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的地图形状像一条金鱼,从中线一分为二,鱼背在司城乐氏和向氏手中,鱼腹则是被“叛军”掌握。
戴邑司城乐氏的官署内,赵无恤指点着地图对乐溷说道:“四公子和萧叔大心的叛军已经控制了商丘,只有宫城还在国君手里,可既然国君愿意下诏给彼辈,想来也是被控制住了。如今公子地自命为太子,所幸戴邑这边还有公孙纠,若是叛军胆敢谋害国君,这边便能立刻奉他为新君……”
南子依然渺无音讯,但令人惊异的是,与她一起的公孙纠却被送到了戴邑。这位小公孙晕乎乎的,一问三不知,只记得自己进了地道,刚见点光亮,冒出头就被击晕了,再醒来时已经到了戴邑,这让南子的行踪再度成迷。
女神失踪,乐溷顿时神色慌乱,失去了方寸,他本来带着乐氏族兵去了和郑国交界的黄池筑城防卫,听闻商丘生变后赶回戴邑。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叛军到了蒙城后止步不前,司城乐氏的力量在动乱里得到保存,现在还能拉出四五千人来。
可惜的是,七月份本是农民开始收谷的时节,宋国大乱之下,农时却要耽误了。
对此赵无恤却很坚决:“不能耽误,武卒的骑兵还剩四百余,可以在南面警戒,舅兄则要在后方组织兵卒收割乐氏六邑的粮食,若是有机会,越过控制线去敌方地域割粟亦可!”
连鸟儿和硕鼠都知道,秋日要储备过冬的粮食,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征伐也是一样的。古人早就说过,不能足粮,则不能足兵,在这场动乱结束时间未知的情况下,保证粮食的收获和储藏是首要的事情。或许到了冬天的对峙期,多一石少一石粟米,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乐溷自己没什么主见,好在能从善如流,当时间到达八月初时,乐氏各邑的新谷入了仓,还在骑兵掩护下不断越过控制线去对方领地上夺粮,宋国人称之为“纵兵掠刍粟”,赵无恤则将这种方式叫做“打草谷”。
小冲突逐渐演变为兵卒拉锯,但却一直没升级为决定胜负的大战,双方都很谨慎,都在做春秋时期内乱的既定模式:寻找外援。
……
在军事地理学上,往往把位于某个作战地区核心、各方道路交汇的“兵家必争之地”称为“枢纽区域”或“锁钥地点”。它是交战双方对峙争夺的热点,其得失对战争的结局影响甚大,如果率先控制了这个区域,就会使自己处于有利的地位。
宋国、郑国,就是这样的地方。
宋地襟带河济,屏蔽淮徐,舟车之所会。商丘为四望平坦之地,车马通行无阻,所以从古到今自古逐鹿中原,从未有不以宋为腰膂之地的。
郑、宋两国不仅地理位置重要,它们的国力在中原诸侯里也是较为强盛的,各有兵车千乘左右,在列国争霸作战中投向何方,影响至关重要。春秋几次重大战役,如城濮之战是因为晋、楚争宋而引起的,而邲之战、崤之战、鄢陵之战则缘于晋与秦、楚争郑。至于齐、晋、楚各自出兵伐郑、伐宋的行动则不胜枚举。
所以中原诸侯里,就数郑、宋两国受列强侵略的次数最多,罹祸最深,是争霸各方的首要征服对象。究其原因,这两个国家位于东亚大陆的核心,这便是原罪!
宋国接壤的邦国甚多,牵扯的利害极大,于是一旦内乱,便会吸引无数的觊觎和干涉,他们渴望在宋国扶持亲己的力量。
七十年前的鱼石之乱,二十年前的华向之乱,都把周边强国吸引来了,尤其是华向之乱,持续三年,晋、楚、吴、齐、郑、周室王子朝、曹,各国干涉军在宋境内打成了一锅粥。
这一回也不例外,赵无恤这边自不必说,曹伯带着报复宋国,无论哪方获胜都要索取点曹国失地的心思,在赵无恤回归戴邑后,就派了一师之众到了边境,叫嚣着要进入。
西鲁那边,赵无恤也让人回去调集五百武卒和一千邑兵过来,其余的常备军和预备役就继续留守,以防不测。
身为大夫,私自调兵处境参与别国内乱,这又是一种僭越了,在陶丘的子贡一边尽忠尽责地帮忙转运辎重,引赵氏兵南下,一边暗自叹息。
不过姻亲遭难,赵无恤不得已而卷入,在理论上也说得过去,就是不知道曲阜那边,夫子会让鲁国卷入宋乱么?
结果是否定的,鲁侯倒是参与外交事务上了瘾,兴冲冲地想要加入进去。但三桓保守,对鲁国外的任何事漠不关心,孔子亦然,他在接到弟子司马耕的求援后久久沉吟,然后做出了最像他风格的反应。
“鲁国大宗伯孔子对萧叔大心和四公子的叛乱表示了强烈谴责……”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
“那鲁国会有援兵么?”乐氏真正的主事者,家宰陈寅关切地询问。
“无有,司马子牛不忿,已经离开鲁国,打算前来投我了。”赵无恤苦笑,既然鲁国不打算干涉,那他这个鲁国大夫私自出兵的僭越行为可算是坐实了,外战外行内斗内行的三桓会不会以此为借口,突然对自己发难?
虽然张孟谈曾谏言过,希望他不过涉入宋乱太深,以免顾此而失彼,可事到如今哪能一走了之?帮司城乐氏守住基本盘,这是赵无恤的底线。
何况乐灵子虽然已经平安,但南子还音讯全无呢……虽然他也搞不清自己对这个妖媚公女是什么感觉,但依旧有些关切。
陈寅叹了口气:“鲁兵本来就没什么战力,也不指望,不知晋国赵氏能否发兵相助?”赵氏在去年的战争里一举击败齐国,打出了威风,也打出了名声,若是赵氏主力能来,则这场大乱的胜负就不再成问题了。
面对陈寅殷切的目光,赵无恤却一下子想起了楚庄王时包围了宋国,而晋国因为邲之战新败,认为“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天方授楚,未可与争”。晋人无法出兵援助,又不希望宋国太快投降,于是便派了个使者来。使者被楚人俘虏,让他去商丘喊话让宋人速降,结果使者却说晋国援军要到了……
老实巴交的宋国人就这么信了,为了晋国的一句假意承诺死守了三年,拒不投降,结果导致了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的惨象。
现如今,赵无恤想着,自己若是说:“赵师悉起,将至矣!”会不会让乐氏和向氏军心大定?
于是他答道:“已经发去了求援信,现在恐怕还没到新田,虽然六卿各自为政,而赵氏越过太行,跨越千里来援,也不容易做到……”
闻言后,陈寅脸上满是失望之色。
“但我父亲的性情陈家宰应当知晓,倘若得知姻亲有难,绝不会等闲视之,等得到消息,他必定会兴师起兵,来驰援乐氏!”
这不是赵无恤说谎,赵鞅的性格和历代晋国君臣都有些不同,少了些阴谋和诡诈,却多了几番……英雄气概?
老赵家也是一两百年才能出这样一位,前有赵简子,后有武灵王,他们就像两座奇峰,奠定了赵氏的立国和强盛。
陈寅闻言面露喜色,稍微放下心来,随即又皱眉道:“我现在只是担心,萧叔大心和四公子那边都会有哪些邦国前来相助?”
乐溷正好踱步过来,便出言道:“公子地、公子辰占据了宋国偏西南的地域,与陈国接壤,陈国会不会发兵相助?”
赵无恤平日与张孟谈经常畅谈天下大势,对局势的洞察是远胜大舅哥的,他答道:“陈国现在夹在吴、楚之间,自保不遐,不会援助叛党。”
当年吴师入郢,派人来召唤陈人相助,陈怀公因为国人公议未决,于是没有助吴,也没有助楚,而是闭境自守。到了两年前,吴王阖闾又召见陈怀公,陈怀公害怕,只得前往吴国,阖闾生气上次陈怀公不来,扣留了他,不久客死吴国。
陈国人于是立怀公之子越为君,先君死于吴,这让国人们悲愤不已,于是在情感上重新倒向了楚国。但吴国强盛,陈国随时可能面临吴人讨伐,哪里还有心思干涉宋乱?
“何况陈人就算加入,彼辈仅能召集一军之众,不足为虑,现在的关键,还是在楚、吴、齐三国上面……”
想到这三个庞然大物,年近四旬的陈寅想起年少时的经历,喃喃道:“若是三国加入,这场动荡就跟二十年前的华向之乱没什么两样了!”
赵无恤却下了断言:“首先,楚国人绝对不会来。”
乐溷茫然问到:“为何?我听闻楚王迁都于鄀,却又把新都称之为‘载郢’,以示不忘其旧耻。他改革政治,很得民心,颇有振兴之状……”
赵无恤打断了他的话:“楚国之政积重难返,新败之国,少了十年根本无法复苏。再说现在楚国北境,有吴国在与其争陈,还有附庸顿国不服楚王,又有附庸胡国乘着楚国衰弱,投靠吴国,大肆吞并邻近的楚邑。顿、胡刚好封住了楚师北上宋国的道路,楚王连顿国、胡国都无法发兵镇压,何况宋乎?”
乐溷张了张嘴,觉得赵无恤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但他又问道:“那齐国、吴国呢?”
赵无恤有自己的自信:“只要我还控制着济水、濮水、午道一天,齐国人就绝对无法派一兵一卒来宋国!”
“至于吴国……吴王颇有北上之志,而吴国太子夫差也是宋公的女婿,宋国有乱,绝无不来之理。只是不知道,彼辈是敌?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