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伯讲自己舅舅的‘坏话’,作为晚辈的王安风只能够轻咳一声,当做没有听到,然后抬眸看着坐立难安的东方熙明,面容神色不可遏制温和下来,轻声道:
“此地人多,不如上去说话?”
东方熙明面颊通红,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微弱。
“嗯。”
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带着满脸羞红的东方熙明和宫玉回返了客栈中的房间。
走上木材老化的楼梯时候,神色冷淡,仿佛对于万事万物没有兴趣的司寇听枫靠在扶手一侧,眸子落在面容通红的东方熙明身上,定定看了一眼,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侧步让开道路。
然后发现宫玉走过的时候,似乎多看了她一眼,下意识抬眸对视,旋即两人擦肩而过。
暂时先到了王安风的客房当中,宫玉则去了林巧芙两人重新开的客房当中,把时间让给了王安风三人,屋子里处于焦炭状态的徐嗣兴仍旧还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王安风走到桌旁,倒了杯茶,借助手掌摩挲白瓷茶具时候的细腻触感令内心的潜藏起伏逐渐平静,他转过身来,将茶水放在桌上,朝着东方熙明的方向轻轻推了推。
茶盏中水波涟漪。
无论是东方熙明还是王安风,在此之前,脑海中已经构思了千百种的开口法子,想着应该说些什么,才能够打消两者之间的疏离感和陌生,是否应该先去安慰受惊的东方熙明。
可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是离弃道打破了两人之间逐渐滋长的尴尬,白发苍苍的老人暗中一脚将败坏气氛的徐嗣兴踹到了床底下,然后就大剌剌坐在了桌子上,仰脖灌了一大口茶水,打开僵局,道:
“你们家那老头子,东方……东方什么来着,哦,对,东方召海还有气儿没?”
“要不要我给他牵头羊过去?”
东方熙明愣了一下,才回忆起来东方召海这个名字代表的是谁,脸上露出了放松些的神采,道:
“爷爷他身体很好。”
“而且爷爷似乎不喜欢吃羊肉的……”
离弃道脸上浮现一丝尴尬神色,打了个哈哈,王安风嘴角微抽,以他对于老者的熟悉程度,绝不相信离伯开口会随口说一句没有用的话,传音给离弃道询问为什么要提及羊。
离弃道轻咳一声,递过一个眼神,传音道。
“是西北那边儿的风俗,我们在那里待了不短的时间,谁家嗝儿屁了,就牵头羊过去,凑着吃一顿饭,竖着出去,横着回来,牵头羊过去,然后下午整个村子的人都去他家吃饭。”
“咳唉,东方召海这老小子不行啊,啥都不教。”
“这说出话没有接的感觉可不好,下次见面得罚他,得罚。”
王安风嘴角微微一抽。
离弃道打了个哈哈,到:“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转了胃口,当年他可常常要我给他牵头羊来着的。”
东方熙明松了口气,眼前的老者感觉很是熟悉,并未生疑,好奇道:
“是这样吗?”
离弃道想到当年死了的老兄弟也不可能爬出来反驳自己,东海蓬莱离着这里更是几万里,那老家伙就算是能够勘测天地星命,也休想过来,大剌剌点头,道:
“那是,当年我们那一批人都知道,老头子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不说胡话。”
东方熙明点了点头,自语道:
“那我下一次回去的时候,也给爷爷牵头羊罢……”
离弃道笑容僵硬,后背生出一片冷汗。
王安风嘴角抽搐——
离伯编排完舅舅之后开始编排外祖父,他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赢先生,师父,二师父,三师父,道长。
我该怎么办?
好在离弃道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他对于东方家的了解虽然比起江湖上大多数人都多,但是东方家避世已经有数百年,有很多的东西他也不很清楚,此刻绞尽脑汁,思索着东方家的事情,面上漫不经心道:
“对了,那谁,东方彦勇,怎么样了?”
东方熙明很明显被这个名字吓了一大跳,呢喃道:
“那,那是我们老家主……”
离弃道挑一挑眉毛,道:“老家主,也就是他儿子现在是家主了?嘿……”
“那东方宗呢?”
东方熙明回答:
“是,是东方家的授业大长老……”
离弃道陷入沉默当中。
四大世家家主?
授业大长老?!
东方熙明看到离弃道虽然面容上皱纹不多,但是已有了一头白发,双眉呈现苍灰色,显然年纪不小,从刚才所说的话里面,似乎和东方家几位长辈关系熟稔,心中好奇,鼓起勇气,道:
“老先生,你和我们东发家的长辈们,很,很熟吗?”
只是说了这几句话,面容就有些通红。
离弃道回过神来,看她一眼,看到少女脸上的好奇,以及难以掩藏的紧张感觉,右手摸索着下巴上的胡须,随意回道:
“嗯,是挺熟的。”
东方熙明脸上神色放松下来。
老人慢悠悠补上了第二句话。
“当年都揍过……”
东方熙明:“……”
……
仙平郡中,梁州城为三个州城之一,周围错落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县城,县城周围则是小镇以及村落,朝着外部蔓延过去,而梁州城作为中枢,调控整片辽阔土地上的政策。
而相对应着,整座梁州城的大事也都会出现在周边城镇中的有心人眼中,从梁州城出发,顺着官道往西南侧直行百余里地方,有一座县城,作为梁州城的卫城,繁盛程度远不是寻常县城能比。
虽然说比不上州城郡城的享受,可是想要什么基本上都不缺,有滋味浓厚肥美的吃食,也有一掷千金的销魂窟,只看手里有多少银子。
城池所在,一侧靠山,因而只有三开了三道城门,每一条城门接着城池内部的一条主干大街,笔直宽阔,在最中间交错而过,那里即是整个县城里面,最是繁盛的地方,有的是能够花钱的地方。
而西南角坊市,或者说整个县城中最醒目的建筑,是一座高有十七层的木质结构酒楼,在最高处,有一座拱形的廊桥,连通了左右两个最高的建筑,廊桥上面有拱形木顶,两侧每个十三步有雕花栏杆,剩余都空着。
站在上面,能够将整座城池,将来往百姓俯瞰眼底,此刻才过中秋,雕花栏杆下雕着莲花,超出廊桥地面一寸,在上面系着红色绸缎,风吹而过,烈烈如火一般,有几分扶风景致。
上面摆了一张桌子,一名青年男子眯着眼睛,似在沉思,抬眸看辽阔远空,抬手饮了一杯酒,笑道:
“好晴空。”
“当浮一大白。”
对面坐着一名看不出年纪的男子,神色古板,面容英武,只是似乎常常遇到棘手的问题,眉心处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此刻双手平放在膝上,脊背挺得笔直,喉咙中发出低沉声音,道:
“快要挡不住了。”
不知道为何,他说话声音不算小,但是除去了前面的青年,并没有其他人听到,不管是提剑跨到刀,兴致冲冲的游侠儿,还是一手美人在怀,风流疏狂的文人雅士,都没有注意到这两个本应很出挑,也很显眼的男子。
仿佛这两人并不存在。
青年没有受到半点的影响,倒了一杯酒,押一口酒,淡淡道:“知道,酒自在所学繁杂,通晓百般武艺,在江湖散人当中,算是最为难缠的那一个,十三名名剑手持兵器结成阵法,能够将他行程拖慢三天,已经算是极为难得。”
“何况还没有死了几个。”
“不知道他是因为心中有善念,下手留了情,还是打算查出更多的东西。”
对面英武男子低沉道:“四品武者,就算是强提上去的四品武者也不是任你挥霍的消耗品。”
青年眯了眯眼睛。
“知道。”
英武男子仿佛看不到对面青年的不愉,道:
“你先前围堵目标,已经损失了太多的名剑,不但剑奴战死,连剑都未能收回,尤其巨阙一剑,尤为重要,上峰已经有所不满,你自己行事,需得谨慎。”
青年看向远方,想到自己的两次失败,神色有些阴沉,借以饮酒遮掩神色,等到放下酒盏时候,面容已经平静下来,笑一声,道:
“将名剑剑主称呼为剑奴,口气果然不小。”
英武男子淡淡道:“凭借名剑的气机和灵韵强行提高武功修为,所谓剑主只是名剑气机的容器,没有了名剑,修为甚至会逐渐降低,这样的人,不是剑奴,又是什么?”
声音微顿,似乎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面容稍微和缓,道:“但是,确也不能够一概而论,即便是剑奴,也有可能有翻身为主的那一日,我等搜集域内域外三千年中各类名剑,至此,唯有三人有反向凌驾于名剑之上的迹象。”
“其中,以那名死而复生的鱼肠剑剑主为最。”
“是师怀蝶。”
青年开口,眯了眯眼睛,说出这一个名字的时候,不可遏制想到了那面容和善的少年,想到了那一次惨痛的失败,一手调教出的铁浮屠身死,鱼肠剑断裂,巨阙剑遗失。
仿佛是从那一日开始,自己的运道便一直不好。
英武男子面上浮现赞叹,道:
“她进益极快,比起门中精英亦是不遑多让,而且动手果决,想来身死一次,果真能够让人脱胎换骨,生死间有大恐怖,确实不错。”
“我来此之前,鱼肠剑中的灵韵已经有五成能够为她所掌控,等到她全部掌握的时候,这柄剑在她手中发挥出的能力,不会比那些破碎的神兵逊色太多。”
“到时候,以剑主的身份,能够在气机蓄满之后,强行灯楼,发挥出弱宗师一层次的水准,难能可贵。”
青年心情好上许多,虽然说铁浮屠,巨阙剑的损失确实让他心疼,但是若能够以两三名算不得四品武者的武者换一位货真价实的大秦柱国实力,或者说真正的宗师,总是值得的。
他转了转酒杯,似乎无意道:
“对于这样的苗子,上峰应当不会吝啬。”
英武男子道:“自然,她和那些寻常的剑奴不同,若非她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秘地中修行,我几乎要以为她得了一位宗师,甚至于数位宗师的指点,进境极快,堪称一日千里。”
“上峰已经决定,为她提供体悟仿制镇岳剑的资格,上等药材不缺,还有金银格赏,她却只换成了宗师指点她的修行,确实是有向武之心,便赏赐她一门核心武学。”
青年颔首,不知为何,心中觉得有些许不安,师怀蝶若是成长太快,恐怕会超过自己的掌握,只可惜此时她已经进入了上峰视野当中,自己再想要施加掌握,难免会被上峰反感。
恐怕只能够暗中接触,投其所好。
只是不知道她会喜欢什么?
既得到了上峰赏识,连自己这原本的主子都要变着法子讨好他,只能说此女复仇心切,误打误撞之下,竟然走出了一步精妙至极的棋路。
英武男子喝下了杯中之酒,站起身来,道:
“此行至此,只是为了告诫你一番,勿要鲁莽,此次遣你和徐嗣兴联手,虽说你二人不合,却不可废去大事。”
“否则将会极大影响到上峰对你的评价。”
青年回过神来,冷笑道:
“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我与那莽夫不同,不会莽撞。”
“而且他此刻身在梁州城中,为了占功,主动犯险,也不会和我有什么接触,我又如何会影响到他的事情?”
英武男子不置可否。
空中一只飞鹰振翅而过,青年神色变化了下,那飞鹰似乎是冲着他而来,径直落在桌上,在他起身之前,那已经站起来的英武男子上千一步,将上面信笺解下来,旋即整个人便霎时僵硬,沉稳的面庞上,浮现出极为明显的惊骇。
青年突觉心中不安,下意识站起身来,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英武男子看他一眼,木然将手中信笺递过。
信笺上一片空白,只有最中间一行竖着写了一行黑字。
【梁州城出现雷道宗师,徐嗣兴失去联络。】
青年视线凝固,呼吸陡然一滞。
那一行黑色字迹仿佛带着极为恐怖的压迫力,占据了他的视野和大脑,墨迹晕染开来的那四个大字,令他的思绪在一瞬间变得茫然,旋即想到了昨夜的异常天象。
雷道,宗师?!
……
客栈客房当中的气氛因为离弃道随口一句话而变得凝固。
王安风轻咳一声,将气氛打破,对着下意识后缩了下的东方熙明温和解释道:
“离伯的意思是,嗯,武者之间的切磋。”
“对吧,离伯?”
他看向老者,离弃道打了个哈哈,道:“对对对,我们当年说话都比较直接,大家切磋嘛,切磋。”
“我们那个时候,可都是过命的交情!”
东方熙明感觉到了这一句话的诚恳。
离弃道微松口气,觉得有些头痛,在面对东方家,尤其是某种意义上的嫡传子的时候,说话必须要诚恳,否则很容易被看破,谎言对她们效果很差,除非能够连自己都欺骗。
老者心中胡思乱想。
过命的交情。
嗯,打了半死,没有彻底打死,自然是‘过命的交情’。
王安风见到火候差不多了,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却是不敢再让离弃道开口,以他对于老者的了解和熟悉,所谓过命的交情,很有可能只是他们这一边单方面的认为,而老者切磋的力度,也极为有待商榷,当下主动开口道:
“东方……嗯,你是怎么会出现在梁州城的?”
“此地是大秦西南一带,而东方世家,若是我记得不错,世世代代居住东海蓬莱岛,平素不履尘世……我是说,只有你一个人出来吗?没有人保护你吗?”
东方熙明沉默了下来,视线低垂,看着脚尖,嗫嚅道:
“不,不止我一个……”
王安风和离弃道对视一眼,道:
“还有谁?”
东方熙明轻声道:“还有小姐在的,只是,小姐她……”
她说到这里,想到了那清丽女子对于自己做的事情,一时间说不下去,有些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自昨夜开始,一直不愿去想的念头和情感一下子全部都涌现出来。
其中最清晰的就是模糊的灯火中,那一双清冷无波的眸子。
王安风半蹲下去,手掌按在了东方熙明的手背上,少林内功运转,帮助她驱散心中的恐惧和担忧,而离弃道则察觉到了不对劲的部分,一双苍灰色的眉毛皱起,道:
“小姐?!”
东方熙明心中的恐惧和害怕被光明正大的少林内功特性平复,点了点头,道:“嗯,是东方家主的女儿,整个东方家这一代最为杰出的人。”
“我们这一代的东方凝心。”
离弃道神色变了下。
他接触过太多的事情,也因为当年的事情,知道了东方家的手段,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件事情的关键问题,旋即便自心底深处炸开一团一团的怒焰,空气中氛围瞬间变得沉重压抑,有介于虚幻和真实的猛兽咆哮,雷霆闷响响起。
这气势只是一放即收,仿佛错觉,离弃道旋即下意识看向王安风,担心王安风如同在大凉村时候那样,没能注意到这事情的原貌以及东方熙明受到的委屈,担心他直接反问一句你难不成不是东方凝心,伤到了小姑娘的内心。
可是却看到王安风面上根本没有浮现出什么异样。
甚至刚刚他气势一放即收,残存的部分都被青年身周的气机遮蔽,没有影响到其中的东方熙明,然后王安风面容上浮现微笑,道:
“现在就不去管什么小姐少爷了。”
“我是王安风,我娘呢,应该就是你的姑姑,你应当要唤我一声表兄的。”
东方熙明微微一呆,虽然早已经有所预料,但是这个时候仍旧有些如在梦中的不敢置信,说不出话。
王安风笑了笑,主动道:
“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熙明下意识回答道:
“熙明……”
王安风点了点头,道:“东方熙明吗?”
东方熙明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只,只是熙明……我们家好像是获罪一脉,所以被剥夺了姓氏,只能够叫名字,就只是熙明。”
王安风沉默了下,道:
“没有人有资格剥夺你的姓氏。”
“你就是东方熙明。”
东方熙明讷讷道:“可是长老他们会生气。”
王安风指了指自己,笑道:“啊呀,那可就很巧,我也是读过些书的,要是他们生气的话,我就去找他们说说话,要是怪罪的话,就怪罪我好了。”
“就算是家主长老这么厉害的人,大家也总要讲道理的。”
“不要看我这样,我还是比较能和人讲道理的。”
“我若不行的话,离伯,我的师父们,还有一位先生,也都很喜欢和人讲道理,能够和和气气坐着讲最好,如果说是站着讲,累些也没有问题,只是那位先生的脾气可能不大好。”
离弃道回过神来,看到王安风并没有漏出一丝破绽,仿佛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了眼前少女的身份,这才意识到,当年在大凉村中的懵懂少年早已经不见了。
司寇听枫双臂交叉拦在胸前,靠在门外的墙上,听到了王安风和东方熙明的交谈,心中有些许失望,可旋即想到了东方家的记载,微微皱眉。
东方家以奇术立世,可是每百年间,只能够有一位东方凝心,新的一代击败上一代称号持有者,才能够有这一份殊荣。
虽然说不可能和第一代相比,但是既然能够在奇术一脉上的造诣超过自己的长辈,这一代的东方凝心应当不可能会是蠢货。
难不成还有更多的打算?
心思转动,正当她心中思考,要不要找一个时间,侧面点醒一下王安风,或者告知薛琴霜的时候,心有所感,旋即侧目看向了楼梯口的方向。
老化的木质楼梯发出了极为稳定的吱呀声响。
三个弹指之后,从楼梯口处慢步走上一名青年。
没有穿着朱衣捕快打扮,只着一身素简衣物,但是冷若冰霜的神态却仍旧令人难以亲近,一双眸子柔媚如同秋水,右手持剑,腰有玉佩,慢慢走上前去,然后在司寇听枫身前停下来。
沉默之后,无心罕见主动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道:
“我找王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