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芷巧等人没有等了太长时间,鲸鲵便将王安风载来。
三十四丈长的异兽破水,苗芷巧等人看到刚刚能够一竿钓海的蓝衫书生此刻坐在鲸鲵背上,虽然风采依旧,却隐有些许疲惫,心中好奇,却不敢多问。
王安风上船,鲸鲵低鸣片刻后才离去。
苗芷巧收回自己的视线,看向旁边和先前上传时候一般无二的书生,抿了抿唇,低声问道:
“前辈,您接下来……”
王安风正在沉思,闻言摆手笑道:
“不必叫我前辈,还按照往日说书生就好。”
旋即自嘲笑道:
“前辈前辈,平白把人叫老了许多。”
苗芷巧迟疑道:“这……”
王安风看她一眼,玩笑道:
“现在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先前说要将我绑了带去当妹夫的气魄哪里去了?”
苗芷巧脸皮一红,干脆果断认错道:
“这,晚辈当时有眼无珠,还请前辈恕罪。”
王安风无奈:
“说了不是前辈,我看上去就这么老吗?”
苗芷巧只是恭敬不答。
王安风心中叹息,看向远方,在难以看到边缘的海面上,有和他血脉相通的人在,苗芷巧抬眸,看到他的侧脸,一双黑瞳之中隐隐似乎有流光潋滟,如有剑出鞘来,蓝衫微动,心中凛然,垂下眸子。
王安风轻声问道:
“苗船长的船是要往蓬莱的方向去是吗?”
……
穿着一身寻常布衣的赵思淼持仿制的奔雷矛穿刺木人桩三百次。
气力贯通入矛尖,然后脚下步伐乱踏,乱中有序,手腕一震,纯钢打造的短矛猛然刺出,最尖端处震荡空气,发出一声尖锐鸣啸,听得了一声爆裂声音,黝黑铁木材质的木人桩从中间裂开。
赵思淼眼底神光徐徐散去,呵出一口如箭白气。
松开右手,臂膀上的肌肉松和下来,退后一步,气息徐缓,按照宗门中典籍的记载和行功路线,一一搬运体内的内力,将那些瞬间爆发时散在四肢百骸的内力精元纳入经脉当中。
这是飞灵宗中极寻常的一门武功,但是放在东海江湖中也已经是上乘。
常人全力出手之后,身体自然疲惫,难以再战,但是以这一门内功,足以令武者保持全力出手之后的八成状态再度爆发,生死之间,可见上下。
赵思淼静立纳气,许久才睁开眼睛,将飞灵宗制式兵器拔出。
握着掺杂星纹的黑铁打制,入手冰冷,赵思淼叹息一声,抬眸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庞大海岛,眼中浮现艳羡之色。
飞灵岛。
天下七宗之一,飞灵宗的驻地。
其中高手真的能够踏浪而行,御风踏空饮酒,潇洒纵横,不逊仙人。
不止是飞灵岛,在飞灵宗周边范围当中,几乎所有的岛屿居民,都受到飞灵宗的影响,家中流传有一招两式飞灵宗嫡传的武功,心中最想的,便是能拜入飞灵宗中习武。
在这些人的眼中,飞灵宗宗门喻令,不逊朝堂。
赵思淼怔然发神,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大喊着跑来,好奇回头,然后他便没能再听到自己那面无血色的朋友到底说了什么。
不必去听也能够明白。
一艘船从东海外驶来。
那船长三十四丈。
那船上一道剑痕。
飞灵宗中飞出一人,年有四十余岁,穿一身月白长衫,风流倜傥,背后奔雷矛,飒爽英气,踏空而来,神色似颇郑重,一步一步而下,每踏出一步,身上气息就越发膨胀,大袖飘飘。
秋飞翼神色郑重,庞大气机朝着船上的剑痕压制下去,打算将这一艘船上的剑气剑意强行压住,心中止不住一阵心惊肉跳,这样寒冷霸道的剑气剑意,还没能到宗门就令他眉心刺痛。
天山剑?还是说青锋解一脉?
左手五指徐缓下按。
右手已经从背后取出了那一柄奔雷矛。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将船上的那一道剑气压制住,可是心中才稍微松了口气,他压制而下的气机引起了王安风留在了船身上剑气剑意的本能反抗,森白色剑意冲天起。
赵思淼眸子被映地一片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再看时候,海面上已经升起了数里薄冰。
飞灵宗长老秋飞翼在空中猛然后退数丈,伴随后退,右手月白色袖口一道裂痕直接蔓延到手肘部位,再然后,闷哼一声,袖口偏偏破碎如蝴蝶,露出了右前臂,神色不由得难看下去。
申屠弘业从船上踏步而起,道了一声师父,秋飞翼抬手按住他,两人回山,这里的残局很快就被飞灵宗的弟子处理,只是那一剑剑气出的景象,注定会留在许多人的心底,难以忘却。
而申屠弘业在回到山门之后,没有能够第一时间得到长老们的召见,而是被遣去换了一身衣服,服下丹药后,才被传唤到了中堂,心中忐忑的时候,看到了上首处走出了一位穿着布衣的男子。
模样看上去却不过只是四十多岁,只双鬓斑白,比起秋飞翼更为年轻,而且将文士的儒雅和武者的英气极好地结合起来,气度极为不凡,申屠弘业神色动容,上前半跪在地行礼,道:
“弟子申屠弘业见过老宗主……”
男子随意摆了摆手,一双眸子冷淡,端起茶盏,淡淡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说说吧。”
申屠弘业不敢抬头,额头渗出更多的冷汗,面对眼前老者,心中恐惧竟然不必面对先前几乎要取了自己性命的蓝衫王安风更少,微吸口气,强行镇定,将发生的事情说出去,半点不敢避重就轻。
说完之后,垂首半跪在地。
男子放下茶盏,淡笑道:
“好一剑,算是收下来了。”
“只是可惜,这一剑终究不是他的东西。”
申屠弘业怔然。
飞灵宗宗师左丘谷道:“凝剑气剑意于痕,而且是以剑气为主体,和而今江湖中重视剑意剑势的手段截然不同,别开生面,只是可惜,这一招剑气,我曾在江湖中见到一名北疆剑客使出来过。”
“若我所料不差,他体内当有一道剑气。”
“而此人正是借助了这一道剑气的感应,才能够施展出这一剑,不过是依仗了外力,便是这剑气的手段真的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又如何,不是自己的,便不是自己的,总归有一日会耗尽。”
“到时候才是原形毕露,不过反手可破。”
片刻之后,等到申屠弘业退去之后,左丘谷神色方才略有郑重,手掌落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下,眉头皱起,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不过及冠,手持无鞘宽剑徒步过七国江湖的北疆少年。
北疆有剑问中原。
“单星澜……”
左丘谷沉默片刻,抬手朝着东方微张,指掌间雷霆游走,未曾感受到那十三柄奔雷矛的气息,微微皱眉。
“难不成,又潜入水底了?”
“当真孽畜。”
……
东海之滨有一座极奢侈广大的府邸。
其规格几乎已经算得上是违制,却无一人敢开口,便是京城来此的官员,都默默无视了这不合律例的一慕,入口处已经是风光殊丽,往里去走,便更是没有一个是重样了的。
里头时时能够看得到年轻女子来往,虽是婢女,但是读得诗书,穿的也是上好的绸缎,春来出去踏春远足的时候,一颦一笑,言谈举止,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都比不得的清贵。
在府邸更深处一座院落和其他的地方隔开,地势颇高,从黑墙白瓦里面,能够顺势看得到遥远的海天一色,绝佳观景地方。
院子里面三个姿容俏丽的丫鬟站在回廊之下,看着院子里几人。
“练的不对,不对不对,你是不是又偷懒了?”
穿着灰衣的老人皱着眉头,看着正坐在蒲团上的少女,气地来来回回走来走去,少女低眉顺眼装出来了温良恭俭的模样,只是每每老者走过她前面,就会抬起头来,偷偷看上一眼老者,一双漆黑的眸子打转。
老者转过身,气冲冲往她这里走来。
少女猛地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却如何能躲得过老者眼力,大步走到少女前面,伸出右手点在了少女的眉心,你你你了半天,却也只是重重地一甩袖子,苦笑道:
“你啊你,让为师说什么好?”
少女暗自松一口气,拉着灰衣老者的袖口,低声撒娇道:
“大师父最疼我了,肯定舍不得说我。”
灰衣老者叹息,摸了摸少女头发,道:“只是你也要好好修行,你说早上起不来,都已经带你去了东海的边缘等紫气东来,却又嫌弃大日初生太迟,定不住心,你这样要如何才能够真正入门?”
“养气炼体,气机登高楼。”
老者低吟,然后喟叹道:
“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师父担心你这辈子都没能入中三品啊。”
“陆地神仙自古几千年就那么两位,都是开一家之言的人物,这个世道入了上三品就是神仙,机缘根骨天赋缺一不可,咱们不强求,强求不来,可起码得要入中三品罢?不如中三品,江湖上那就是谁都能来你头上踩上一脚的泥巴。”
旁边穿着旧衣的木讷中年人突然笑起来。
老者好不容易压下了暴脾气,苦头婆心骗徒弟好好修行内功,给这中年人一笑便一下破了功,暴脾气又上来了,朝那木讷男人恶狠狠一瞪眼,道:
“姓孟的,老子教徒弟,你笑什么?!”
木讷中年仍旧是笑,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你说泥巴给人踩,那这江湖上,反倒是比起泥巴更不行的路边儿烂泥狗屎更幸运些,最起码没人去踩你,这岂不是越烂越好,越差越好了么?”
灰衣老人看到了少女眸子亮了亮,心里叫苦,生怕徒弟又给这个中年人给引去了注意力,怒目看他,摆手驱赶道:
“老子教徒弟,你没事儿不要开口来瞎掺和,看你的书去。”
“来,徒弟,咱们重新把这一道上重楼的手段练上一遍。”
“你练会这个,自然就以最圆满状态迈步入八品,打下足够好的根基,往后的话,好好修行,有朝一日能入六品,比起大秦一郡江湖的那些成名老把式,还有门派的长老也不差了。”
少女见状面露苦色,吐了吐舌头,道:
“练完这个还要练啊……”
老者气道:
“那是肯定!”
“怎么,不愿意练?要是只练这一门道门的内丹诀,到了最后,你的武功连开武馆的江湖人都不如!”
少女见到老者发怒,不敢多说,院子外面却传来了一声朗笑,道:
“便是不如又如何?!”
众人抬眸看向那个方向,少女欢欣雀跃,老者皱了皱眉,眉毛松缓下来,那木讷的中年人也起身,将手中书放下,拱手一礼,颇为恭敬。
外面转出一位穿着便服的男子,年纪看上去三十出头。
虽然普通衣着,却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贵气,令人心折,笑道:
“我东海卫大将军的女儿,便是不修什么武功,又如何了?哈哈,掌管六十四艘宝船,铁军上万封锁江河湖海,来来来,有什么武者敢来起伏我们家的姑娘?让我瞅瞅?哈哈”
几名侍女恭敬行礼。
老人只勉强点了点头,木讷中年则一丝不苟道:
“草民见过侯爷。”
中年男子正是代替中原坐镇东海一带的东海侯李元恺,其本身的武功实力当年便不再统兵直驱六国的二哥之下,只是为人多谋,未能在沙场上得来足以服众的军功,最后便领了东海侯的位置,入东海,十多年未曾入京。
其为人绝非泛泛之辈,二十余年,原本多有动荡的东海被彻底镇压。
其与民多利,多劳者可多得,税收却一分不肯退让,倾力打造出了庞大的东海舰队,东海之外多岛国,因着以六十四艘四十四丈长,十八丈宽的宝船为核心的舰队,与北疆西域时而躁动扰边不同,老老实实年年上贡。
虽武功民治皆为百年间统帅一地中佼佼者,为人却颇和善,大有当年七国养士的风度,侧了个身子,避开那书生行礼,笑着摆了摆手道:
“周先生不必如此多礼,你看我也没有穿蟒袍,咱们现在就直接如当年江湖上一般平辈相交就可以了,岂不是快哉?”
木讷中年摇头正色道:
“君臣有别,这如何使得?”
李元恺扶额苦笑道:
“你啊你,就是这个毛病不改,不听人言。”
“这一点,孙老却比你旷达豪气地多了,江湖豪客和你这读多了书的酸儒果然还是不一样的,你瞧瞧你,这个叫食古不化。”
老人神色和缓了些,仍有些生硬,道:
“孙某江湖走动,性子野惯了,倒是让侯爷见笑。”
李元恺摆手笑道:
“别别别,孙老怎么也这样了?”
“江湖豪客,没有了江湖气还如何称得上是江湖豪客?”
“小晴儿还要让您老多多费心才是,方才我说的您老可不要见怪,若能够有一身武功的话,无论如何,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是要放心些的。”
少女张了张嘴,神色挫败下来。
孙姓老者心情倒是渐好,李元恺与三人复又交谈片刻,便又走出,却是只从这一处院子路过,并不是专程来此,出去之后,外面站着了一名蓝衫道士,和他同行,李元恺一边赏景,一边轻描淡写,随口道:
“武道武道,上官道长,武功修行至顶峰,可有何意义么?”
道士淡淡道:“纵横不败,快意恩仇。”
李元恺洒然一笑,道:“这有什么意思?”
“我武功左右不过是个六品,自我二哥登基之后,再无半点寸进,放在江湖上,也就只是在一州一郡中施展拳脚的手段,稍微大些的江湖就能够一个浪头把我给淹了,可是我以这样的武功,天下可有谁人能阻拦我么?”
“铁骑巨舰在手,岂不也是快意恩仇,随心所欲?”
“若论快意,江湖中有几人比我更得自在?”
道士道:“侯爷胸腹之中有韬略,容纳万军之力,自然不是单枪匹马的江湖蛮勇能够比拟的。”
李元恺对于这样明显敷衍的答案显然并不满意,走了两步,复又道:
“听闻道门修仙人之路,那么道家养气可能长生?”
道士淡淡道:“贫道是道门,自然相信有天人飞升一说。”
“可四千年来我辈武者无数精彩绝艳,能称之为陆地神仙者只有两位,这二位皆未曾飞升成仙人,但是普天之下,自古即今,有谁挡得住夫子一言喝斥?有谁挡得住道祖一剑天边来?”
李元恺苦笑道:“道长说的什么意思?我听得有些糊涂了。”
道士道:
“若有仙人,舍此二人,那么天下有谁人有资格飞升?”
李元恺叹息道:“两位都未曾飞升,看来没有什么所谓的天人之说了,不过,我还是想要学学些养气之法,多活上两年是两年。”
道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复又往前走了片刻,李元恺回身看了一眼遥远的海岸线,道:
“飞灵宗说蓬莱群岛中有不周山遗址。”
“这一次,道长与东方家说说,能不能将这一块地让给本王当作王府,万事都好商量,若是不行的话,本王拿王府和他们的祖地交换……”
道士轻声道:“若东方家还是不允呢?”
“不允……”
李元恺脚步微顿,折下一朵花,随意道:
“那么便请道长带三十艘飞龙舰去再问一遍。”
“看他允不允。”
……
王安风靠在船上,看着海面上的潮起潮涌,因为为鲸鲵拔出奔雷矛时候消耗了的气机渐渐恢复,因为吞噬了奔雷矛上的气机,他体内原本滞后于内功修行的雷劲已经渐渐赶上。
右手垂下在袖口,轻轻卜算。
只是一如先前,因为东方家的缘故,一旦他的天机算术牵涉到蓬莱岛,便如同坠入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当中,雾里看花,什么都看不清楚。
再度失败之后,王安风轻轻叹一口气,只得暂且放下这事。
便在此刻,他突然有所察觉,抬起头来,看向了西方。
天际隐隐有闷雷声音响起,回荡不朽。
这一道雷霆声音,同时有无数人听到,抬头看去,只是天空中仍旧如常。
盛夏里奔雷响。
那响动声音来自于昆仑山。
盛夏当中,伴随雷霆奔走,七月飘雪,大片大片的白雪洒落下来,昆仑墟下,转眼间化作了一片银装素裹,青山变白山。
寒霜当中,一大一小两白衣,站在昆仑山下。
唇红齿白的少年伸出手来,轻声呢喃: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飞落轩辕台。”
他身周白雪茫茫,盘旋不休,将天地遮蔽地一片苍茫,天下只有北疆有这样粗狂的风雪,他在北疆一抬手,便生生扯来了玉壶山千年不化的风霜暴雪。
白衣少年将手掌上白雪吹落,踏步上昆仑。
身畔大雪环绕,苍茫起雷声。
这一日,玉壶山半数风雪南下,不化,谒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