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把花名册交给陆仁逸,便向后宅走去,刚到后院角门,忽听假山池后传来一声悲愤的嘶吼:“我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你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
随即又是一个女孩的惊呼声:“元一,不要!”
杨帆陡然站住脚步,飞快地闪到假山池后,就见冯敏儿和冯元一姐弟二人泪流满面,敏儿正死死抱住冯元一,看冯元一的样子,正要向尖兀突出的假山石上撞去。
“元一,你干什么?”
杨帆迅速赶过去,沉下脸来斥道。
冯敏儿一见杨帆,欣喜唤道:“杨大哥,你快来帮我劝劝元一,他……不肯随我回岭南……”
说到这里,冯敏儿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下来:“他……他要进宫!”
杨帆按住冯元一的肩膀,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大好男儿,寻死妥活的成什么样子?”
冯元一停止了挣扎,黯然垂下头去,低低地道:“杨大哥,我……我还算是什么男儿?元一愧对祖宗,不想再回岭南,永远都不想再回去!”
杨帆皱起眉头,道:“你要进宫?”
冯元一抬起头来,认真地道:“对!那里……本就是我这种人应该去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才没有那么多人嘲笑我、鄙弃我!”
他抓住杨帆的手臂,恳求道:“杨大哥,求你把我阿姐送回岭南去吧,我不走!”
杨帆蹙眉道:“进宫,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并不是只要成了……就可以进宫的!”
杨帆怕伤了冯元一的自尊,阉人两个字没有说出口。
冯元一惨然一笑,道:“我知道!所以,当初我才想求杨大哥帮忙,不过……现在不用了。”
冯元一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回京路上,我一直服侍在高公公身边,博得高公公欢喜,如今已经拜了高公公为义父,他答应我,只要我愿意进宫,他就接我进去!他说,只要他点头,让我进宫做个小内侍很容易的。”
杨帆定定地看着冯元一,这个身材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孩子眼中闪耀着难言的成熟气息,或许是因为这种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大的屈辱让他过早地成熟起来了。杨帆读出了他的痛苦,也读出了他的恐惧,许久许久,他终于点了点头,缓缓道:“好!如果你坚持,我不拦你!”
冯元一大喜若狂,连忙道:“多谢杨大哥!”
杨帆点点头,道:“你先回房去吧,男儿有泪不轻弹,以后再不可哭哭啼啼的,我和你姐姐说几句话!”
“嗯!”
冯元一只道杨帆想说服他姐姐,急忙点点头,又看看泪痕满面的阿姐,咬紧嘴唇,转身奔向自己的住处,现在他连同自己的胞姐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杨帆用大袖拂去池边石上的落叶,对冯敏儿摆了个手势,道:“敏儿,坐下说!”
杨帆当先坐下,冯敏儿轻轻抹去眼泪,也在一旁坐下。
杨帆想了想,轻声道:“敏儿,这种事,对一个男人,确实是莫大的伤害。元一还小,本来不太懂得,可是后来听了些风言风语……”
冯敏儿道:“如果他回到岭南,谁还敢这么欺负他,谁还敢嘲讽他?就因为他小,我怎么舍得……”
杨帆按了按手掌,压住了她的话:“有时候,屈辱不是来自于别人的言语或者态度,而在于他自己的心魔,越是见到亲人、见到故人,他越是感觉屈辱,感觉抬不起头来,你不是男人,你不懂得那种感觉。”
冯敏儿张大眼泪,问道:“那么……,我该让他进宫?”
说到这里,她的泪又忍不住流下来:“他还那么小,他从来也没侍候过人,他……”
杨帆道:“如今在他心里,只有在宫里,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才不会有那么多异样的眼光看他,回到故乡,对他也许才是一种折磨、一种伤害!你别担心,宫里的人,每隔几年都会遣放一批出来,他的身份特别,只要他愿意离开宫廷,随时都可以走,眼下这种情形,还不如先让他进宫,等他心情平复了再说。”
杨帆又对冯敏儿道:“高公公在宫里很有地位,他既认了元一为义子,元一在宫里就不会受人欺负,过得也不会太差。我在京里,也会就近照顾他的!”
冯敏儿只是一个少女,哪有那么多的主意,阿弟坚持要进宫,杨帆如今也这么说,冯敏儿便再也坚持不得了,她低下头沉思半晌,忽然抬起头来,坚定地对杨帆道:“阿弟不走,我也不走,我在京里照顾他!”
杨帆吃惊地道:“你刚从宫里出来,难道再回去不成?宫里头规矩大,各处的宫娥内侍各有职司,就算你和元一住在相邻的两处宫殿,中间只有一道宫墙相隔,也可能日日不得相见的。”
冯敏儿并不了解宫中情形,听杨帆这么说,不禁茫然道:“那……我要是住在宫外呢?”
杨帆苦笑道:“宫外的人哪能说进宫就进宫,你莫看我每天都可以去宫城,去的也只是外朝,后宫内苑,除非皇帝下旨见召,我也是进不去的。除非是太平公主那般受宠的皇亲国戚才可以不经宣召而入宫,可她也不可能时时入宫……”
说到这里,杨帆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
冯敏儿颇为机灵,一双杏眼登时一亮,欣然道:“杨大哥,你有办法了?”
杨帆思索片刻,眼神慢慢挪到敏儿身上,开口问道:“你会唱歌吗?”
……
洛阳城东南方向的履道坊第二曲里,除了平民小户的百姓和一些不得意的寒酸士子,有两户大户人家,一户就是致仕养老的向均向学士府,另一户的府邸比起向学士府还要光鲜很多。
这座府邸的门楣上挂着的不是主人的姓氏,一般来说,主人常居的住处会以主人的姓氏为府名,如卢府、张府、李府,以方便别人寻找、辨认,而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悬挂的匾额却像是下院别庄一类的所在,就像太平公主在金谷园的别墅叫“梓泽苑”,这座府邸叫“鹭洲”。
“鹭洲”是一座很优雅、很美丽的府邸,阳光暖暖地沐浴着它,交错的青石小路上,稀稀落落地飘着几片刚刚落下的梧桐叶子,使得小道不但没有一点萧索,反而更显得整洁干净。
进入这座府邸,很难看到一个男人,来来去去的尽是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大多像这府名中的“鹭”一样,拥有一双修长优雅的腿,漫步在林间亭上、长廊曲桥间,仿佛一只只迈动长腿的鸶鹭。
仙袂飘飘,麝兰馥郁,荷衣欲动,环佩铿锵,靥笑春桃、纤腰楚楚,这里分明就是一个美人窝子。
如果一座府邸里有这么多年轻美貌的女子,又时不时地从这里响起一片丝竹之声,那里扬起几声婉转歌喉,恐怕让人最先想到的两个字就是——青楼!
可是实际上,比起向学士府的门可罗雀,这座“鹭洲”一样的罕有客人到访,而且这里的热闹只属于白天,夜晚和寻常百姓人家一样的寂静。因为这里其实是教坊司大供奉如眉大师的住所,这府中许许多多美丽的少女都是她的弟子。
歌舞伎的地位不高,可是一旦上升到大师级别,那就截然不同了,满朝朱紫权贵、王侯公卿,对如大家都是毕恭毕敬,礼遇有加。偶尔办些盛大酒筵,若能请得如大家到场献艺,更是无上荣光。
因为王侯公卿对如大家都敬为上宾,所以这位教坊司的大供奉府上虽然多的是年轻俊俏的女郎,却没有一个宵小泼皮敢来惹是生非。
后花园里,红枫如火,青松依旧。
如大家坐在石桌旁边,臀下垫了一个絮满了柔软羽毛的蒲团,在她的荷花裙边,挺立着一株鲜艳欲滴的月季,与这晚秋着争夺着最后一线春光。身后不远处,一架藤编的秋千还在轻轻摇曳。
杨帆坐在石桌另一边,微笑着对如眉道:“敏儿姑娘是岭南人,自幼唱得一首好山歌,练就一副好嗓子,底子还算不错,若得如大家收为弟子,好生调教一番,将来必成大器。”
如眉莞尔道:“敏儿姑娘只是为了方便照顾兄弟,出入宫闱方便一些,并非诚心学艺,杨郎中既然开了口,如眉敢不卖你这个面子?歌舞技艺虽然人人学得,要成大器,也要付出诸多辛苦,敏儿姑娘若志不在此,只管在府上住下就是,也不一定非要拜在妾身门下的。”
站在二人身前的敏儿向如眉翩然拜倒,恭敬地道:“弟子想就近照料兄弟,但是既拜在大师门下,也是诚心向学。往昔种种,自拜入恩师门下,弟子全都抛开了,从今以后,便只是恩师座下一名弟子,还请恩师教诲!”
如眉清澈的双眸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展颜笑道:“好!你若有这份心思,我就不会予你特殊的照顾了,以后会把你同其他弟子一视同仁。”
她沉吟了一下,又道:“你既拜在我的门下,想出入宫闱,自然易如反掌。不过,时常能够见到令弟,却不代表你就有能力照料他!入我门下,你就是‘官人’,好好习练技艺,等你成了‘内人’,在宫里面才能说得上话!”
入了教坊的女艺人,统称为“官人”,这其中到了一定级别地位的女艺人,便称为“内人”,“供奉”已是这一行当最高级别的艺人,可是能成为“供奉”的艺人,已经可以和王侯平起平坐,放眼整个天下达到这一级别的也是寥寥无几,如眉也不敢奢望这个新收的弟子能有那个造化,但是只要她能达到“内人”的级别,在宫里就有一定的话语权了,同宫里的管事太监以及各司女官会有良好且密切的接触,要照料一个小内侍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敏儿欣然再拜,发自肺腑地道:“师傅对弟子恩同再造,弟子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