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起波涛。
这帝国最边缘的地方,仍旧有着别处不曾见到的独特景致,唯独汪洋才能够支撑地起来的大船劈开波涛往前,三四十丈长的船身,要两百人在最下层齐齐摇动长有数米的船桨才能如常行动,可一动起来便气势如虹。
船身最前面有猛虎撞角,宝船乘风力借水力凭人力冲撞出去,任是什么东西挡在了撞角前面也要给撞个粉碎,是海战第一等利器,也是最后的决死之器。
而今申屠弘业踏在这黄金虎头的撞角上,看着一层层海浪被劈开,俯瞰那边的船,胸中升起一层说不清的豪气,复又从背后取出了一根两头尖锐的精钢短矛,看着水面下潜游的大鱼,眼底浮现一丝贪欲。
七大宗派,上溯都有了不得的大高手。
天山是剑魁,一叶轩则是那位证得了陆地神仙境的老夫子记名弟子所创立的门派,当年那位老夫子收入室弟子七十二,门徒三千人,传承最为悠久的,反倒是那不过驱赶牛车的记名弟子。
天龙院大宗师以九拳定九品。
而飞灵宗的祖师也曾经纵横天下,之所以在东海开宗立派,就是看中了东海汪洋之下有异兽的传闻,可这千百年来,并没能见到传说中的鲲鹏,祖师所传的法门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成了那无一处用处的屠龙技。
本来他也将那所谓镇派绝学当成个传说,可前些年宗门中长老在回岛时候,发现了玉龙宗居然与传闻中异兽鲸鲵有所关联,顺藤摸瓜查到了真相,却是有一日那鲸鲵浮水遇难时候,曾蒙受了苗芷巧救命之恩。
本来只是少女无心行善,可那异兽却通晓人性,时时来玉龙宗宗门。
那位飞灵宗长老大喜,未曾惊动旁人,飞速回返了宗门,门中高人为了如何处置这鲸鲵分成两派,一者想的要尽快将这鲸鲵杀死取明珠,另一者则希望能顺藤摸瓜,寻得更多。
可无论是谁,却都想得如何能得一鲸鲵取明珠,纳其气入丹田温养,借汪洋四海之气,走捷径入天门之上,不必走那一条养气机的麻烦路辛苦路,代代武夫百万人,不说天门上,摸得到边儿的又有几人了?
便是已入宗师的老祖宗,也有意以他山之石攻玉。
千百年前,那门绝学所说能借这四海气,不登十二重楼,而是登一龙宫,走他路,上下丹田中养四海,再以那一刻鲸鲵明珠化蛟龙,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点龙入水,便能生出莫大变化异数。
虽是旁门,一样有机会问鼎传闻中四千年只得两人的陆地神仙境界。
便是没有心气踏足神仙境界而不落,能有一鳞半爪的手段,不也足以称雄天下?
为此等了数年,跟着这一头难得一见的鲸鲵好不容易找到了老巢。
为了防止鲸鲵离去,甚至于不惜围剿玉龙宗满门,只留了和那鲸鲵关系最好的人性命,异兽有灵,见到如此惨状,不会在这个关头离她而去,果不其然,数年间不离不弃,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
有一头鲸鲵自深海三千丈而来寻这只异兽。
只一曳尾,便是能掀翻巨龙宝船的滔天巨浪。
飞灵宗老祖宗亲自出手,背负了一十三柄奔雷矛,和那头得有百丈的几百年鲸鲵厮杀了三千里,只是可惜最后十三并奔雷矛全抛掷出去,仍给那鲸鲵潜入海底不知多深逃了去。
幸得这一头没来得及离开。
到时候将其抓回来,比不得那长及里许,堪比浮岛的巨兽,也属鲸鲵,取其明珠,待得老祖宗入大宗师境,震动天下,少不得也有他好处。
想到彼时风光,申屠弘业胸中豪气一层又一层,见到怒目而视的苗芷巧,便不觉得戒备,只是心里觉得畅快,这中人之姿女子脸上伤疤便是当日留下。
此刻苗芷巧踩在那两层三帆的船上,与他脚下三四十丈长,十一丈宽的飞蛟比起来,小的可怜,只有被俯瞰的资格,申屠弘业仿佛看着脚下随意碾死年岁的蚂蚁,大笑起来:
“果然不愧是鲸鲵,却还不死!”
苗芷巧心中悲凉,握着伏波刀的手掌不肯半点放松。
此刻见了这飞灵宗弟子围杀鲸鲵的一慕,就猜得到,前些年宗门灾祸便是因为这异兽的缘故,她当鲸鲵是朋友,却没有想到,自己的朋友在旁人眼中只是可以杀了取珠的宝物。
玉龙宗不弱,可在天下七宗之一的眼里,也就只是抱着黄金过闹市的顽童,庇护不得他。
她在宗门中武功并不强,先前的一刀碧波刀连申屠弘业手中短矛都难以撼动,看着水面下那不肯离去的鲸鲵兽,口中低低地道:
“我当时候便该要狠下心来让你快些走的,不该想着能见你,便让你时时来玉龙宗。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觉得天底下人都对你没了坏心思。”
“当时你若走了该多好。”
鲸鲵闷声如雷,却有一丝柔和。
苗芷巧握了握刀,抬眸道:“现在却也不用走了。”
申屠弘业背后还有三根专门打造的短矛兵器,提了一根在手,很有气度地没有抢着出手,实则是要抖落抖落难得的高手气度,作为胜者居高临下去俯瞰捉弄败者,笑道:
“死到临头,可亲可敬。”
“我倒是有些看得起你了,这样吧,若是你愿意亲自出第一刀,劈在了这鲸鲵身上,我便饶了你的性命,如何?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一道道视线落在苗芷巧身上。
女子一脚踩在了船沿上,两道眉毛一挑,竖起中指破口大骂:
“放你娘的狗屁!”
“就你那根细针,想要老娘听你的话?我呸!”
众多船员一怔,旋即大笑起来,一边笑,手中刀拍在船身上,口中喊着细针,麻项禹笑得直不起腰,这显而易见带着海上人领会意味的话,申屠弘业自然不会听不出来,脸色一寒,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
右手手中短矛抓起,臂膀上肌肉贲起。
麻项禹吐一口唾沫,大骂道:“有胆子去找东方家,东海卫的麻烦,屁的飞灵宗,欺软怕硬,麻爷爷我看不起你!”
这一句话说完,感觉到旁边的大姐头似乎都高看了自己两眼,麻项禹更是脚下轻飘飘,这句话虽然示弱,可比起东海卫,蓬莱东方家,弱就弱了,不丢人,想到这里,就更理直气壮。
申屠弘业冷笑,低语道:
“东方家,下一个,就是东方……”
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申屠弘业神色肃穆,手臂上肌肉绷紧。
“奔雷有三,其二名崩,阴阳薄动,天崩。”
手中仿照奔雷矛打制的兵器上迸出道道雷霆,其势如天崩,旋即手掌一颤,无人看到动作,只是空中重重一声,仿佛雷公震天鼓,一圈圈纯白色气浪在空中瞬间蔓延,中间一道残影疾奔而下。
麻项禹众人仍旧看着申屠弘业手掌处。
飞灵宗以抛掷奔雷矛的手段对敌,弟子背后飞矛从一根,到三根,五根,七根已是长老,最强宗师不过是十三根奔雷矛,远不如其他武者百招千招。
舍去了招式变化,只单单求一快字,在速度上的造诣,已经超过了寻常武功许多,宗门中高手能以一奔雷在潮起浪落之间贯穿一十八座浪头,申屠弘业是门中高手,看去年轻,实则四十有余,不过是保养极好。
这一手奔雷天崩,已得了十成火候,只差了内功气机。
一矛飞出气象万千。
海面被气机冲击,瞬间朝着下面塌陷下去。
鲸鲵悲鸣。
一道银线掠过海面,碰撞在飞矛上,飞矛上劲气瞬间被打偏打断,鲸鲵甩尾,浪起潮涌,将飞矛剩余下的气机退散。
雷霆奔走咆哮,在数里水波中流转。
知道这个时候,船上这众人才知道自己是抢回来了一条性命。
申屠弘业神色微变,看向那一道银线,击破了飞矛后,重新垂落。
一袭蓝衫端坐船尾,任由船身晃动仍旧是没有什么反应,端坐钓鱼台,那定力委实是足够强了,申屠弘业喝道:“哪里来的高人?这是我飞灵宗和玉龙宗,东海江湖上的事情,且勿自误!”
一身蓝衫王安风不但坐得稳,手亦是极稳,那一缕丝线垂落海低。
他原先只有暗中出手的打算,但是此刻却稍微变了打算,抬眸看了下那中原七宗之一的高门弟子,有这样一手飞矛震天崩的手段,他日说不得是飞灵宗中实权长老,七宗之一的真正高层。
年少时在大凉村中听故事,最多是两袖青衫仗剑走江湖,哪里还想过会和这样的江湖庞然大物有所关联,可现在心里却不起半点波澜,杂念散去,温和道:
“你说,飞灵宗要和东方家过不去?”
申屠弘业神色微沉,知道是方才自己心喜之下,失了防备,冷笑道:
“是我等东海江湖的事情,何况,这件事情又和阁下又什么关系么?”
“难不成阁下复姓东方?”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
“在下姓王,只是和东方家有一线香火,有事情想要问问。”
申屠弘业冷笑,取出了又一根奔雷矛:
“那看来还是要打过才行了,阁下先试试我这一招。”
“奔雷,这一招为震,震九霄。”
手腕一震,奔雷矛激射而出,王安风手中鱼竿一甩,剑气附着于鱼线上,模拟盘踞心肺之间的一口如丝剑气,笔直斩出。
这一下仿佛应该是主角的玉龙宗余孽苗芷巧,船上麻项禹,都成了旁观者,看着那一线钓丝游走,不见剑气剑意,波涛汹涌而起,远在先前那一矛天崩之上,第二矛震九霄气势消弭。
申屠弘业一口气不散,眼底血丝暴起,抓住了最后一根短矛。
喉咙里发出一震低沉怒吼。
前几次出手他无不蓄势许久,这一次却只在瞬间,便将手中的短矛射出,如一道天雷劈落,毕竟是七宗子弟,这一手逼近四品水准,在他后面,数十名飞灵宗弟子整齐划一,将背后取出的飞灵宗短矛射出。
破空声音不停歇,一瞬间似乎有天雷百道而落,王安风手中钓鱼线一摆动,剑气如丝如线,如三千烦恼丝,如女儿心中千千结,将一道道飞矛困住,顿在空中,难以往前。
三十四丈飞蛟大船排开波涛,以金虎撞角朝着小船撞击过来,气势凶猛,要将他们尽数撞碎撞下汪洋当中。
苗芷巧打了个寒颤,眼中浮现慌乱之色,扑到船舵的地方,抓住船舵死命了旋转。
其余人醒悟过来,慌乱去调船帆角度,去抓起船桨划水,已经不算是小的两层楼船艰难偏转,可仍显地太慢,等那巨船撞来,他们便都要坠入水中。
苗芷巧咬紧了牙关,而申屠弘业则嘴角冷笑。
苗芷巧的船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没能到中三品的水准,没法子腾空而起,再说,就是六品的高人,在这样的汪洋上坠了水,少不得气机耗尽后跌坠海里,没有吃食给养,最重要没有水,海水越喝越渴,越喝越容易死。
这偌大汪洋,吞下一条性命来还算是个什么事情么?可曾少见了?
申屠弘业神色狰狞,接过短矛,打算等一会儿齐射,必不让人上来。
就是以那人的手段,想要上大船来,也要在身上留下几个窟窿,到时候受伤之后又气机受损,看你如何装神弄鬼,这就是个明知道危机重重也不得不撞上来的要命陷阱。
众目睽睽下,一袭蓝衫王安风如同被逼迫到走投无路一样下了船尾。
一双白底布鞋踩在海面上。
方圆数里海面齐齐下陷三尺三寸。
波涛涌动,飞蛟大船晃动不止,玉龙宗这边偏生纹丝不动。
王安风手腕一动,被剑气拦在空中的短矛断裂成了数截子,麻项禹目瞪口呆,看着这自称学过点武功,被船上老账本认为是能得了狐仙青睐,读出了书中味道的书生右手一甩,船上用来海钓充当口粮的鱼竿甩出一道细线。
直勾笔直入水,鱼线绷得笔直。
剑气瞬间弥漫数丈数百丈。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神色气度反倒从容。
一气上昆仑!
右手一提,千倾碧波猛然上跃数丈,脱离海面,上面有三十四丈长的飞蛟大船,下面不知道多少海鱼穿梭。
麻项禹瞪大眼睛,张大嘴,看着这天上地下两东海。
一根鱼线连接了这两座海。
鱼竿的另一端握在了一个穿着蓝衫的年轻书生手中,轻描淡写,衣衫洒然。
我钓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