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剑倒插在地,旋即被雷霆湮灭。
开始只是茫然,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去了数息时间,灼热的刺痛才迅速席卷了桑彭泽全身,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声极凄厉痛苦的惨嚎,如一条虫一样蜷缩起来。
旁边侍女下意识想要去搀扶他,却被他一巴掌打在脸上踉跄退开,这位本应该是草原上身份地位灼手可热的王子捂着自己的肩膀倒在地上不断颤抖,双眼瞪出血丝,口中发出的惨嚎声越来越重。
他的肩膀处是极狰狞的伤口,端口极平滑,没有流出鲜血。
血肉,骨茬,伤口处的所有组织都被在瞬间烤灼成了焦黑色。
雷霆自然附带极恐怖的高温和速度,仿佛用烧红的刀口切过牛油,他穿在外面,能够抵御中三品武者一击的内甲像是一张薄纸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撕裂,潜藏的六品气机像是没有意义,不曾让他多支撑哪怕一息的时间。
先前被王安风以剑法迫开的两名四品武者暴起,各施高招,合围攻向王安风的方向,两人所使都是重型兵器,气魄十足,只一挥舞就能够带起来厚重异常的劲气。
王安风脚步微动,以神偷门的武功避开罡气最盛的区域,剩余气机则以金钟罩生生抗住。
在旁人眼中,只看到他身子晃了晃,就如虚影一样从两把兵刃中间穿过,再一抬手,雷霆劲气逸散,吸引一柄铁剑从不远处兵器架上飞出,一下握在了手中,灼热的雷霆灌注其上,生铁剑瞬间变成赤红,旋即是金黄之色。
剑刃上炸开一道道金色雷霆。
其中一名高手心脏狠狠跳了下,高呼一声保护殿下,瞬间拦在桑彭泽的身前,王安风右手一甩,将燃烧成铁水一般,全凭雷劲才能保持状态的剑甩出。
那四品武者手中所用一把极宽厚的斩马刀,将剑挡住。
但听得一声轰鸣,金红色铁水迸射,溅射出来。
其中蕴含雷劲,落在湿润的草地上,瞬间扩散蔓延,那些往过来的武士都穿着黑色的钢铁铠甲,被游走的雷劲所击,一个个如同木偶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身上时有雷火闪烁。
此刻桑彭泽未死,一个个隶属于他的私兵和武者都朝着这里奔来。
带着面具的王安风右手一张,自古道人处所学,借雷霆御剑法门中粗浅的一种,雷霆游走五指,瞬间将极远处长剑摄来,握在掌心之上,所有人都见到他方才纵横三百丈的一剑,见到他来无不跌扑后退。
人数虽多,却退出一极宽广的道路,前路无人阻拦。
王安风见目的达到,未有杀戮之心,长啸一声,便即施展轻功,仿佛流光一般远远去了。
此刻王城几乎已乱成了一团。
桑彭泽重伤而未死,侍从贵胄来回奔走。
武者,铁骑都朝内收缩,因而在外面的一部分就自然无人把守,契苾何力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也曾多次奉命执行先生机密,当下下定了决断,抛弃群羊,只带了干粮水袋,快马奔出。
此刻群情慌乱,惶惶无措,居然无人有心阻拦。反倒是有人见状如他们一般纵马扬鞭,只打算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登时间逃窜之人蜂拥而出,几乎数百上千。
契苾何力神色仍极冷峻,契瓯却难免有些担忧,不住回头往后面看,迟疑道:
“大哥,咱们这样跑了,桑彭泽殿下会不会派人来……”
契苾何力摇头道:“不必担心。”
“可是桑彭泽殿下他还活着……”
契苾何力神色沉静。
“他断了右臂,而且……”
“他还有好几个兄弟活着。”
契苾一怔,契苾何力抖动马缰,已经奔出。
“驾!”
……
城中的乱相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是最里面的部分却很快镇定下来,两名四品武者虽然不是修行擅长疗伤一类,但是四品一级的气机想要为伤者调理气血仍不是什么难事。
一刻之后,桑彭泽的伤势稳定下来,为他疗伤的老者走出大帐,外面已围绕了一圈的人,皆非富即贵,先前与其联手抗敌的四品武者抱臂靠在一侧的木头上,见他出来,眸子微亮,抢问道:
“殿下的伤势如何了?那手臂还能接的上么?”
出来的老者摇了摇头,叹道:
“伤势算是稳定住了,但是手臂,没有办法了。”
“便是百越国号称天下第一医毒的大先生出手,怕也没有办法接上,对方出手极为狠辣,剑气上覆盖雷霆,虽因此不至于令殿下失血过多,但是伤口处肌肉骨骼全部坏死,再接不上了。”
闻言那许多贵胄当中隐隐传出骚乱。
北域和中原不同,与各种极恶劣的环境为敌,就是这些年越发兴盛,人数怕也只是和先前七国之中某一个小国相当,比得上中原五分之一人口就已经是足以流传后代的盛世,也因此,一国之主,大多都需要有足够的武力,才能够压服其余部族的首领。
现在桑彭泽被人硬生生断去了右臂,再握不住刀剑,武功大失。
何况此次之乱极大,已经足够他们重新思考自己的选择。
当年汗王子嗣虽然不多,也还有不少。
桑彭泽只是其中年纪最大的而已。
众人心中都有他心,是以神色皆有异样,又都缄默不言。
先前开口的武者皱眉,道:
“雷劲?!是中原的武者?道门?还是阴阳?”
老人摇头,开口道:
“很难说。”
“最初的武者效法天地自然,雷霆有赫赫天威,自然有许多人想要将其揉入武功,这一类手段,虽然大多出于道门和阴阳家,可兵家也有动若雷霆的精义,西域观想的法门也有类似的手段,北疆能修出雷霆的流派,也有起码三家,如何去找?”
“再加上中原道门以不争为天下大争,于自身道统门户之见并不如何在意,就连西域都有道家的武功和门派,打算用雷霆一脉武功确认对方,委实太难太难了。”
男子皱了皱眉,不再发问。
因为桑彭泽身受重伤,又受了惊吓,此刻须得要好生静养,众人不片刻就散了去,老者将另外一名四品武者留下,二人进了老者自己的大帐,老人给他上了壶马奶酒,趁后者沉默喝酒的时候,苦笑一声,道:
“虽然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出手之人的身份。”
“是谁?”
老者神色凝重,抚了抚须。
“从他出手的模样来看,恐怕是中原一个极强大的杀手组织,曾经在中原之国做下了泼天的案子,西域安息国的一位诸侯王就死在这个组织成员的手中。”
“据传这个组织之中高手层出不绝,已被列为天下前十个最不能招惹的杀手势力。”
大汉神色一变。
“杀手组织?!那也就是说……”
老者苦笑:“既然是组织,那么自然不止一人。”
“而且杀手组织,自然是要杀人后才能离开,此次他被你我迫退,谁知往后何时还会来?殿下危矣,何况那组织之中的高手皆佩戴狴犴面具,用竹剑杀人,这特征足够明显,其余人只要一查就能知道。”
男子当下反应过来,神色一厉。
“你是说,其余人会有不臣之心?!”
老人叹道:“墙倒众人推,大王不止殿下一个儿子,而现在殿下被这等第一流的杀手组织盯上,还废去一臂,若是他们没有什么二心,反倒是奇怪,恐怕其余几位殿下一经知道这个消息,就会赶来罢?”
男子神色阴晴不定,冷哼一声,不再反驳,只是眼底杀气越重。
抬手饮酒,突觉一股霸道无匹的气机暴起,手中白锡酒壶瞬间崩碎,两名放在全天下都能够算是一流水准的武者神色皆是大变。
马蹄声阵阵。
两人闯将出来,站在了大帐的旁边,怔然出神,骑兵的突进在一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八千铁骑,都是清一色墨色的高大战马,战马背上披着猩红色的绣毯,头上铁甲,尖锐撞角,鬃毛抖动翻滚,气势极具压迫力,仿佛时间被凝固在了山崩前的一瞬。
重骑最前面,是骑着瘦马的布衣剑客,眉宇粗豪。
背后白色的大旗仿佛天云降下。
两名四品武者丧失了先前的勇武和自傲,脸色苍白,半跪在地上,头颅低垂,皆恭敬无比,口中开口。
“见过大将军。”
身穿布衣的男子背后背着一柄宽厚无鞘的剑,翻身下马,神色冷淡,背后铁骑刷地一声,翻身下马,气势仿佛山崩,同样不看两名四品高手,牵着战马,跟在主将的身后,朝着王帐的方向走去。
桑彭泽的侍从完全不敢阻拦这位动辄拔剑杀人的大将军,一路畅通无阻,却未曾去找被断了一臂的王子,只是到了众人暂且封锁起来的王帐前,入了占地极大的王帐,不褪去靴子,踩在奢华精致的绣毯上。
侍女已经被那种沉默的肃杀气氛吓得瑟瑟发抖。
王帐之外,八千铁骑沉默跪坐在外,手中刀连鞘放在身前,神色肃穆。
一身武勋,冠绝天下,纵横江湖朝堂,曾斩落滚滚人头的大将军解下剑来,如同在中原当门客时候一般,正坐在柔软绣毯上,脊背挺得笔直,那柄宽剑连鞘横放在膝盖上,沉默了许久,呼出一口气来,轻声呢喃。
王帐之外。
北匈王之女赫连怜阳并梦槐君立在不远处,看着八千正坐,杀气冲天的铁骑,神色凝重,旁边一名侍女将信笺送到梦槐君的手上,却是原先中原吴地大族,此刻的北匈贵胄周家家主送来。
写得极客气,说难得见到中原来客,欲要一叙。
赫连怜阳才和梦槐君笑语两句,便感觉到气机有变,扭过头去。
看到王帐被掀开。
持着宽剑的左武卫大将军走出来。
伴随着他的脚步走过,原先跪坐的铁骑沉默着持刀起身,如林而起,跟在他的身后,持剑的男子却未曾上马,只是驻足,侧过脸去,对着副官说了几句话,便即一步踏出,化作流光爆射而出。
往东面而去。
距离此地百里之外,王安风换去了青衫和脸上的面具,竹剑换木剑,心中正自有些轻松,也打算如梦槐君所建议的那样,从东方转道入海,然后过蓬莱,入中原,或许还能够有机会去蓬莱阁东方家看看。
蕴含了神兵天机的突然剑鸣不止。
王安风持剑驻足,侧身望去,草原上生长地极茂盛的马草不自然朝着一侧倒伏下去,再不曾起来,而在他看向的那个方向,天云涣散,出现了一名四十来岁年纪的男人,一双淡漠的眼瞳,布衣,持剑。
剑宽而无鞘。
两人对峙。
大秦神武府。
北匈左武卫。
……
处处都是炫目的冰雪。
阳光在寒冰间反射入眼中,若非是提前在神武府中已经准备好了对应的药物,定然会有人的眼睛受伤,即便是有奇药保护,仍旧极不好受,公孙靖塞了一把雪入喉,大口咀嚼咽下,精神为之一振。
神武千骑徐行。
马上就快要冲出这苦寒的冰川,神武府将士都曾在之前数年经历过某位文士的磨砺,仍旧保持着足够的锐气和精神,可顾倾寒是实打实的西域人,活跃的江湖区域也都是在西域,熟悉的环境是草原和大漠,以及粗狂的雄城。
冰冷的冰川,实在超过他的经验所及。
先前在冰川上暴起击杀了一头白熊,指尖上灌了劲气将熊皮剥下来,蒸去血水裹在身上,骑在马上极肥大一团,不住在抖,公孙靖已经不再取笑他,抬眸远视,呼吸进肺里面的都是冷气。
如果不是神武府曾经在冰川上摸爬滚打过,他现在也没有办法走到这里。
复又行了片刻,行在最前的公孙靖却微一抬手,背后铁骑虽经历了漫长跋涉,仍旧令行禁止,整齐划一勒马停步,手中大秦横刀刷地一声拔出刀鞘,百锻铁打制的刀锋上有雪花纹路,抬起来,在雪原上平添青冷光辉。
公孙靖神色冰冷看着前面突然出现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白狐裘,神色清冷,以他的眼力和敏锐程度,纵然是长时间行军,自身意识稍微有些麻木,但是却也绝不至于这样一个大活人一直到百步之内未能察觉。
那女子抬手掀开了白狐裘斗篷,露出了仿佛墨云的青丝,一张极清冷清丽的面容和北地霜雪似是恰得宜章,再难有人能有这般气度,公孙靖不由得恍惚了下,记忆跑回了二三十年前,那个站在大帅旁边的白衣,本身的警惕和潜藏浮动的兵家煞气登时缓和下来。
“你是……”
女子不答,取出了一枚印玺,朝着公孙靖甩出。
公孙靖抬手接住,看了一眼,那白玉极为剔透,其上隐约有蓬莱仙岛纹路,神色不变,将印玺扔回,道:
“东方家?”
女子神色清冷,道:
“东方家嫡女东方……暂号为凝心。”
公孙靖心中皆备降低许多,王安风的表妹东方熙明曾经在神武府呆了一段时间,虽然之后就被离弃道带着各处游历而去,可这段时间,公孙靖也从少女口中得知了这一代东方凝心的存在,与眼前女子容颜并无半点不同。
何况,能够未卜先知挡在自己等人之前,恐怕也只有东方家的天机术才能做到。
心念至此,公孙靖坐在马上抱拳一礼,缓声道:
“原来是东方姑娘,不知道东方姑娘挡在吾等之前有何意?”
东方凝心淡淡道:
“有一言相告。”
……
北匈族部将宗志学率游骑三千人疾奔,入冰川,守在了冰川入口泗弋山旁。
先前从那位天下第一宗师口中得知了神武府会从这个位置出现。
就算是他们并不相信,尤其那位所谓的天下第一宗师曾经在突破北域和中原中间缓冲地带时候,亲手格毙超过千人精锐铁骑,但是心中再如何不满,这毕竟是上峰命令,由不得不听。
北域军令比起中原更为严酷,违反上令,动辄斩首。
这一支是从防备大秦北域都护府设立的游骑军。
号为鹰扬,北域骑射冠绝天下,中原西域难以比肩,这一支更是游骑中的精锐,奔腾如雷。
距离冰川尚有十里,为首将领抬起右手。
鹰扬骑奔腾之势戛然而止,各自持弓在手。
他们早早得到了对方会从这里出现的情报,这里冰川草原起伏,是最好的埋伏地点,只要趁其不备,以强弓连射数次,就是精锐铁骑也要负伤,到时候对方实力受损,他们便能轻易将其吃下。
当下甚至于摆出了最能发挥骑射手段的阵势,可是他们等了许久,仍旧未曾看到什么敌手,为首将领皱了皱眉,心里本能感觉到有些许不对劲。
派出数名机灵的斥候入内查探,才入了冰川,突然听到后面一声高呼。
旋即战马之音骤然暴起,奔腾如雷。
一支铁骑自后面凿出!
众多鹰扬游骑注意力都在前面,未曾注意到后面,当下被这帮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铁骑凿穿,青涛骑所用兵刃都是专门打制,精钢般混元一体,一口气冲入极深方才折断骑枪,然后极熟稔,各自抽出腰间大秦横刀猛地往前面横斩。
这一过程,在那位先生的‘磨练’之下,几成本能。
最弱的青涛骑,可以在五分之一个呼吸间完成换刀劈斩的动作。
一息之间,便是生死。
鹰扬归属于骑射一类骑兵,擅长以逸待劳,拉开距离,消耗对方精力。
而神武悍卒是天下第一等强攻军团。
鹰扬骑的阵势瞬间被背后凿穿,一下就有数百人被杀,再然后未曾等他们重振阵势,拔出横刀暴斩,又是数百人负伤或者阵亡,而神武府损失不过二十余人。
北匈将领猛地抬起一臂,高声怒喝:
“换阵!”
众人调转放下,手中拔出兵刃,当下就和神武青涛骑厮杀在一起,青涛虽然悍勇,但是对方人数太多,一时间持平,战至正酣时候,左右高低起伏的草坡上,突然打出两个旗号。
再然后伴随奔雷般的马蹄声,穿着苍青色铠甲的铁骑自左右方向凿穿下来。瞬间将鹰扬骑分割开,旋即变阵,抽刀!
尉迟杰费尽心血推演出的军阵,大秦横刀仿佛梅花一般次第连环展开,收割对方的性命,森白刀锋之上,鲜血殷红,正如寒梅绽放,极美艳,极血腥。
在北匈将领慌乱时候,冰川之中,已再度冲出一骑。
率领二三百人,疯狂突进。
北匈将领调动气机,打算强行归整部将结阵,斜地里突然看到一名裹着厚重熊皮的男人,以和体型绝对不符的轻功快速靠近自己。
因为军阵被打乱,无法阻拦他,只得咬牙拔刀强攻,那男子伸却只轻飘飘伸出右手,弯刀就被磕飞,那男子手中持拿一柄短匕,再然后,北匈将领便觉天旋地转,再没有了半点知觉。
顾倾寒一脚将那名将领踢翻,立在马背上,手中提着头颅,全力喊道:
“敌将已经授首!!!”
鹰扬骑下意识抬眸去看,本就战损极大,军容士气瞬间萎靡下去。
正面从冰川之中冲出的公孙靖手中长枪一摆,枪刃森白如龙牙。
“大风,起!”
神武军魂苍龙腾空而起。
飞雪激白。
千骑卷平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