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非口中两字始终不变:“找死。”
话未变,可是语气却变了,最后一击、必分生死一瞬他竟笑了,由此“找死”两字的味道变了,从呵斥恐吓变成了开玩笑,长辈对晚辈的玩笑话,轻轻松松、惬意开心,还有……一份解脱。
语气变了,叶非的剑势也变了,他的剑锋突兀一转,不理任夺攻来的必杀一剑、更没有去急攻任夺求个功归于尽,而是先斜斜一挑破去了苏景的阳魇攻杀。
苏景与叶非并肩而战,他的剑在任夺面前全无破绽,可是对身边同伴却毫无保留完全开放,是以叶非异常轻松就破去了苏景的攻势,而叶非的剑势不停,陡然再爆巨力、顺势直下又为苏景挡下了任夺刺来的凶狠一杀!
一切仅在电光火石之间,几乎就是同是发生的事情:
叶非破去苏景攻杀;
叶非为苏景挡下任夺一剑;
叶非自己心口中了任夺一剑;
叶非笑着对任夺骂了声:找死啊;
叶非的剑崩碎了,剑为面上疤痕,叶非的左颊暴烈开一道狰狞伤痕,血如泉涌;
叶非很疼,神情有些扭曲,可眼中那重解脱更明显了。
叶非是个怎样的人?反出离山后他敢直接放言要剑挑离山,什么正道邪道妖魔道,谁惹了他他就要剥谁的皮,中土世界上,心中戾气最重的那个人非他莫属,他会管任夺是谁?
当叶非出手,包括苏景在内所有人都以为他对任夺绝不留情……
是啊,叶非是个怎样的人呢,他是离山最邪佞的弟子,犯下忤逆弑师重罪,莫说离山天宗戒律森严,就是凡间的无赖伙混混帮派也绝不容这样的忤逆,可是师尊商照六早都为他领受了罪罚,门中长辈万里追杀到最后就是为了告诉他:你那一剑刺错了。
苏景理解的“不放弃一个弟子,再如何都值得”的离山教义是师兄贺余给他讲解的、演示的;同样的道理叶非却是亲身感受、用自己的性命去领悟了几千年才最终彻悟的!
叶非已经归宗,他也是离山弟子,他冷口冷眼对正道不屑一顾,但他才是那个真真正正被“不放弃一个弟子,再如何都值得”这重离山大道拉回来的弟子!
叶非修剑,悟自己,他悟的就是“我那一剑刺错了”。
在无名凡间入关后,叶非的剑术精进神速,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也毫不夸张,可毕竟这场精修的时间还短,以他正常的本领是没资格参与到任夺与苏景的战团的,除非……燃烧元基之力,以无尽仙途换一时辉煌,以无穷寿命换短暂强大。
这是匪夷所思的法门,叶非自创的法门,和他四五两圆的混血身魄有直接关系,也和他修行路上几废几立的经历有莫大关联。
所以叶非入战来,相助苏景扳回局势,而叶非的剑、意、道,一切元法的本根都来自“我那一剑刺错了”的领悟,当他燃烧性命以做强攻时,苏景感受不到什么,他面前的任夺却在于叶非的每一次对攻中,都能领会叶非剑中本蕴真意:我那一剑刺错了,你这一剑刺得对么?
你这一剑刺得对么!
在对上叶非后,任夺从冷静大尊突然变成狂躁剑魔,就是因为被叶非的剑意直问本心。
本心侵墨,已漆黑,墨沁魔念受不得这种质问,是以任夺激怒。
短短七步斗战中,叶非的“质问”不停!
你这一剑刺得对么;你这一剑刺得对么;你这一剑刺得对么;你这一剑刺得对么!
至于斗战中叶非一口一个“找死”,这要算是一份……一份情怀吧,当年他被八祖从天南打到海北再从海北打回天南,每次相斗时,八祖都会骂他这两个字:找死。
叶非越是出剑就越是逼问,越是逼问任夺就越是狂暴……直到最后、生死相见一刻,叶非阻拦了苏景与任夺的玉石俱焚,却任由任夺一剑刺入己身。
对任夺和苏景来说,杀意、怒火、魔焰最最勃发一刻便是心绪最最暴躁一刻,便是心防最最脆弱一刻,而叶非身中任夺夺命一剑时,正是以身证意、叶非的道意最最强烈时!
任夺刺中了叶非一剑,也彻底领下了叶非用毕生时光来苦修参悟的一问。
你、这、一、剑、刺、得、对、么……八字之问彷如怒雷贲烈、直直绽放在任夺灵台!
人有心,要有心,神佛有心,邪魔也有心,叶非用自己的性命去问任夺:本心何在、初衷何在啊,叶非之问,比着苏景的传神、呼唤强大无数。
叶非是离山上下来的魔,他早都明白了“不放弃一个弟子”的道理,只是他的做法太极端了、他的代价太沉重了,直接用命去唤醒任夺,还不知道能不能奏效……贺余都未必做得来的事情,叶非真就敢做,他可是叶非,通天彻地第一别扭魔!
自无名凡间来到火星战场,叶非出手对抗任夺……从他来时就知道自己要如何做,从他拔剑时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遥远西北,下治真尊的绝大部分注意力就击中在三个离山弟子的战团中,他未入战所以体会不到叶非的剑意,但以他的智慧、乍见叶非在最关键时舍身舍命,下治心地震惊同时也能想到叶非的目的何在。
下治真尊的笑容有些古怪,魔尊全不掩饰自己对叶非的敬佩,但与敬佩同在笑容中的,还有轻蔑,想要唤醒任夺?痴人说梦!
这个瞬间太短暂了,苏景的应变再快十倍修为再强十倍也阻止不及,任夺一剑刺入叶非心口。
下个瞬间更加短暂,任夺毫发无伤,却一口黑血喷出,眼中一丝明慧闪烁,看一眼叶非、看一眼苏景、回头看一眼东方的中土世界……就在回望中土时任夺拔剑,剑上元气喷薄,化作一道断天的河,自火星直扑中土!
那是怎样贲烈的一击,拼却全副修为根本不管自己身体能否承受这样力量的烈烈之杀,剑气如虹,自火星起、堪堪接触中土时便告泯灭,不伤中土世界一草一木,却将他面前、拥堵在火星与中土之间的墨巨灵尽数斩杀!
任夺用离山的剑和墨巨灵的尸身,为苏景开辟一条清静大道!
一剑铺展宽宏天路后,任夺眼中明慧迅速暗淡,可就在这份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明慧之光堪堪泯灭时,任夺再动剑……剑无情,直末自己心窝;任夺无情,手腕用力、绞!
嘭一声,血肉横飞,任夺身与魂俱灭,自裁。
远处观战的下治真尊面上笑意陡然崩碎!错了,错了,即便神佛出手也救不回任夺,但这并不是说任夺就没有可能会在某个瞬间“心魔反噬”,得刹那清醒。
某个瞬间,这个瞬间。
魔心深重,侵染彻底,任夺再也回不去了,叶非用命拼出的“不放弃一个弟子”,用命喊出的“你这一剑刺错了么”,只能换回任夺一线清醒。
这个清醒只有一瞬啊,一瞬过后魔心便会重新把持一切,任夺还会变回墨色大尊,只有这一瞬光景,任夺做回了离山弟子……这一瞬里他做了离山弟子应该做的事情,被墨色彻底侵染后就再也回不去了么?任夺要回去,哪怕用最决绝的办法!
为苏景斩开一条护世大路,再挥剑为苏景铲除一个邪魔强敌……他自己!
刹那清醒,钉入永恒!
没有只言片语,任夺魂飞魄散。
宁可以离山弟子身份自裁,不做永生邪魔。
他可是离山任夺!
他可是离山第一张老!
大世无圆满,直问本心,求不得无愧求无悔。
仙义难两全,当须牢记,长生不是偷生。
叶非半生有愧半生无悔,任夺的长生绝非偷生,两位离山翘楚用剑用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遮天墨色之下,写下来的两道离山戒训!
什么是离山,看古板教条的贺余,看戾气十足的叶非,看冷漠刻薄的任夺!见其弟子,怎还能不知此山如何,身在离山门下,苏景安敢不为离山效死!
看看离山吧,哪个弟子安敢不为此宗效死!
见过这样的仙魔和这样的生死,即便墨巨灵也再不敢说苏景的守护全无意义……
下治真尊满面泪痕怒气勃发,心疼啊,任夺啊,任、老、魔!
整整一座墨色强族中,仅次于下治真尊的决定高手就这么死了!
啊、啊、啊、啊!负伤野兽才会有的长嗥来自苏景嘶哑的喉咙,声撕裂目染血心如刀绞!而真正两难之选此刻才刚刚陈列面前:叶非用命换回任夺片刻清醒,任夺用命开辟的尸血大路……那路的尽头,中土有难!
下治真尊满面戾气,已自黑山巨像上扑起,扑向火星!
千万邪魔集结无边乌云、向着中土蜂拥冲去。
顾哪里?
“此间有我!”不听的声音响起了,四字之后她的长发飞扬,她的长啸冲天,血色天藤自火星各个角落疯长,自星空四方蔓延,藤聚如潮藤动如雷,凛凛凶威自不听身周暴涨暴散,凶猛且浩荡的力量完全燃烧,她的疯狂之战才刚刚开始,她要镇守火星、为苏景!
这不是不听第一次为苏景而战,但这场分别后可还有重逢之日?人不知佛不知苏景更不知,他只知他的笑语仙子以情入杀,他只知这是一场绝不辜负!
绝不辜负,苏景左手抓起叶非,右手挽住了任夺的剑。
叶非奄奄一息,命火已灭救无可救,当任夺将剑锋送入他胸口时,受叶非法意轰击恢复清醒,任夺及时收剑了,剑创不轻但还不足以致命,可叶非燃命喝棒,无论他是否受伤他都已将真寿耗尽,无论是否中这最后一剑他都必死无疑!最后几口气了,将死叶非……他是离山弟子啊,死也要死在家里,苏景这就带他回家;
任夺已死,他出宗是为剑出离山,如今他已不再,唯一能做的只有送他……剑归中土!
烈烈长啸烈烈金虹,苏景化身光电飞扑中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