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某人就像一阵狂风,奔跑着冲进了焦县城门。
老迈的守卫打着盹,一无所察。
片刻之后车马进入,守卫才睁开惺忪的眼睛。
只见陆陆续续约有近二十骑涌入了城门,居于队伍中心位置的是一辆漆黑马车,这些人大部分身穿白衣丧服,风尘仆仆,面色凄凄。
这奔丧的阵势好大!
老守卫看着这拨人高头大马,上好的衣料、精壮的体魄,就知道招惹不起,索性闭上了眼睛,只当看不见。然而却有一把洪厚透亮的嗓音传过来,“嘿,把门的,这县城的往生室在那里?”
躲不过的老守卫挠挠头,眼巴巴的看着青年骑手,答道:“啥东西?往生室?哦,哦,哦,你是说殓尸房吧,你们沿着大路一直往前头走,看见个米铺就右拐,约莫百十丈外就到县衙啦,到时你左右瞅瞅就能找着个棺材铺,殓尸房就在棺材铺子的对面。”
“谢了。”
骑手随手抛下一袋铜钱,引马先行,同时向后方队伍吆喝道:“没错,速速跟上盖镖头。”
焦县是个小县镇,人口稀少,丧葬之事并不频繁,虽然只有一个棺材铺,平日里也是比较冷清的。如今棺材铺门前的岔口却驻留着不少扛刀佩剑的江湖客,这些不速之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围着殓尸房的入口,窃窃私语。
棺材铺老板李仲靠着门框,琢磨着今天能有几个生意上门。
在他眼中,这些江湖客明显就是来索尸的。
李仲知道最近这片地界乱糟糟的,不过鱼目混杂的江湖客路过焦县,不仅带来紧张的气息,也带给焦县平民带来了不少获利的机会。
打打杀杀,不就是给俺送钱的么?
李仲之所以这般大胆联想,完全因为近些年来江湖势力的收敛。当下太平盛世,平民只要墨守本分,保持基本的敬畏,光脚自然不惧怕穿鞋的。他现在恼火的对象倒是守卫森严的殓尸房大门。
十五名差役,几乎是焦县全部的警备力量。差役们手执长棍,分成两列,对峙四周游荡数倍于己的江湖人,仍旧摆出了官府的威严气场。领队的谭捕头坐在门口一张旧木桌上,晃荡着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经过了昨天一整天的对峙,谭捕头心头绷紧的弦儿早就松懈下来。
事实证明这帮江湖客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旦王法、道理摆下,他们也得乖乖遵从。
只是这种枯燥的等待有些无聊,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上面能否拿出个像样的解决章程。
谭捕头四处打量一番,招招手。一个差役便俯首帖耳过来。谭捕头低声嘱咐道:“这里面,有些人已经不吃不喝的站了一天一夜,毕竟都是刀头舔血的人物,再怎么忍,渐渐脾气也会上来。可如今这事儿上头给定死了,不许开一丁点的口子,我们也没有办法。这样,你去县衙找主薄,问问能不能给这些江湖中人提供点饮食,我看报上旗号的大都是名门正派出身,以礼相待也好些,还非把人逼急了不成。”
谭捕头为人做事,焦县的差役都是敬佩的,这个差役拄着棍棒就听得头头是道,正欲照办,谭捕头却拉了他一下,示意道:“等等。”
看远处,就有一条汉子飞奔而来。
此人直奔殓尸房,离得近了,看得清这竟是个身穿孝服的独臂剑客。
四周人的眼光都聚焦过来。稍微有点江湖阅历的人一眼就认出了独臂剑客的身份。虽然自家情况也是个悲剧,但是逢见这一幕,某些人即使面上绷得紧,内心难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
谭捕头从桌子上蹦下来,整束一下衣服,拱了拱手,道:“壮士且住,报个名号?”
独臂剑客只差三四步就会挤进差役堆里,闻言他顿住脚步,眼皮上抬,露出布满血丝的赤红眼眸,嗓音嘶哑道:“远威镖局,盖幽。”
谭捕头倒抽一口凉气。
嘿!正主儿!
背后殓尸房停着搜寻到的三十多具尸首,其中标注着远威镖局身份的,也就两具,可这两具尸首却是最烫手的冤魂。青州那些蛮不讲理的军棍们推卸起责任来,真是一干二净,而且蛮横霸道,丝毫不讲道理。
越境,拿人,然后就撂个烂摊子!
如何收拾?
谭捕头在做捕头之前,教过书,卖过字画,算是焦县有学问有涵养的人物,但是少有人知道他更早年也是混过江湖的。武林之事,谭捕头还是了解得比较通透的。类似远威镖盟这般镖行巨头,丧了一个副盟主就已经不得了了,何况还搭上了千金独苗!
“原来是盖大镖头,谭某久仰镖头大名。盖大镖头风尘仆仆,所欲何事?”
“我盟大小姐和杨副盟主于此间不幸蒙难,特来迎回。这位捕头,可否通融通融?”
谭捕头听得盖幽沉抑沙哑的嗓音也是同情,但他只能铁面回道:“上头有令,此案尚未查结,所有尸首不得轻动,探视也一律杜绝。盖大镖头,您看看,这儿周围都是和您差不多情况的侠客,没有一个得了允许,都在等上头发话呢。要不您也等等?一旦上面传来丁点消息,我谭某第一个通知大镖头。”
“等?等到什么时候?”
“在下也只能说个等字,具体期限没法给大镖头。”
“噢,这样啊。”盖幽忽然怒瞪双目,一改低沉的语音,呵斥道:“既然做不了主,那就给我滚开!”
一众差役都吓了一跳,不想这个蓬发红眼的独臂剑客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恶语,四周江湖人也听出了点热闹,慢慢就有人凑过来。
谭捕头见状紧皱眉头,心中虽然不悦但面上仍和气地说道:“盖大镖头,稍安勿躁。”
盖幽冷冷道:“远威镖盟不通过你们焦县官府追索元凶,我们撤回一切需索,如果涉及文书交接,稍后自会有人前来处理。我们只要人!要人懂吗?这位捕头,我现在问你,你给还是不给?”
谭捕头注意到四周开始骚动,但只能顶着压力,正色道:“盖大镖头!这是几十条人命的大案,牵连甚广,不是大镖头一句话说撤就撤的。当然,远威镖盟若提出合理的诉求,我会如实禀告县令大人。”
盖幽冷哼一声,大步前迈。
久经杀阵的剑客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场,逼得人多势众的差役们心下没底,纷纷后退,只有谭捕头扔挡在原地。盖幽一把揪住谭捕头的衣领,怒道:“滚。”
谭捕头张口还欲说,却是大力涌来,整个人竟被甩到丈许之外,险些一屁股坐倒。
众差役见手脚硬朗的谭捕头都这般不堪一击,更加慌张,不敢动手阻拦。此时,他们才清楚的意识到武林高手和平民之间存在多大的差距,这个鸿沟根本是无法跨越的。联想背后殓尸房里的三十余具尸体,这些差役就要作鸟兽散。
“住手!”
“盖幽!”
制止的呼喝相继传来,两个声音大约间隔了三个拍掌的时间。
盖幽对第一声“住手”置若罔闻,只是听到第二个直呼名讳的喝止,才咬了牙关,扭转身去。
车队到了。
盖幽对远威镖盟车队的抵达并不意外,他本就是于城外下马,先行一步。
然而还有一男一女和车队同时抵达,这两人驾马而出,观其样貌,女人身材娇小,白净可人,是个面带笑靥的美人,超前此女一个马头的则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男子吏员打扮,右手握着满纸文书,高高举起,接着大声喊话:“大侠,大侠,大侠且慢啊!我乃焦县主薄,大侠还有诸位侠客听我一言!”
盖幽没有继续行动。
影响他的不是那个官吏的言辞。
远威镖盟车队居于前列的青年骑手做了缓和的手势。
青年骑手名唤张鹏,算来还不到二十四岁的年纪,算来是远威最年轻的金牌镖师,前途远大,但论起资历却是不及盖幽,盖幽遵从的是中间黑色马车。
远威镖盟第一副盟主,有金镖玉刀之称的谢守辛就坐在黑色马车的车夫位置。其人还真就一身车夫打扮,不见分毫做派,上臂扎着黑色的丝带,手上轻轻勒住车马,安静的看着场中,不知晓内情的根本不知道这位就是当下远威镖盟的掌舵手。
焦县主薄驰马街道当中,环顾一圈,见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便高声喊道:“前日夜间,折羽山夕照溪方向突发重大命案,驿站焚毁,尸横遍野。我县与青州兵勇合力侦办此案,目前共计搜检到尸体三十四具,嫌疑人犯若干,人犯已由青州北华方面押走,待审。现在我县手中掌握的证据就是这些殓尸房中的尸首,因为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处置。我看各位在场基本都是江湖道上的大侠,江湖自有江湖规矩,等闲律法也约束不了你们,而且各位大侠在此等候良久,不生事端,也算给我们焦县脸面,诸位所求无非是告慰同门在天之灵,索要尸身,妥善安葬。这一点,我十分明白,因此县里与郑世家的郑仙子认真协商,最后划下一条道,意在解决当前困境。”
闻得这番发言,四周的人群更加聚拢。
焦县主薄翻身下马,扬着手上盖了焦县县令印章的文书,喊:“诸位只要在这文书上签字押印,便可提尸,立即生效。”
“喂,可别说的那么简单,你那文书是个什么东西?”当时就有人疑问。
焦县主薄伸手一引,嘿嘿道:“郑仙子,这个就请你来解释吧。”
郑翠娥微笑回应,然后从容说道:“小女子姓郑,名翠娥,不是什么仙子,只是郑世家一个无名之辈罢了。我有一说一,不讲那么些虚的,前夜说是私斗命案,其实因为涉及蚂蚁窝这等敏感所在,官府难以管制,主薄大人也不能公开表述罢了,其中曲折诸侠心中各自有数。此役小女子也有参与,无奈能力低微,眼见群雄受挫于暗恶之地,心甚痛,当下更不忍见英雄尸骨弃曝于泥台,念之真如刀剑悬额。这个事件如果通过官府渠道层层上报,虽然最后也会有朝廷批文下来,但解决起来怕是等到明年的临冬也难有个回音。因此翠娥忝为诸君代表与焦县县令商定这么一条下策。文书写的很明了,主要表明前夜发生的命案纯属江湖私斗,不针对官府,不涉及平民,生死有命,后果自负,一经签字画押将永不申诉公堂。我想在场的,都是江湖儿女,有些事情如何处理,大家再清楚不过了。小女子话不多说,总之,愿意签这个文书的,现在就可以找主薄大人约定。”
“此话当真?”
“真与不真,诸君不见主薄大人佩着焦县官印。”
焦县主薄亦威严道:“县令大人赐印,令我全权办理此间事宜,官府说话不讲空的,白纸黑字,一印落下,胜过九鼎!不过签字押印的诸位大侠需要证明出身门派。”
全场噪然,无人不意动。
这个临时解决方案直击要点,从心底来讲,在场江湖人没有谁指望官府侦破这个案件。久候无果的情况下,不怕事的甚至做好了夜间盗入的准备。不过殓尸房守备森严,不点倒几个看守,想神不知鬼不觉的顺走尸首不太可能,最后还得事情闹大,兴许更会留下案底,肯定不及眼前这个临时方案一劳永逸。
有个彪形大汉粗声粗气问道:“官府有官府大印,我等上哪去寻这等身份证据?”
“武功路数,信物,担保人,证明出身无非这几点。”郑翠娥瞄了瞄发问的汉子,道:“五行派,虎咬拳,许达?我认得你,如果有为难之处,我可以替你担保。”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声:“郑仙子体察人意啊,谢了,谢了。嗨,那主薄,文书拿来,老子签了!”
郑翠娥向焦县主薄何磊点头示意。有了郑大世家背书,何磊自然不会迟疑,痛痛快快掏出大印,并吩咐差役立即准备笔墨书砚。
虎咬拳许达这一带头,便有大帮人走了出来,纷纷讨要了文书便在那细看。
盖幽见事有变化,不再固执己见,走回车队,立于马车头一旁。
谢守辛伸手掸去盖幽肩膀的灰尘,道:“沉住气。有情绪,用在报仇的那一天。记得,不要对抗官府,这是条红线,不可以逾越。”
盖幽低头道:“是。”
“我知道你很自责,很悔恨,很痛苦,宁可死也要做些什么。你这样,我难道就不是么。出了这样的噩耗,整个远威,谁不是这般感受。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谢守辛摇头道:“都不知道是哪个杂种,你去恨谁?做一个到处撒气的江湖烂痞,让人笑话吗?”
盖幽紧咬牙关,再应一声:“是。”
“走,去接小姐和杨副盟主。文书交给张鹏签押。”谢守辛跳下马车,扭头望了望,又叮嘱道:“你把郑女侠请过来,记住,客气点,我有事相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