们习惯了头顶上有一个皇帝、习惯了三纲五常、习惯了老黄历,我们贸然的、不与他们商议就想着变更国体,这真的是对的吗?
有人说,国家不民主就发展不了经济的,可我们的经济增长速度世界第一,不到三十年就超过了列国,仅仅逊色于美国;有人还说,国家不民主科技就无法发展,可这一年来我看科学院的科学报告,并没有觉得科技无法发展啊。”
“咏霓啊,我以前也有这样的疑惑,不过最后我得出了解释:那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被专制的太久了,他们已经习惯被奴役。对突如其来的自由一时间当然会难以接受,但不需多久他们就会习惯于这种自由。你没看到燕大的学生么?他们就是专制国家里最自由的一群人。”见翁文灝说出心中的疑惑,詹天佑当即以过来人的身份劝说着。
“我知道燕大的学生,可这到底是情欲的放纵还是精神的自由?”翁文灝反问道:“就我所知,燕大的男女生是最……”他不好说‘淫乱’这个词,停顿一下才道:“说实话,我对燕大的学生并无好感,不管怎么看,他们都是最反叛的一群人。”
燕大男女关系之乱全国都是有名,但詹天佑却笑道:“这是因为他们不信教。咏霓啊,即使是杨竟成,也认为西方文明中,独有希伯来、希腊这两希文明最值得关注。基督就起源于希伯来,自由如果得不到宗教的抑制,那就是你说的情欲放纵了。”
“可为何儒家的三纲五常就被斥之为封建和落后,基督教的抑制就称为进步?”翁文灝问出了一个邪恶的问题,这个问题并不是他提出来的,而是杨竟成书上写的。“当然,我不是说我赞成三纲五常,我只是在想,排除进步落后之分,我们是不是忽视了些什么?”
翁文灝的问题让吴景超大骇,就思想而言,他感觉翁文灝已病入膏肓了。自由和民主说到底其实是一种信仰,既然是信仰那就容不得半点怀疑和质问,因为哪怕一丁点怀疑都会动摇整个信仰,这全然不是科学,而是宗教。
吴景超大骇,詹天佑眼睛则眯了一下,他和蔼笑道:“看来咏霓确实要静一静了。不过在你想清楚之前,我还是要说,纵观人类历史,西方都是人类进步的策源地,西方文明是优于东方的文明体,这点怕杨竟成都不敢否认。鸦片战争以后我们为何要一直学习西方,就是因为他们比我们先进……”
“不!不!不!”翁文灝一连说了三个不,因为他脑中忽然想起了杨竟成著作里的一段话,他为了不忘记所以要马上说出来。“英国辉格派史学家麦考莱就曾说过,西方世界的所有艺术、科学和文学都无可匹敌,那里的人民也礼仪优雅、洞察入微、随时准备无中生有,他们宽容、和蔼、人道,但几乎完全不具备勇气和诚实。
他们仅仅是作为被征服者而存在的,真正的征服者们勇敢而果决,忠于承诺,深受宗教的浸淫,同时,他们愚昧、武断、残酷。因而,每一个粗野的百夫长都可以安慰自己,他虽然智力低人一等,但知识和品位所造就的,不过是无神论者、懦夫、以及奴隶。”
背咏完这段记忆中的文字,翁文灝再道:“眷城先生,西方确实是人类文明的策源地,他们的艺术、科技和文学也确实无可匹敌,可这有怎么样呢?他们最终将被愚昧、武断、残酷的征服者所毁灭!我们学习西方,追求自由和进步,难道是为了步他们的后尘吗?”
“咏霓!”吴景超带着深深的怨恨看着翁文灝,“你不是答应我不再看杨竟成的书吗?你这是……。我早就说了,杨竟成的思想有毒!有剧毒!他这是反文明、反进步、反人道……”
“但他不反人类!”翁文灝不知为何突然反驳。“他只是认为进步、自由是人类毁灭之源。他说人类文明史其实是一部人从自然中剥离出去的剥离史。起初的人并无自我,而后开始渐渐懂得自我,但却依然受到宗教、政治、迷信的束缚,最后通过宗教革命和文艺复兴,人性才真正摆脱一切束缚。之后,人创造了举世无双的文明、灿烂夺目的文学、哲学、还有音乐,可这仅仅是他们欲望的自我满足罢了。当每个人都只为自己而活时,文明便开始走向终结……”
翁文灝说着杨竟成的观点,吴景超却气的脸色发青。在他看来,这全然是一种背叛!而老成的詹天佑则一直沉默,待他把所有的话说完他才道:“咏霓啊,可现在的世界是西方正在征服我们,全世界的殖民地都是他们的。”他说的翁文灝一愣后又道:“北海的建议我看还是有用的,杨竟成的东西确实少看为妙。他的理想说到底是要让这个文明世界演变成一个野蛮的杀戮世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法西斯,但它肯定比法西斯更邪恶。”
翁文灝无法解释为何西方还统治世界这个问题。他毕竟不是杨锐——在杨锐的时代,欧洲已经基本衰败光了,如果没有美国领导的北约,他们早被苏俄推平。这种推平不只是军事,更是一种元气的败亡。就像是一个拿着AK47的老人面对一群拿着火绳枪的年轻人那般,武器的代差并不重要,年轻人可以流血、可以死,但最可怕的是他们可以等。
而自由灯塔美利坚,宗教延缓着他的衰老,移民充实着他的人口,美元石油体系保持着他的福利,可他也仅仅比欧洲年轻二十岁而已。唯一可怕是他不但在经济上奴役着全世界、享受着全世界奴工的供奉,还攫取着全世界的精英人口。如此,美利坚的衰亡就是整个世界文明的衰亡。而那些异于美利坚的国家或民族坚持的越久,世界文明便延续的越长;反之,当全世界都美利坚化后,丧钟已然敲响、文明末日悄然而至。
然而,在后世,总有几个能看清文明脉络的人偏要喊着中国要解体分裂,以使自由民主的光辉照耀全人类。他们全然忘记战国时那些希望各国永消战祸、天下一统之人最终得到的是什么?假设当时能有一股外来力量让七国保持均势,不让整个华夏进入绝对帝制的循环,华夏古典文明绝不会在东晋时期差点灭亡。
翁文灝没有纵观世界百年的本事,而杨锐也没有必要在自己的著作里(真的是他自己的著作里)向世人描述那个堕落世界——对他而言,世界历史将是崭新的,是由他带着无数人创造的。
于是,在詹天佑的逼视下,翁文灝终于点头,他叹道:“最近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心里面总是会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随机摘下自己的乌纱帽,伸手抓着头发苦笑道:“我每次洗头都掉头发,一次比一次掉的多。哎,再这么下去,我都要成秃子了。”
翁文灝头顶上的毛确实少了,更有一小块地方像癞痢头一样全光。放下心来的詹天佑道:“咏霓这一年来确实是辛苦了,但切不可忘记我们的理想。我想只要再苦一年,说不定半年,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说完这个又提到今天的正事,再道:“日本和朝鲜都对美国宣战,我们应该马上宣布局外中立才是。我们不宣布,稽疑院那边也会让我们宣布。”
“好,宣布,马上宣布。”翁文灝像一列差点脱轨的火车,在詹天佑这个铁路总工程师的努力重新纳入既定轨道,奔向一个他自以为无比光明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