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红玉和寇寿题借着“九魂花”断后,闪入陋巷。二人逃出几十步,就一向左,一向右,分路遁走。
官兵合围之前,两人早跑没了影踪。
陋巷之内转出唐表,他蹑上楚红玉。
楚红玉轻功一流,唐表轻功更是超卓。
两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踪。
安于世俗的人们那里见过这等身法。两三平民只见一个人影快如惊鸿,就被吓了一跳。顷刻又有另一道人影更快如闪电,他们愈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紧追一阵,唐表减了速度,前方褐色人影仍在不断加速。
唐表晓得楚红玉一定发觉了他。
双方如此声势,已是追逐而非追踪。可是楚红玉从不回头,绝不看他一眼。
简直像变了心一样呵。
唐表在心中暗嘲着。
不过,以他的了解,楚红玉已经到了极限。他不能再逼迫,否则楚红玉拼着内伤继续催动心法,也不会停步的。
唐表放弃立刻追上楚红玉的想法,他望着前方飞快的褐色身影,只是远远衔住。
楚红玉横过陋巷,穿过两条街,绕出一市,到了一处广大府院的后墙。蒙面的寇寿题亦从前方赶来,两人分路而行但目标一致。两个杀手身形提纵,翻进了宅院。
唐表随后而至,他先掠上墙外的高树,登高把院中假山、清池、楼廊、阁台等等布局览入眼中,才飞身而入。这一处府院极为阔大,占地恐有百顷之广,后院是广大园林,适才唐表放眼竟也看不到园林的尽头,园林建成这般规模,便是一方豪富也承担不起。
楚红玉、寇寿题穿梭前行,瞬息无踪。唐表根据揣摩的布局结构,摸索着路径追寻二人。
后院静頥,不见仆役。唐表追过两道圆门,可见一方清池,池中远荷近莲,旁堆叠山,池沿白石为栏,长廊曲折环抱。
唐表在长廊行了几步,快到中央小亭,忽听前方隐隐传来呼咤之声,大约正是唐表判断楚红玉行踪的大致位置。
起先,唐表认为这里是楚红玉行动失败的藏身之地。
现在,他感觉并非如此。
那些呼咤之声近于遽然侵入而引发的争斗。
唐表收慢脚步,在小亭之前停住。
这是寻到楚红玉的好时机,只要再紧追过几道院墙就能见到楚红玉,可是唐表没有匆忙行动,他止步于亭外,像是被一顷莲池之美惑在了这里。
亭在水上,亭在水心。亭下一池荷莲锯碎云影,风过池,百叶轻行,飒飒多姿。这里逸美而不险峻,但依旧是脚下华山一条路。
去前方就要过小亭。
唐表哼了一声。
他侧目看着廊下清池,一声轻哼似是对莲荷出淤泥而不染的嫉妒,唐表像是忘了来时目的,成了园林间的一名赏客。
随着哼声,碧池中一个倒影漾漾而起。碧池如镜照,他本来伏倾的身影全投在绿荷之中,极难察辩,直到起身,才被映现在荷群边上的池水中。
他立在小亭之上。
小亭之上传来森然刀声。
却是收刀声。
唐表冷然道:“如果我适才走过,你会出刀?”
亭上人道:“我的刀只斩因果之人,不斩如果之事。这路你既未走,这刀我也未出。”
唐表道:“好刀,好一把因果之刀,听说刀名‘折腰’?”
亭上人傲然道:“天下英雄尽折腰,当然好刀。”
唐表道:“刀好,只是人狂。”
亭上人道:“狂得起就狂,狷得起便狷。人,生来自当随心所欲,心行如一。你的暗器手法叫做‘随杏所欲’,若我解得不错,随杏即是随性,随性也是随心,你说我狂,我看你也是个傲慢之徒。”
唐表微微一笑,道:“你一直追踪至此,恐怕不是随心、兴起而来吧。如出刀,请立决。我还有要事在身,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妨先在此解决了罢。”
两人间静了一刹,池中莲叶随风振了三振。
亭上人道:“人要杀,但还不到你。”
唐表的确感觉不到杀气,他一声示警,亭上人也收刀回应。双方似乎都有意避免无谓的战斗。
因此唐表明言道:“我要救一人走。”
亭上人道:“很好,你救人,我杀人。你已在我手上劫走一人,我本该与你一战,但是还未到时机。”
唐表正容道:“青州之事一过,静候阁下赐教。”
亭上人漠然道:“很好。”
池中人影一晃,亭上人便不在。
唐表方舒一口气。
亭上人是当下杀手一行声誉最隆的高行天,此人刀法绝伦很难对付,所以只要高行天不向楚红玉动手,他就会尽量避免与其冲突。
盘古道瀑下一战是狭路相逢,为了带走金寒窗,他避无可避。
同心街一刺后,城中局势陡变。唐表相信高行天也应报着与他一致的想法,那就是躲开城中凶险的漩涡,只行附和自己利益的事情。
两人初见就互创对方,但是第二次对峙都显得很克制。
唐表唯一意外的,高行天没有问金寒窗的事情。
想及高行天身边还有一个陆无归,唐表推断表弟金寒窗的行迹已在杀手的眼底。
在陆无归的眼底。
陆无归虽在杀手一行声名不如高行天显赫,但唐表从与其交手的过程了解:这人是故意掩藏身手,韬光养晦。否则,以其剑术怎会进不了杀手通缉令的前二十名。
不管武艺还是脑子,金寒窗均非其对手。
唐表不知高行天、陆无归挟着金寒窗要做什么事情,唐表只不想让金寒窗沦落到与杀手为伍。
幸好通知了曾老街,有曾老街至交好友的帮派势力,可保金寒窗无事。
唐表于同心街见到楚红玉,随即瞅机会找了曾老街的眼线,言语间郑重交付了金寒窗之事。
同心街高手隐伏,难料收场。唐表怕一旦顾及不了金寒窗,提前留了后路。
远处传来的呼喝之声渐弱渐匿,前方的遭遇结束了。
唐表不再耽搁,掠奔过去。
追踪者竟是个孩子。
金寒窗更一眼认出是那个曾在玉荷楼中给自己指过路的孩子。
孩子眼睛眨了眨,微微讶然的小脸回复成天真无邪的模样。小童穿着白衣,上下整洁,小小人儿干净得像是天空中最明亮的云朵。
白衣小童一吐舌头,试探道:“哥哥?”
金寒窗扭头不看他,沉默不语。他才没有那么傻,一下便被诱出身份,他知道即使有人凑近看,也看不出他易容的什么破绽。
白衣小童见金寒窗不语,小脸更添烂漫道:“嗯,但看样貌我是认不得哥哥的。可是出入楼内的人我都记得,大家都没变,只有哥哥老了。老得像是童话里的那个农夫,一不小心进了一日十年的仙山。等他过几天再出来,哈哈,大家差不多都老死啦。这个世界上谁还会认得他呢?听完这个故事我就想啊,也只有如我这般年纪的才可以。哥哥,你说对吗?”
孩子天真稚气,金寒窗心中惊疑,愈发不开口。
白衣小童失望道:“哥哥是不想听我的秘密了。”
金寒窗权当耳朵老聋了。
白衣小童撅嘴道:“这个秘密可是关系到哥哥朋友的生死,哥哥也不想听?”
金寒窗泄了气,板起面孔,狠道:“小朋友,不要在我面前胡说八道。如果惹我生气,是很可怕的。”
孩子用一种鄙夷的神色打量着金寒窗,道:“主人说过,讲出来的都不可怕。那些自称可怕的人啊,他们全都是装腔作势外加自欺欺人的蠢材。不过,我看哥哥并不像是蠢材,我只是好心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若不愿听,损失的只是你。或者哥哥的朋友很多,不在乎少一个两个?”
金寒窗不想会被一个孩子抢白,气道:“扔下你的秘密,然后赶紧走人。”
孩子喜笑颜开,甩甩手道:“你果然是这个性格。”甩着一双小手似乎是他走到何处都不变的习惯。
金寒窗皱眉道:“让你说就快说,我没有心思和你耍闹。”
孩子面容转为认真,字字清楚的道:“江、记、绸、缎、铺。”
金寒窗问道:“江记绸缎铺?那里怎么了?”
“哥哥一去便知。”孩子注视着金寒窗的神情,缓缓道:“你会去的是不是?嗯,你一定会去,那么剩下的事情我自然不必告诉你了。”
金寒窗压下内心悸动,淡然道:“你是不必告诉我。因为,我听了也是不会去的。”话虽如此,他却暗想暮望还有什么朋友呢?当初逃亡的时候,旁观居多,那有帮忙的,甚至小小暗中扶持一把的人都无,唯有给官府通风报信出卖他的人。倘若不是陆无归接引他到蚂蚁窝,他早就在陷阱中束手被缚了。他是钦犯,不愿牵连朋友。不过,遭遇世情冷暖,内心的失望是难免的,这是人之本性。
金寒窗心思起伏,白衣小童却不再逗留。孩子走出巷口,嘟囔道:“是个女人啊,哥哥,不救会死的。”
金寒窗跨步追出巷口,那孩子一溜小跑,挑着有人流的地方去了。街上三两军士巡行,金寒窗不能施展身法,不能叫嚷,紧跟一段路,那小小身影就消失不见。
懂得跟踪自然擅长摆脱。
金寒窗心情纠结起来。
江记绸缎铺在那?他要不要去救人?那孩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心里想着,脚下不停。不出数步,金寒窗猛然把头抬起,“江记绸缎铺”几个大字赫然眼前。
暮望特产丝绸。
该地织造一种蜚声天下,远销异邦的名贵绸缎,其名水绸。
城中有四大绸庄,分别为陈记、江记、苏记、古记四家。四家绸缎铺基本掌握了暮望城九成以上的丝绸买卖,高级丝绸更被这四家垄断,要想购得水绸,除开这四家,别无他选。
水绸素织无花饰,格调高雅,清纯艳丽,如夕光下的潋滟水纹,华贵无双。水绸的质感亦是一绝,盈飘滑柔,倾倒大众。水绸中有极品,名曰:“云想”。名工巧匠竭尽一年时光,才织造几寸,此物作为暮望的贡品只奉皇室。一袭“云想”披上身,穿者宛觉遍体生云烟,羽化而飞,那是真正的“云想衣裳”。
江记绸缎铺的名声在四家中仅次于古记,出的水绸皆属上品,平日一向顾客盈门,贵客往来。如今在周围店铺纷纷重开经营之际,它却依旧不声不响,紧闭窗门。
金寒窗狠心走过江记绸缎铺,只是脚步虚浮如同做贼一样。七八步后,他立马折了回去。
手掌按门,铺门虚掩,金寒窗把心一横,拨门而入。他的动作迅疾,好似是在弥补适才的错误念头。
店内和金寒窗猜想的一样,没有人,没有动响。寂静像是挂在墙壁的名贵黑色水绸,千丝万缕,深邃无言。
金寒窗深吸一口气,他相信这个决定是对的。
如果那个孩子说得没错,店中真有一个性命危急的人,那么不管此人是否是他的朋友,都是要救助的。
金寒窗掩门,屏息,尽量消去足音,先去了二楼,无人,未见异状,金寒窗又去通向后院的内廊。
江记绸缎铺由两部分组成,前面是座门楼,分为上下两层,做挂牌经营之用。后面则连着一个四合院落,乃是日常起居之所。前楼、后院之间一条内廊相通,行到内廊尽头,金寒窗面色顿变。
他未见内里情况如何,却先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金寒窗手指点开小门,“吱呀”一声如同惊涛震堤,院落之内的杀戮景象扑面而来。
座门楼不见人,因为人俱在此处,死在此处。
院子四角,几颗小松,中间一套桌椅,没有什么遮拦。
一共有十七个人并排倒倚在墙根,他们的头颅尽皆侧歪,每个人的额头都开了一个月形小洞,十七人的生命都从这个小洞流逝。
击穿他们额头的事物反封住伤口,不见血迹。
那件杀物封住了鲜血、脑浆,只让生命与灵魂肆意流溢。
看十七人的衣装打扮,他们之中有掌柜、伙计、仆役,甚至也有顾客。这十七个人被从不同位置杀死,然后教人一齐拖曳到院角。
凶手出手太快,大多人面上的恐慌之色竟来不及展开,看之让人惊悚。
院中摆有一套桌椅,应是品茶歇息之用。梨花木的红赭色调曝在过午的晴光下,像是死者体内窒涸的血。
没有过分的惨状,只是单纯的死状。
金寒窗乍看一眼就觉得想吐。未见生死难称江湖,不睹离别休言世间。死人,金寒窗当然见过,可是连死十七条人命,并且个个还是平民,这种屠杀就让金寒窗接受不了。
金寒窗震惊之际,疑问也来了。他在暮望时,只久仰江记绸缎铺大名,从未光顾,没有朋友在此。
要救的朋友在何处?
血腥之气是那来的?
金寒窗立在阶上,真相只在一转首间。
左侧屋檐下停放着一卷上等红色水绸。
绸料现出惊心怵目的红,红的像是被锯掉的一截血色神木。神木据说乃是神灵化身而成,这卷水绸红的像是神灵流出的鲜血。
金寒窗表情变得难以置信,身躯僵如庭中细松。
那红色殷透了阶上木板,渗进阶下泥土。血腥之气就在那里盛开,阶前台下,血色弥绛,薄影之中血气如花盛放,吞光噬影,一角檐廊仿佛变成恍恍惚惚的白日鬼蜮。
绸中有人!
那绸缎里不是神灵,而是人。只有人才会流淌出那么多鲜活的血液。
金寒窗明了水绸捆卷的人应该就是他要找寻的“朋友”。
流了这么多这血,任谁也活不成了。
是谁?
他有些不敢揭开真相。
是否有朋友死在你的面前?
不管他们做过什么,他们毕竟曾是你的朋友啊。
金寒窗近前蹲下身体,用手指勾开覆住人面的红绸。
绸下是一张惨白撕心的脸,脸上的斑斑伤痕只显凄惨。人已经死了,而恐惧似乎还在其她的面容上雕刻。
金寒窗心头一跳。
他认得这个女人。
死者是恨愁帮帮主卢照台的千金卢笑璇。
如说没有负过他的朋友,卢笑璇应该算一个。至少她在那期间没有落井下石。
她应是裸的,金寒窗不能再看下去。看脖际的几处伤口,他知道卢笑璇是先被人封住穴道,然后割开血脉,逐渐失血而死。
这种杀人方法不是很痛楚,但是异常折磨残忍。
金寒窗遮回血绸。
他心中伤戚、震悚,难以形容,动作迟缓,一时竟站不起身。
金寒窗一站未起,那木板台下却伸出了一道影子。像是因为杀气、血气,酱赭的土里突然生出了一只黯魑一般。
有人潜伏在屋檐上!
杀人者?
金寒窗眼中怒火骤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