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弯曲的双掌,紧紧地捂上自己的脸。
一行泪水,从指缝间流泄而下。
太阳渐渐西斜,金色的阳光从杂屋顶上的纱窗口透射进来,照在蜷缩成一团的赵出身上。
此时此刻,他这么大一个人,却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间,蜷缩于角落里。埋在双膝间的脸上,再无一丝泪痕,可是他却在努力地蜷缩,蜷缩,还在不停地向角落里躲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剑客试探的声音传来,“大王?”
没有人回答。
迟疑了一会,两三个剑客同时唤道:“大王?”声音已有点高昂。
见到还是没有人回答,一个剑客急急地说道:“速速撞开门去。”
就在这时,赵出低哑的声音从双膝间传来,“容孤静一静。”
……“诺。”
虽然应承了,站在屋外的剑客们还是一脸焦虑,面面相觑。
太阳渐渐西斜,渐渐的,沉入地平线中,渐渐的,一缕薄雾浮现在天地间。
一个剑客倾听了一阵后,低低地说道:“房中无声,大王许只是想静一静。”
另一个剑客点了点头,他是跟随赵出最久的人,最是了解于他,当下他沉声说道:“上一次玉姬离王而去,大王也是这般静一静便好了。这一次定也是如此。大伙无需过虑。”
就在众臣自宽自解中,沙漏还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渐渐的,火把络绎燃起,渐渐的,天空中升起了一轮明月。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众剑客回过头去,只见大将筇程带着几个武将,急匆匆地赶来。他们一走到杂屋前,筇程便上前一步,问道:“大王呢?”
一剑客叉手道:“大王在屋里,说是要静一静。”
筇程眉头一皱,喝道:“大敌当前,非常之时。大王岂能因一妇人而失态?来人,撞开它。”
几个军卒走上前来,朗声应道:“诺。”
这几人身形悍勇,几步上前,一人伸手试了试后,退后两步,用肩膀重重一撞。
只听得“滋——”地一声木头破裂的声音传来,转眼间,本已破旧的房门被撞成了两半。
房门一破,一轮月辉随即映入。
幽幽的月光中,众人寻了寻,才看到那个缩在角落中的人影。筇程急急冲了过去,当那角落里的人清楚地出现在他眼前时,筇程僵住了。
所有人都僵住了。
他们那个总是自信,总是雍容,总是嘲讽着一切的王,此时此刻,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蜷缩成一团,角落里,他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不停的颤抖着……
“扑通”一声,筇程跪到在地。
“扑通扑通”声不绝于耳,却是众人都跪在了地上。
筇程跪下,额头扎扎实实的地上重重一叩,那地上乱七八糟尽是杂物,他额头叩下的地方,恰好有一小块木头尖,这一叩下,瞬间筇程便血流如注。
血液转眼间,便流到了筇程的脸上,流到了他花白的胡须上。筇程却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只是心痛的,恐慌地看着他的王,颤声道:“大王,臣便是死,也会为大王寻得玉姬!”
他也是看着赵出长大的,赵出在齐地时借来攻秦的十万兵,便是从他的手中拿出。这些年来,他看过各种各样的赵出,也熟知这个主子的所有性格。可现在的他,他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就算他的母后被毒杀的那一天,他自己被追杀的那一天,也不曾出现过!
看到这样的赵出,筇程哽在咽中的所有的训斥,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叹息,都没有了,有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心痛,无穷无尽的恐慌。
赵出没有动。
这时,一个贤士凑近筇程,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当下筇程连忙大声说道:“大王,玉姬肯定还在世间。”
他的话音一落,赵出动了。
他低低的声音从膝间传来,“她,还在?”他哽咽道,“你唬我,我不信……”声音稚气,宛如孩童。
“在的,定然在的!”筇程掷地有声地说道:“玉姬如此美人,便是售于权贵,也可得到大量金帛。天下间有哪一个愚人全跟钱帛过不去?再说了,玉姬如此聪慧,狡计百出,定然能保全性命在的。”
这一下,赵出慢慢地动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没有看向外面,而是面对着木墙,沙哑地说道:“退出去。”
筇程大喜,暗暗想道:大王知道羞耻了,甚好。当下他站了起来,挥手喝道:“退出去。”
众臣依次退出。
筇程走在最后,他刚要出门,赵出低哑的声音传来,“筇叔。”
筇程连忙把房门带上,肃然回头,“臣在。”
黑暗中,站在角落中的赵出,目光幽亮幽亮。在筇程走近后,他低哑地说道:“今日在场之人,叔替出杀了。”
筇程点了点头,他果断地应道:“臣知。”堂堂赵王如此失态的模样,岂能让世人看到?今天看到的人,必须死!
赵出点了点头,他昂起头,看着头顶的明月,喃喃说道:“筇叔,你曾跟出说过,要出当一个狠心无情的君王,万不可学我父王。现在,你是不是失望了?”
他的声音中,依然带着几分傻气。
筇程心疼地看着他,喃喃说道:“大王已经做得很好了,很好了。”
“是么?”赵出低低地一笑,他轻轻说道:“筇叔,出好冷,好冷……”筇叔泣不成声,“大王,臣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为大王寻得玉姬。”
赵出没有吱声,他只是仰头看着天空的明月。
许久许久,他才低低地说道:“筇叔,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也会死的……你知,我不会允她先死的。”他说到这里,惨然一笑,“苍天弄人,纵是贵为一国之王,也无可奈何。”
这时他的语气中,已有了些理智。
筇程的心再次踏实了些,他慈爱地望着赵出,果断地说道:“大王放心,一切都会如大王之意。”
赵出摇了摇头,摇了摇头,他嘶哑地说道:“孤不要事事如意了,孤,只想她回来……”哽了哽,他呢喃道:“她不在,孤实在怕冷。”
筇程泪如雨下。
他痛苦地望着表情木然地赵出,无力地想道:莫非赵氏一族的血脉中易出痴儿?先王如此,大王也如此?
转眼,他又想道:那个玉姬,传闻是个聪慧知大体的。以那个妇人立下的功劳,大王宠她也是应当,再说,她还为大王诞下了大子。想到大子,筇程马上叫道:“大王,大子还在,他日玉姬若是回来了,见到大王不曾好好保全自己,不曾好好护得大子,必然恼怒的?”
“大子?”
赵出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大子!”他点头如捣蒜,孩子气十足地说道:“然,我不能让玉姬恼怒,不能再让她恼怒了……”说罢,他转身便向外面走去。
筇程连忙跟上,他这时才发现眼前一片昏蒙,连忙伸袖拭去血渍。
筇程一出门,对上众人时,凛然喝道:“侯在此处。”
“诺。”
赵出还在向外走去,他动作有点僵硬,有点木然,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了反应。
筇程跟在他身后,扯着他坐上马车,出了府门。一出府门,筇程便对守在府门外的几百兵卒沉声喝道:“里面的人,全部格杀勿论!”
“诺!”
响亮地应诺声中,马车不紧不慢地向广城城主府中驶去。直到后面传来阵阵惨叫声,赵出还是一动不动。
筇程一直护送着赵出回到房中,一直到进了屋,挥退了侍婢,赵出还在双眼幽亮幽亮地看着筇程,喃喃地说道:“筇叔,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也会死的……筇叔,她怎么会死呢?”
黑暗中,他的双眼是如此亮,如此之亮。他期待的,渴望地看着筇程,等着他的否认。
筇程咽中一哑,严肃的,认真地说道:“大王,玉姬这般聪慧之人,必有自救之策,她不会死的,大王不可中了她的狡计!”
他只是无意识地说到这里,却不料话音一落,赵出已是双眼大亮。他上前一步,突然伸手扣住筇程的肩膀,颤声道:“你说什么?”
筇程一喜,连忙说道:“臣说,玉姬这般聪慧之人,必有自救之策。”
赵出摇着头,“不是这句。”
筇程皱眉想了想,道:“大王不可中了她的狡计?”
他的话刚刚一落,赵出已是轻笑出声。
他目光清亮地看着筇程,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晒道:“然,不可中了她的狡计!”拂地一声,他把衣袍朝后一卷,大步向塌几走去。这时的他,腰背挺得笔直,步履雍容有力,那上扬的嘴角,带着熟悉的嘲讽。
这才是他的大王啊。
筇程松了一口气,他向侧冲出几步,一屁股坐在塌上。
烛光中,跪坐在塌上的赵出垂着双眸,低沉有力地说道:“孤是急糊涂了!那个妇人,岂会这般容易死去?”他嘴一扬,轻笑出声。
这笑声,如冰玉相击,清脆无比,动听无比。
这笑声,含着无比的开怀,难以言状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