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本是节气中秋,和那立春入夏并无太大区别。
三十年前,大秦大都督司马错远击匈奴,大捷而归,回返天京城时候,恰好是在八月十五那天,当时有胡商奉上圆饼为贺,皇帝指明月当空,笑说一声应将胡饼邀蟾蜍,遂将其分与群臣所食。
所谓上行下效,而今这皇帝虽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皇帝,近年来中秋庆贺却是越发热闹,各地欢庆。
朝廷在那三日会解除宵禁,十里长街,花灯猜谜,热闹起来,也只是在每年的年节之下,以至于渐成游子归乡时节。
可就在这一日,却有一批人每年专程远赴千里之外,要与同道争个上下出来。
离得近些的,入了八月才会出发,远些的,却要从六月太阳最毒,温度最热的时候离了城,昼伏夜行,不远万里之遥直往仙平郡梁州而去。
江南道梁州有酒会,天下风靡。
若说酒道,大秦北方以晋州知名,借问酒家何处有的诗句,就算是垂髫小儿也朗朗上口,南方却以仙平郡梁州为上,压在了一众酿酒名家的头顶上。
虽说这些排名就和武者争斗一样,大多都彼此不服气,但是晋州毕竟早早成名,诗人名句不过只是锦上添花,可梁州却只是一处新开酒泉,当年太上皇游经此地的时候,饮酒大赞,曰甘美之,是以名声大震,这才压下了南方郡城风头。
内行看门道有上下争议,外行却只晓得哪一出更热闹些。
一番不与外人言的争斗后,每年两次,一者定在了三月初,一者定在了八月十五,遍邀天下同道前来,成一酒会,又邀请天下能饮善饮之人来此,以分上下高低,堪称盛事。
扶风郡是大秦北地数一数二的雄城,北方大汉喝酒素来豪迈,和南方士族风流儒雅品酒上下分七等,俗人不入上乘的说法素来不合。有能饮酒者,有豪饮者,自然有善饮者。
秦风酒肆的老店家刘陵在扶风酒家一行里头名气便大得很,这位老人当年出身一点不差。虽然家门不是大富之家,也有士族名望在身,能够考取功名,一次而中。
之后却因为在位无为而被辞退,索性拿着银子开了酒肆,是否盈利毫不在意,每日只顾自己饮酒,已至于‘病酒’一般境界,让人咂舌。
每每乘车出游,必然带酒,后面还要带着一把铁锹,言道若是醉死山上,路边青松下埋了便是,狂性之大,比起江南名士还要更为骇人些,却唯独对酒上心。
扶风郡守打算重新起用他都不管,只是大醉,可年年中秋酒会,即便是有万里之远,都不肯缺席一次。
但是年纪毕竟大了些,年少年老都只醉心于酒,无儿无女,又不肯分心去习武,身子骨不比往日,从三年前开始,每一年的中秋就会,都得要有人带着前去。
好在他性子虽然疏狂,却也有三五好友,去年谈家猛虎死了之后,还有一个叫做费破岳的老家伙,家里开了武馆,一手枪法拳术刚猛,整个扶风郡找不出多少对手来。
于是便要请那费家武馆里头遣人送他去江南道,对于他而言自然又是大醉上数日,对于武馆中武者也不乏历练,何况江南烟雨如梦,向来是整个大秦江湖少年梦中求而不得的好地方。
刘陵此次出行,只带了一老奴驾车而已,车子里倒有一半地方堆满了美酒,足够他一路半醉半醒喝到江南道去,来送他的人倒是有不少,除去了相熟的两名中年男子,还有数人。
为首的那个,看上去比起费破岳还要大上许多的年纪,一头白发,肩膀宽阔,却要穿着一身文士长衫,除去这位年纪怕要有六七十岁的老者之外,竟然就只剩下了一名男子。
除此之外,都是姿容秀丽的年轻女儿家。
费家武馆以枪术冠绝扶风,但是这一行人中,却几乎人人佩剑,老仆忧心忡忡,刘陵却反倒看的很开。
年轻时候就相交相识的费破岳虽然是个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却总不至于要害了自己性命,这些个大约是想要一同去江南道见识见识风光的年轻人,他并不讨厌。
何况那位骑黑马的高大老者手中抓着一个酒囊,不时灌上两口,面上却毫无醉意,更是让他觉得入眼,看了只觉得嘴馋,哪里还会分心多想?
马车旁边两骑,上面骑士都是年已不惑的中年男子,刘陵和他的老仆都认得是费破岳年纪最大的两名亲传弟子,一名学会了那费家破岳枪法,沉默寡言。
另外一名则擅长拳术,腰间配了把刀。看了看前面几人,回头又看了看身后的车队,看到队伍肃整,心中再度忍不住感慨出声。
放眼所见,那一行车队中四十余人,人人穿黑衣佩刀,尤其为首三人,沉默不言,但是身上一股淡淡的煞气却足以叫人心惊胆战,以至于他每每看去,都要感叹一声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能够杀得了宗师,这气度果然非同一般,让人钦佩。
这一次他们出来去江南,原本只是打算护送刘陵这位长辈,之后巨鲸帮似乎要送一批货物去江南道,听闻这消息也拉了车队来。
巨鲸帮的帮主公孙靖曾经和费破岳习练枪术,费家武馆和巨鲸帮自然天然亲近,这种简单的要求不会拒绝,何况而今的巨鲸帮早已经是今非昔比。
扶风一地虽然习武者众多,却少有宗师高手,更名神武府之后的巨鲸帮,靠着江东大侠曹东林血淋淋的人头,一跃而为整个扶风的江湖霸主,威风正盛。
他们主动交好神武府,也是为了往后考虑。
费家武馆的馆主费破岳虽然年轻时候受过伤,终身只在六品徘徊,但是一手枪术拳法却堪称宗师境界,能够硬撼五品上乘武者,有他在的费家武馆也算是一地豪强,无人敢于不敬。
但是费破岳的年纪毕竟已经不小了,和他同辈分的好友,药师谷神医,以及西定猛虎谈天雄都已经逝世。
而费破岳枪法固然强横,却毕竟不到宗师境界,修的也不是延年益寿的法门,于寿数上并无助益,或许过不得几年便要撒手人寰,到时候没了顶天巨柱的费家武馆,定然会一落千丈。
虽然不至于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但是也决计到不了如今这样风光,有天赋的弟子早早外出闯荡江湖,他们作为费破岳如今辈分最大的弟子,自然要早做打算,不能够坐以待毙,便主动接下了这个单子。
至于前面那几人,却只是馆主费破岳的远亲,只是恰好在扶风郡,听闻武馆中有人要去江南道,便求了个机会一同前往。
费永林其实不大看得起这样的人,既然是同在扶风,又是远亲晚辈,平日里一年四季不见人来,而今要去江南道,便一下子涌现出来这般多的人,叫人不齿。
想到此处,看了一眼前面骑马的年轻男子,后者似乎恰好回过头来,满脸和善打了个招呼,费破岳面容沉静回礼,只是等那年轻人回头后,又暗自吐了口唾沫,看到了旁边数名秀丽女子,心中越发不屑。
旁边学公孙靖打造了一对短枪背着的男子皱眉,低沉开口道:
“勿要失礼。”
费永林收回视线,虽年已不惑,冲动处却犹如青年,闻言皱眉,咕哝了两声,却果真不再抱怨,只是握了握腰间佩刀,道:
“只盼之后遇到了劫道匪徒,勿要太过慌乱丢人。”
田志德对于自己的师弟有些无可奈何。
费永林犹豫了下,又低声道:“师兄,巨鲸……不,神武府才在江南道惹下了那么大的麻烦,这才过去了两个月,就又去江南,他们是有什么打算?”
田志德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在意这边,才压低了声音苦笑道:“我又如何能够知道?”
“江南道繁华,多是文人书生,江湖门派武者比起其他地方来却要少上许多,如传言那般死了数万武者不可信,但是即便是死上了几千个有名有姓的武者,对于江南道江湖也是个大仇。”
“只是当时出手的毕竟是神武府府主以及门派中高手,但是神武府上万帮众,那般多的人,他们又岂能都认得出?只要我等不主动开口,又有谁能知道咱们身后那些便是神武府的武者?”
“小心些便是了。”
“至于他们有什么打算,我们便不要去管,咱们两人只是为了护送刘老先生来这梁州酒会,至于其他一概不知,你可记得?!”
田志德声音微低,眸中神色隐有告诫之意,费永林心中一凛,想到江湖上一桩桩无头公案,低声应了下来。
再看前面的几人,反倒是觉得他们幸运,心中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此去江南,也不过是游山玩水,让人心里面羡慕。
王安风骑马走在最前,此时他只穿了一身寻常武者喜欢的短打劲装,双袖袖口拿了麻绳捆了,头发也只是简单束好,看上去就像是寻常行走江湖的帮派底层武者,只是气度稍好。
先前去那江南道,本就是打算找酒自在,只是一路遇到了太多风波,遭人围杀,险些丧命不说,最后几乎和整个江南道的江湖人士都站在了对立面上,没有办法,只能够先行回返了扶风郡。
此时一切都安顿下来,便得要赶紧出发,趁着中秋酒会还不曾开始,从扶风郡冲入江南,过剑南道去梁州,寻酒自在的踪迹。
只是他们才和江南道江湖人结下了血海深仇,而今不过过去了一两月时间便大摇大摆重入江南,多少有些不合,即便他们并不在乎,等到离开之后,那梁州酒肆怕也要受到不小的影响。
江湖中有坚毅果敢,不惧死生的豪勇之辈,但是更多的却是欺软怕硬的人物,惹不得神武府,惹不得王安风,将心中憋闷之气发泄到其他无关百姓身上属实正常。
加上戒备可能寻仇而来的江湖武者,索性便隐瞒了身份,跟那年年受邀前往酒会的老人同行,也能够做些伪装。
只是出乎意料,一向独来独往潇洒得很的离弃道这一次竟然也提出要同行,除此之外,也只答应了带着前往游历的青锋解三人,司寇听枫以及薛琴霜而已。
此时他便骑马和薛琴霜同行,青骢马给薛琴霜骑着,他自己只是骑了一匹最是寻常不过的黑色健马,勉强算是能跑江湖的水准。
薛琴霜换了女装,仍旧白衣红衫,看了王安风一眼,打趣笑道:
“此时看来,你这位名动江南的神武府之主,反倒像是个最最寻常的仆人一样……”
王安风道:
“名动江南,怕也是凶名罢……”
薛琴霜反倒无所谓一般,道了一声凶名也算是名望,只是不惹人亲近而已,反倒能够省去许多麻烦,王安风无言以对。
薛琴霜又笑道:“早就听过了梁州中秋酒会的名声,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前去,这一次借着刘老前辈的名字进去,却要好好喝一喝这天下名酒。”
“说来,安风你还记不记得夏侯轩?”
王安风点头回道:
“夏侯?这自然是记得的,小时候在忘仙郡的时候,可算是生死性命之交了,夏侯他好像就在江南道,这一次找到酒自在前辈之后,若是还有闲暇时间,应该上门拜访一二才是……”
“说起来,他还说当年他曾经靠着一根糖葫芦骗回去了一个媳妇儿,既然身为世家子弟,现在约莫已经成婚了罢?倒是要补上一份礼……”
王安风面上不自觉浮现一丝笑意。
薛琴霜摇头道:
“不用补了……”
王安风微怔,脑海中浮现出了豪门世家门第森严的事情,皱了下眉,便听到了薛琴霜轻声补充道:
“他当年拐回去的,是一叶轩轩主的女儿。”
“江湖势力间,往往没有人情可言,身不由己,尚不如小儿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