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明宗的山门上,玉冠道人看着下山的慕山雪,看向旁边的掌教。
“你就任由他走了?”
掌教摇了摇头,叹道:
“若道心蒙尘,便是修为如何,又如何呢?”
“你我都小看了人心……”
玉冠道人声音冰冷,道:“可是他那是在痴人说梦。”
掌教笑了一声,道:“谁知道呢?我无法阻止他,他临走的时候,带走了冲和的一滴指尖心血,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也或许知道。”
“痴人说梦,怎得就说不得了吗?”
慕山雪右手手指上沾了一点纯粹如同琉璃的红,有风吹拂着,他手指微有凉意,天机的意蕴隐隐指引着他,他轻轻道:
“小师弟,等着我。”
远处穿着道袍的道士飘然而去,背后背着一把剑。
……
春天已经降临了,哪怕只是早春,北疆足以能够冻死牦牛的寒意一下就给点破了,金帐里面的火盆数量减少到了冬天里的一半,北匈王和楚先生对坐在火盆旁边饮酒。
北匈王用铁做的钎子拨动着上好的火炭,好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抬起头来,看着楚先生,漫不经心道:
“楚先生说,道标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是,我们派出了两批人,其中一个棘手,他们没有能够活着回来,另外那个却已成功了,前几日已经布置好了对应的天机阵法,有这个在,天上的人就能够顺着灵韵气机的波动,来到这个天下。”
“楚先生打算怎么做?”
“这件事情王上已经有了定论不是吗?就按照我们的打算,在正式进入中原,杀死他们皇帝之前,还要打压打压中原人的气焰,要不然他们就会像是他们的祖宗那样,我想王上应该不愿意用北匈的军队去充当这一角色。”
北匈王喝下了金杯里的酒,道:
“西域三十六国,有十一个依附北疆,剩下的也因为秦对于我们的行动而感觉到了不安,但是打算让他们去攻击大秦的西域都护府,我不认为他们有这样的魄力,若是他们能够做到,也不至于分裂成三十六个部分。”
楚先生微微笑道:
“可若是他们自己愿意这样做呢?”
北匈王心中微微一惊。
楚先生平淡道:
“某能够以心印心而入他人心底,在他们心底里留下痕迹,略微改变他们的念头和想法,想要影响如陛下这样统帅辽阔土地的枭雄,或者达到了宗师境界的武者,几乎不可能。”
“但是对于西域三十六个小国中的将领,却是简单的事情。”
“虽然仍要付出足够代价。”
他拈着仿佛枯草一样的苍白色长发,隐隐自嘲,又道:
“但是西域的存亡只在于夹缝之中,无论是北疆还是大秦势大,都不利于三十六国发展壮大,他们朝堂中也有许多人想要攻向大秦,为北疆分担压力,否则等到秦国吞下了北疆,哪里还有三十六国在?只是差了一个借口。”
“是以只需影响三人,就能够推动出磅礴大势。”
“这便是借势而为。”
“到时候,当群臣都要在战功中掠取利益时,就算是西域国的王也再没有阻止的余力,只能够被这一股大势裹挟着往前。”
北匈王饮酒的动作微微一顿,扪心自问,却认为自己绝无可能被眼前的人影响了自己的心念,西域那些小国的将领被影响,不过是因为他们心念不够坚定罢了。
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北匈王心底里有不屑,然后马上就将这个念头放下来,似乎这件事情是如同手里的酒一样丝毫不值得重视的事情,反而在认真思考着西域强攻大秦边关城池的可能性。
未曾注意到楚先生更白了一分的长发和眼底的讥诮。
“先生已经定下时间了吗?”
楚先生微笑道:
“正在三日之后。”
……
西域的大地上已经下过了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雨水没入了黑色的土地里,让被北风变得坚硬的土地柔软下去,地上冒出了草芽,远远看过去像是在大地上披了一块浅绿色的毯子。
在距离西域都护府五十里的地方有秦人们修下的露天坊市。
说是坊市,其实已经算是一座城镇的模样,依着有些险峻的地势修建,以防备马贼,从中原各个地方运送来的好东西,都在这里收拾着整理在一起,然后等着西域的商人们过来。
用中原的瓷器,丝绸和茶叶,交换西域的野兽皮毛,以及中原地方很难找到的特殊矿石,对于双方来说,都是能换得数倍利润的大好买卖,而挣得银钱之后的商人们从来都不会吝啬于几两银子。
所以围绕着这里,修建了酒楼,饭馆,又围绕着酒楼和饭馆出现了售卖食材和布料的地方,来往的商户护卫们需要补充修缮兵器,就有了铁匠铺子,重重的铁锤砸在了烧得通红的砧板上,砸出热烈的火星。
因为来往的男人们,也就自然有着西域如同蛇一般腰肢的胡女,也有着中原的柔婉女子,虽然建筑上简单而粗狂,透着黄沙一样的味道,但是这里已经是一座有着二三十万人口的边城。
城里大部分都是中原的百姓,都在距离这里五十里的边城里面有家室。
都护府也不愿意让西域的商户大量涌入关城,对于边城商贸的出现乐见其成,在这里驻扎着一只一千人的大秦军队,维持着边城的稳定,也保护这里的商户免遭贼寇游掠之灾。
乌骅是边关都护杨锦仙的属下,早在中原七国时期就跟在了杨锦仙的身边,做了这个边城的统卫,他伸出手靠着火盆,看着这个简略城池里面,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因为兴奋露出的红晕出神。
中原的年节和西域部族的大祭都在最寒冷的地方过去了。
无论是中原的游商,还是西域承担着整个部族兴旺的商队,都已经整理好了牲口,中原的商人们把精致的瓷器,上好的丝绸像是堆马草一样堆在车上,西域的猎人们把这一年收成里面最好的东西塞进口袋里,牢牢放在了牲口两侧。
马匹和骆驼将养了两个月的时间,吃的肥硕而有气力,足以支撑接下来的漫长跋涉,短的,到这座边城,更长些的,会从中原直接到西域的深处,或者从西域荒漠最贫苦的部落到大秦的京城,但是无论如何都会路过这一座城。
这座负责周转两批商户的边城也就复活过来。
早在十天之前,就有大量的秦人驱赶马车,从边关赶来。
乌骅收回视线,专注看着火盆,火盆里的炭火烧着,热烈地舞动着,让他视线前面的景色有些不自然的扭曲,有两条道路,从火焰扭曲的方向隐隐蔓延出去,是的,两条道路。
这是这座边城出现在这里最大的理由。
这附近有着狭窄而逼仄的地势,并不适合筑城,前面都是适合骑兵冲锋的广阔平原,而越过出现在这里的平原,将会有两条隐蔽的道路,可以直接绕过驻扎在前面的西域都护府,以及连绵的山川,如同匕首一样凿入中原的内腹。这座表面上主管着交商的边城,其实是西域都护府的卫城。
用来警戒流窜匪徒的塔楼上面有着一丈宽的巨大火盆,里面堆满了晒干的狼粪和柴火,是警戒马匪,也是警戒西域的流窜骑兵,一经发现,立即燃起烽火台,无论昼夜,五十里外的西域都护府都会得到消息。
“东家!”
远远传来一声呼喊,乌骅抬了下眼,看到一个骑士奔过来,穿着皮甲,外面套着一层几乎油地发亮的衣服,腰间挎着一把弯刀,翻身下马,快步进了城里,乌骅皱了下眉头,吩咐旁边的亲卫下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旁边秦兵快步走下去,拉住了那个商队的护卫,过了一会儿走上塔楼,对乌骅行礼说道:“将军,不是什么大事请。”
“先前有一个部族约定了时间,那个护卫是去迎接月部商队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都没有来,现在已经快要天黑了,他骑着马往前奔了十几里地没有看到人,心里有些担心,勒马回来去报告给他的东家。”
乌骅点了点头,这种事情在这座边城里面时常都会有发生。
最多只是影响了一两家商户,对于整座边城的运转不会有真正的阻碍。
可是过去了一会儿之后,又有好几匹健马从前面广阔的平原里奔回来,都是类似的打扮,一匹匹穿着粗气的马,鼻子里喷出的白气在冷空里喷出了很远,还有马背上显然有些惊慌的护卫。
像是好十道白线,从西域直接指向了边城。
没有过去多少时间,骚乱像是火焰一样在这座城里烧起来。
乌骅猛地站起身来,长久的平和并没有令他的精神变得疲软,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猛地抽出了手中的兵器,左手端起了火盆,朝着塔楼最高的地方快步跑过去。
站在最高处,左手猛地一甩,那一团火焰朝着铁盆里烧过去,像是一团坠下来的太阳。
然后这团火,这团太阳在落入烽火台之前,就在空中炸开。
一根青色的带着狼牙倒钩的钢箭刺穿了火焰,射入边城中,那杆竖在边城最中央的杨字军旗在喀拉拉的声音中朝着一侧偏斜倒下,白色的旗帜像是落云,边城里面一阵骚乱。
乌骅的脸色很难看,旁边的亲卫抽出了腰间的兵器,满脸戒备,道:
“将军,是马贼?还是周边敌国的斥候?”
乌骅道:“哪里的马贼和斥候敢做出这种事情?”
旁边杨锦仙的侄子杨兴怀愣了一下。
乌骅深深吸了口气,前几日下下来的雨水还没有从地上消失掉最后的痕迹,黑色的土地上仍旧能够闻得到湿润的土腥气,伴随着土腥气刮过来的,有一股连成一片的腥臭燥气。
曾经和战马同吃同睡的人才能够认得出这一股味道。
乌骅咬着牙,道:
“是大片的马群,还有能够射出几百丈距离的强弓。”
远处的草原上有淡淡的黑影,朦胧而虚幻,渐渐的靠近,秦军不断想要点燃烽火台,但是没到他们快要点着的时候,就有一股劲气,裹着旋转的箭矢飞射出来,那已经不再是单纯强弓能够射出的距离。
火焰在空中炸成一团一团。
在后面高耸的山壁上面,箭矢深深没入岩石,形成了一个大秦的文字。
杀。
而在同时,远处的浅黑色已经近了,杨兴怀倒抽了一口冷气,是马群,是战马群,每一匹战马上面,坐着穿着沉重铁铠的高大骑士,手中握着极为有西域风格的庞大的战刀,刀刃冷地像是下下来的雪。
那些铁骑汇聚成一片。
他们穿着不同形制的铠甲,链家,皮甲,大块钢铁打制出来的沉重的板甲,高高的钎子上面悬挂着不同的旗帜,赤色底的猛虎,黑色怒放的繁花,倒垂的剑。
这些高大的旗帜在那些骑士们的背后舞动着,像是天上降下来的云彩。
杨兴怀死死盯着那里,是的,那些旗帜就像是云彩。
因为在军旗的上面,正有着厚重翻滚的云雾存在。
他曾经见到过中三品的武者,动辄腾空而去,远比眼前所见的更为不可思议,但是那些武者也只是依靠着自身勤修苦练得到的气机,仍旧还在他的常识所能够理解的领域之内。
但是眼前的云雾,却仿佛是神话之中的仙人。
云雾站着握着长枪的人,旗帜飘扬,有皮肤靛紫色的人,他们手中握着骨锤,重重砸在巨大的皮鼓上面,沉重的鼓声咚咚咚不断在越发压低的天空中回荡着,风逆势席卷了云。
站在云雾最高处的是穿着金色铠甲的将领,手中握着一把足有两米长的弓,泛着淡金色的鳞片,显然刚刚隔着遥远距离射穿烽火台中火焰的就是这个人。
杨兴怀倒吸了口冷气。
他从小的时候就不相信传说中的故事,但是眼前的一幕却让传说变成了现实,一朵云雾翻滚着朝着简陋可怜的边城飘过来,上面有着敲着鼓的异人,杨兴怀手掌有些发冷,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根箭矢突然从城墙上射出去。
正在敲鼓的靛紫色怪人脑袋诡异朝着后面一扬,然后往地下坠落。
他重重砸在了地上,变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像是在墨色的土地上开了以朵花,杨兴怀转过头,看到乌骅冷着脸放下弓,指着前面的血花,突然一声大吼,道:
“怕什么?!能射死,会留血,摔下来会变成一摊烂肉。”
“我就问你们,怕什么?!”
他转过头,手掌压在冰冷的城墙上,道:
“大秦的边关守将,没有懦夫。”
“敢来犯边的,哪怕是神仙,也要问过我手里的刀剑。”
“不过是会飞罢了,这些年进了你我肚子里的飞鸟飞鹰可还少了?”
主将的怒吼声音让周围的大秦守军们身躯重新从那种遇到不可理解事情的恐惧中恢复过来,取而代之的是临战时候,血管微微膨胀,鲜血在血管中飞速流淌过去的感觉。
乌骅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都披甲,持刀!”
“诺!”
“杨兴怀。”
“在!”
乌骅看着他,声音冰冷,道:
“带着一小股人马,从后面撤退,去边城,去将消息报告回去。”
杨兴怀神色一变,脱口道:
“我不走!”
乌骅猛地转手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拉着靠近自己,一双眼睛瞪得像是铜铃,冷声道:
“不要在这个时候跟老子矫情,让你去就去,看清楚,对面的骑兵足足有上万,就算穿过龙咽谷那条小道快不起来,可还有天上飞的那些人,只能够靠箭矢,你读过武库记录,你觉得就凭借我们这里这些箭,能够支撑多久?!”
“你若聪明,就应该马上给老子带人滚!”
他一把将杨兴怀推搡向后,道:
“我不管你们谁活着谁死在路上,一定要把消息转告回去,否则,等到这帮铁骑穿过左右两条险路进入中原内腹,我们都是大秦的罪人。”
乌骅右手握着弓,自箭壶里抽出箭矢,搭在弓上,军令一层层传递下去,大秦的边军即便面对着从未曾理解的敌人,也没有彻底失去士气,握着雕弓在简陋的城垛上面排列起来。
箭矢搭在弓上,弓弦拉满。
对面天上的云继续朝着城池飘来,乌骅怒吼一声。
“齐射!”
大秦边关用的强弓弓弦齐齐震荡,像是从地上升起了一蓬的黑雨。
云上的怪人一下坠落了近百人。
箭矢不断射出去,那些靛紫的人接二连三落下来,砸在地上变成了一摊肉泥和血水,但是那高大持弓的天人却对这样惨烈的模样不为所动,甚至于看着那些靛紫色的人去送死,脸上隐隐有些讥嘲。
那些高高竖立的旗帜突然间动了,在估算出秦人手中的箭矢只剩下每个人不到五枚的时候,铁骑催动着胯下的战马缓缓迈开了脚步。
他们从缓慢前行到全力冲锋不过只用了短短七个呼吸的时间。
带着残余水汽的空气形成了风流,裹挟着马的腥臭味道,冲入了边城中,整个边城里充斥着哭喊的声音和慌乱,也有悍勇的护卫抽出刀,握着雕弓走上简陋的城墙,他们都知道这座小城的末日即将到来,而他们无能为力。
他们感觉到了一种平稳世界即将被彻底踏碎的慌乱感。
乌骅射出了手中的一箭,狼牙箭矢旋转着从为首一名骑兵的眼眶里射进去,带出了一片血水,那个骑兵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上,引起后面数匹马堆积撞倒,但是这等战果,只仿佛一片汪洋中溅起来的水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乌骅脸色不变,继续将箭矢抽出,他知道背后已经有许多人从城墙上翻跃出城去,但是他已经不再在意,在这种情况下,战争,牵连西域,北疆,中原的巨大的战争已经出现了征兆。
和平了太久,他几乎忘记战争才是这天下的旋律。
甚至,不只是这三处天下的战争。
能够多活几个人是几个人,能够跑回去报信最好。
而他将死战在这里。
高速移动的骑兵化作了钢铁的洪流,为首的人端起了沉重的骑枪,打算撞破城门,他们只剩下了最后的阻碍,就是边城前面的那个狭窄通道龙咽谷,骑兵们开始聚集,天上的天将脸上有饶有兴趣的残酷神色。
手中弓弓弦每震动一下,就会有一个人死去,西域人,或者秦人。
他高高在上,他掌握所有人的生死。
直到他耳畔响起了一声低沉怒喝:
“原来便是你!”
天人愕然抬头,看到了一柄连鞘的长剑仿佛流星一般掠过了天空。
这一剑几乎是从大秦扶风横越而来。
穿着蓝白色道袍的道人立在长剑之上,御剑而行。
便是乌骅这样意志坚韧的人,也看得目瞪口呆,不能自已,那道士御剑气而来,高大持弓的天人诧异,然后记起来了这个愤怒的道士,笑道:“你是那个时候的道人?怎么,是那个女子死了吗?”
“要你如此着恼?”
慕山雪眉宇中满是冰冷,右手一招,那柄同尘剑连鞘落在他手中,他掠过了边城,乌骅站在城垛上大吼道:
“小心!”
金甲天人手中握着弓,箭矢旋转着飞出,乌骅根本看不到影子,只是看到那名道士右手握着剑,猛地朝着下面一斩,空气中震荡开了一圈纹路,慕山雪已经出现在了祥云的前面,速度之快,道士的白袖拉出了一条锋利的线。
那个金甲的天人没能意识到先前所见的懒散道士,居然在身法上有这样恐怖的造诣,一瞬间的疏忽,慕山雪手中的剑已经猛地递出,抵在了他的心口上,就算是还隔着一层剑鞘,他仍旧能够感受到冰冷如同寒霜的剑气。
慕山雪双眼冰冷,同尘剑连鞘刺破铠甲,剑气微吐,已经入体一分。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齿里咬出来的。
“如何破解?”
那名高大的天将看着慕山雪,咧嘴一笑,挑衅道:
“没有用的,就算是杀了我,也没有用。”
“道标一旦开启,是没有办法再停下来的,我很开心。”
慕山雪手中剑猛地一震,自天降心口偏上一寸处刺入,古铜色的剑鞘穿出天将的后背,咔嚓声中,铠甲碎成了碎片,殷红的鲜血顺着剑鞘上的山河镂空纹路留下来,青铜色的河道里浸染了血红的河水。
只要将剑往下斩落,心脏就会被搅碎成一摊齑粉。
慕山雪的声音里已经满是杀机,一字一顿。
“我问你,如何破解!”
天将满脸冷漠:
“既是道标,那便是她的命格,既为命格,自然无法破解。”
城垛上传来了怒吼声音,那座可怜的边城里射出了无数的箭矢,像是雨水一样冲向冲锋的铁骑,一瞬间许多骑士倒下了,这一次没有人放慢速度,铁蹄将中箭的人连人带马践踏而过,见了血的战马有了疯狂的神色。
慕山雪收回了视线,天人咧嘴一笑,道:
“没有救了。”
“先前只是以为那个女子厉害,没有想到你藏得更深,能够让你这样的人露出这种模样来,我很开心。”
慕山雪的神色却突然间镇定下来,呢喃道:“道标?”
他想到了道藏里仿佛神话的记录,眼底恢复了平静,道:“还有机会。”
天人愕然:“什么?”
慕山雪却已经挥剑,手中的同尘剑猛地下压,即便是在极为短的距离,仍旧造成了磅礴的剑压,将天人的心脏压碎,周围的天人怒吼着冲向他,却被同尘剑砸退,分明还带着剑鞘,却展露出仿佛长江大河一般明亮的剑光。
天上的云雾碎去。
城垛上的秦军们看到了慕山雪落了下来,像是一朵云一样落在了周围地势最为逼仄的地方,站在龙咽谷中,前面的大地上倒下了许多的骑兵,但是更多的骑兵正在冲锋。
乌骅怒吼道:“停下,停箭!”
慕山雪将同尘剑背在了背上,闭着眼睛,悠然道。
“小师弟……”
他手掌握住了剑柄,小师弟给他编制的剑穗垂下来,兵器上反射的日光照在了他的道袍上,仿佛一团雪,他闭着眼睛,第一次被牵着上山时候,师祖手掌抚着他的额头,那时候的声音再次浮现心底,他平静低语。
“将欲弛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
“柔胜刚,弱胜强。”
“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是为微明。”
道士的道袍白袖缓缓胀开。
远处的骑兵疯狂冲锋,天空中的天人拿起了弓箭。
城垛上乌骅大吼:“蘸火油,射手抬高三指,齐射,齐射!”
阴沉的天空,一下有无数的火星从地上飞到了天上,像是骤然亮起来的繁星,这些箭矢拖着赤红明亮的尾焰,掠过了慕山雪上空的天穹。
他缓缓拔出了剑,迎着奔腾的骏马,马背上穿着厚重铠甲的骑士手中四尺长的大刀高高地扬起,骑士脸上挂着狰狞的神色,道人的衣衫朝着后面飞舞,他鬓角的长发也被气机逼迫着扬起。
他想到的却是春风,想到自己从猛虎嘴下抱回山门的孩子,那一日春风吹破河面,天上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脸上,他抱着那个孩子,像是抱着一团柔柔的云。
他踏前一步。
“已令其兴,当驰之,已令其兴,当废之。”
“已令其强,当灭之,已令其有,当取之。”
“柔胜刚,弱胜强。”
“微明,微明!”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到了道人的声音。
长剑骤然出鞘。
那把剑鞘在离开同尘剑剑锋的时候就已经溃散崩碎成为了肉眼不可见的灰烬和齑粉,慕山雪咬破了手指,自己的血和冲和的血汇在一起,他的手指从剑锋上面拂过去。
道袍鼓荡而起,那些已经飞过的祥云被气机所迫,不断朝着后面退去。
嘶鸣的战马骤然止住,不愿再上前方。
道人的气度变得浩大。
“师叔说我是在痴人做梦。”
他自语道。“痴人做梦又有什么不好?一直都在做梦,这一次便彻底做一次春秋大梦,小师弟,你从小什么都让给我,这一次也把你身上的命格让给我吧?”
“我还和你换好不好,用江南的燕子,用塞北的风和雪,用蓬莱的鲸鲵,还有南方树上结出来的银铃,我数到三,你不说话,就代表你同意了。”
“一。”
“二。”
“三。”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祥云,笑道。
“你不应该告诉我,那是道标。”
他握着剑,剑锋高高举起,仿佛举着一片天空。
他身上气机一气全部涌现出来,几乎是瞬间,骑兵强行冲锋,他们用刀砍在了马臀上,战马受惊,将本能的畏惧仍在了脑后,它们像是浪潮一样,不断朝着前面冲来。
天空中天人凭借高高的位置,抛洒下了如雨水一样密集的箭矢,箭矢破开空气,遮掩了天上的光,天空骤然间一黯。
乌骅伸手去拿箭,却拿了个空,箭壶里已经空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道士的声音,高远飘渺,像是一整个天地都在回应他。
“陆地神仙,非我所愿。”
“微明之道,至此而绝……”
其高足以在有朝一日触碰仙人境界的人主动放弃了道基。
自六岁上山至此从未泄露一口的清气流转一周,就此溃散。
慕山雪双鬓瞬间一片苍白,握着剑,平静道:
“贫道慕山雪以此身为师弟换功德。”
“慕山雪以此身为师弟开生路。”
“慕山雪以此身为师弟改命格。”
三道声音一道比一道宏大,滚滚冲向天空,人间帝王一言九鼎,人间仙人一言封山,东方家欺瞒天地换了东方熙明安好,而慕山雪便以成陆地神仙的可能性换取这三句话,用自身道基反哺天地,与天地无情大道做一场交易。
雷鸣声音越发浩大。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
“杀劫,我担。”
天地间有隆隆雷鸣回应,以冲和指尖心血为联系,慕山雪笑一声,突然朝着那箭雨,朝着奔腾的铁骑冲过去,铁骑仿佛流动的钢铁,慕山雪像是山上飞下的白雪,凌冽飘渺,仿佛真正的仙人落在了凡尘。
他撞入铁骑和箭雨中,撕裂了冲锋的阵势。
他一个人撕裂了一整片一整片的敌人,以断绝陆地神仙的未来作为代价,剑气冲天,天上的人纷纷坠落,战鼓被人间的剑气斩成碎片,战马嘶鸣着倒在地上,被紧跟着的铁骑踏碎。
道人的白袍被血染红,他已不知道击退了多少人,天已经真正黯下来,远处有如同火龙一样盘旋的光,无数的火把像是落在地上的星星。
西域都护府的援军终于来了。
慕山雪看着最后要决死冲锋将自己淹没的铁骑,拄着剑,轻声笑道:
“小师弟,那些风景,可能要你自己去看了。”
他说:“师兄有点困,这次,可能要多睡一会儿。”
史书上这样记载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微明宗慕山雪为二十七万百姓断后,于龙咽谷前,阻拦西域骑兵冲锋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远处从天而落数不清的火把,像是跌下来的星星,那是都护府的援军,倒伏在险峻地势旁的人和马的尸体足足有几千具。
仿佛从天上落下来无数的鲜血,透着蛮荒时代才会有的悲壮。
他们没有找到那个道士,只剩下了一把剑。
西域都护府十七万铁军和得救的二十余万百姓半跪在龙咽谷。
后辈有道门的大修士不明白,道门清修最忌讳两件事情,一个是军阵上的厮杀,一个是朝堂上谋算,这位前辈如此所作所为,相当于一生清修,至此散尽,若有轮回,很有可能好几世都是短命。
……
微明宗的小道士冲和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她的身体被人占了,很害怕,可是后来梦到师兄拉着自己的手,和自己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害怕了,然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个东西突然就消失不见。
梦的内容她已经忘记了,就记得师兄保护在自己的前面。
她伸了个懒腰,睡醒过来,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害羞,怎么可以梦到师兄呢?也太不知羞了啊,要是让他知道,又要给取笑了。
对,决不能告诉他。
不过,如果他好好问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她笑得嘴角出来了一个小小的梨涡,满是得意。
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掌教和师父都站在旁边,吓了一大跳,想着是不是自己偷懒睡觉了,给两位长辈发现这才过来,乖乖行礼的时候,鼓了鼓脸颊,想着师兄就常常睡觉睡到日上三竿,早课都要她来打掩护,就从来不会被师父们找过来,这不公平。
她要起身,却被玉冠道人按住肩膀,素来冷漠的道人轻声道:
“躺着,多休息一下吧。”
冲和眨了眨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还是乖乖躺下来,听着两个长辈嘘寒问暖,听到问她想吃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忍不住笑起来说:
“大师兄说要给我买包子……噫,对,包子呢?”
她记起来那件事情,竖起细细的眉毛,故意装出恶狠狠的模样磨牙,道:“师兄说要给我买来的,可是我还没有吃到啊!不行,他肯定又耍赖了!”
“要让他赔给我才行。”
“师父我不是要大师兄违反门规,就,大师兄说过两个月带我出去,那时候还给我就好了。”
想到惫懒的师兄,小道士冲和的话有些没有底气,补充道。
“若是没有银子的话,还可以再继续宽限些时间。”
玉冠道人轻声说:“他约定要带你出去?”
小道士双眼明亮,重重点头道:
“是啊,说要去蓬莱岛,还要去江南,去塞北还有冲云塔,悬空阁,天山云海,都还没能见识过呢,都要去,还有还有……”
头发披散下来的小道士满脸得意,掰着手指数着,突然又偷笑,说。
“我听说在极南的地方有一棵长在山上的树,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银铃,每天早上风从山谷沟壑里吹过来,银铃响动的声音听的很清楚,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师兄他那么懒,肯定路上就不愿意找了,那样我就装作生气,我只要不说话,师兄就会慌了神,就不那么懒了。”
她的脸上满是开心和往日那样的无忧无虑。
微明宗掌教不忍再看,转过头去。
玉冠道人眼眶微微泛红。
冲和注意到了两名师长的模样,她有些糊涂了,左右转着看,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好奇道:
“师叔,师父,大师兄怎么不在?”
两人身子颤了下,没有回答。冲和却会错了意思,不好意思道:
“一定是又睡觉去啦,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有起来吗?”
“我去喊他,师父你不要罚他好不好。”
小道士只是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跳下来,一双白生生的脚赤着踩在地上,那名玉冠道人深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口,掌教死死拉着他的手掌,却被玉冠道人震开,等到他们看过去的时候,看到小道士呆呆停在了门口。
门口有一张桌子,一把剑放在桌上,已经没有了剑鞘。
剑身上已经布满了裂纹,暖暖的阳光落在剑身上,风吹过来,穿过剑身上的裂缝,发出轻轻的,悦耳的声音,像是慕山雪用柳叶吹出来的调子。
冲和失神呢喃:
“大师兄……”
三月了,有春风如同十几年前那样,吹破了冻结的水面,吹入屋子里,然后,微明宗中,代表着微明之道的同尘剑。
崩碎。
剑化作已经无法看清的齑粉,混入春风,穿过小道士的发梢。
像是某个懒洋洋的道士,伸手揉着她的头发在笑。
“小师弟。”
“我们,来日方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