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石大夫与他所说的最后一句,其意思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鲁国是鲁国,郑国是郑国。郑国目前的主要矛盾与鲁国是完全不一样的。鲁国之前的主要问题,乃是公室势微,而底下三桓的势力又有所失衡,以至于让季氏一家独大,国君岌岌可危。
而郑国的问题,显然更为复杂。内部非但有类似于鲁国三桓的七穆,而且还有更为复杂的国际环境。所以,对于郑国而言,安定才是一切的基础。至于公室不公室的,都已经俨然成了次要问题了。
所以,既然李然如今是身在郑国,那么即便他这个客人再有能力,那也是不能喧宾夺主的。
况且,有些事一旦捅破,都拿上台面上来说,那可就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辩论清楚的了。万一还生出了什么乱子来,这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的结果。
换句话说,无论是现在李然眼前的印段,还是子产等一众郑国的卿大夫,对李然的态度其实都是一以贯之的。那就是你李然可以来郑邑谋仕途,也欢迎你来为郑国建言献策,这些都是他们乐于见到的。
但你李然若是想要像在鲁国那般搅弄风云,甚至是蓄意挑动豪门世族之间的斗争,那他们便只能送客。
郑国风雨飘摇了近百年,弭兵之盟前那自不必说,而后又经历了西宫之难、公子嘉之乱,还有伯有之乱,而今刚刚安宁了不过几年时间,内政举措与对外邦交都处于一个相对和平的点。所以,无论是印段还是子产,都自然希望这种“平衡”能够继续维持下去。
所以,现如今的郑国,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安定团结压倒一切,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谁想肆意破坏国内来之不易的平衡,那谁就是郑国的敌人!”
李然的确有才能,可是这种呼风唤雨的才能,在他们看来却并不是郑国目前所需要的。这也就是为何子产此前在晋国只略微试探了一二,却并不强求,甚至是不进一步游说他来郑的原因。
而且,这同时也是子产之所以托祭先试探李然,却暂不做任何安排的主要原因。
毕竟他还没搞清楚李然此番来郑的目的,也没想好究竟该如何利用好这一枚棋子。一旦是操之过急,反而搅得郑国国内翻天覆地,那郑国这种脆弱的平衡一旦又重新被打破,岂不又要开历史的倒车了?
子产心里明白,似李然这样的人,想要掌控他,拿捏他,那便绝不可能是循规蹈矩的,必然是要折腾出一些事的。
这一点,李然其实也很明白。
那日他在祭氏别院当着子产的面询问祭先此次运粮去卫国贩卖之事乃是谁的主意,其实同样也是在试探子产,他想看看子产对于这些大家族究竟是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而子产则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类似祭氏这种豪强,即便是他,那也是轻易不能得罪的。
今日印段大夫所言,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祭氏在郑邑可谓树大根深,再加上他们常年与其他诸侯国权卿结交,不仅财大气粗而且人脉广布,即便祭氏当真在暗地里搞小动作,郑国朝廷那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李然对于今天他所发现的祭氏粮车存在着的端倪,始终是有些放心不下,毕竟事关祭乐一族的安危,他翻来覆去的想,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
别院内,只见孙武从外面匆匆赶回,见过李然,开口便是:
“终于有眉目了。”
“竖牛在平丘之会时,确实是曾去过曲阜。”
在郑邑暗中调查了这么久,孙武这边总算有了点实质性的进展。
李然闻声一怔,喃喃道:
“哦?平丘之会时去过曲阜?那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晋国,他那时候去曲阜,确是为何?”
“这个竖牛,果真不简单呐。”
若还要说竖牛与季氏只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现在的李然是打死都不信的了。
但他又实在想不通竖牛在平丘之会去曲阜做什么,毕竟那时候季氏的宗主季孙宿已然身在晋国,就算竖牛私底下与季氏有什么勾当,他所能见到的,便只有季孙意如了。
难道说,竖牛与季氏暗中勾结的,当真是季孙意如?
“对了,竖牛昨晚调动了不少人手出城,我看他们个个都是身板魁梧之人,但又不像是祭家的劳役。具体去做了什么却不得而知。可这么一大帮人半夜出城,想来肯定是没什么好事。”
孙武的语气十分笃定,好似竖牛昨晚上必然已经做了什么安排一样。
然而他这话却是让李然猛然惊醒!
“昨晚?”
“是……先生这是……”
孙武诧异不已的看着他。
谁知李然眼珠一转,立时想到今日在城外检查祭氏粮车的发现,心神不由狠狠一震。
“快,去祭府一趟,把祭乐找来!”
“快去!”
李然的脸色看上去十分着急。
这还是孙武第一次看到李然如此这般,当即转头便去了。
……
不多时,祭乐从祭氏家宅而来,进门便问究竟是怎么了?
此时李然已经想清楚了粮车端倪的关节,当即直言道:
“如果我所料不差,你们此次押运粮车里装着的,绝对不是粮食!”
“什么?怎么会?那些粮食分明是三位兄长昨日一起装上粮车的呀?……”
祭乐难以置信的看着李然。
只听李然道:
“他们虽然把粮食给装上了粮车,可昨夜里,这些粮车肯定是又被人动了手脚。如此才有今日我们所见,这些粮车吃重明显不均匀。若说只是夹带私货,那也不可能导致所有粮车都是这般。所以我敢断言,昨天晚上竖牛派人出了城,肯定是在粮车上做了手脚。”
“孟兄?他昨晚派人出城了?”
祭乐显然还不知道此事,于是孙武当即把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她。
祭乐闻声,脸色顿时一变,明亮透彻的眸子里闪现出一抹骇然,怔怔看着李然。
“其实这件事也不难理解,竖牛毕竟是庶出,而祭罔与祭询才是嫡子,虽然竖牛是长子,可万一令尊若要立嗣,按宗法来办,祭氏一族内也只会从两个嫡子中推一个出来,而绝对轮不到竖牛的。”
“但这些年,在竖牛辛苦经营下,已经逐渐掌握了你们祭氏的大部分生意,大有继承祭氏宗主之位的意思。可此次祭老宗主突然改换主事之人,将竖牛从中剔除,无疑是给他敲响了警钟,他又岂能不慌?”
“若能借着此次去卫国赈灾之事,将你另外两位兄长直接拉下马来,甚至是身败名裂……那日后祭氏族内谁人还能与他相争?另外……”
话到这里,李然忽的停住了,神色颇有些为难。
祭乐急忙问道:
“另外什么?”
李然想了想,但又摇了摇头,叹道:
“此事尚不好说,不过我敢肯定竖牛定然是暗中做了手脚,为的便是将祭罔与祭询拖下水。”
“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找我爹!”
听到这里,祭乐已然明了,深知此事事关重大,当即转身便去了。
毕竟涉及到她三位兄长,她此时也拿不定主意,只能先将此事告知父亲。
看着祭乐那来去匆匆的背影,李然不由心生怜惜,若是在鲁国,这种事是决然用不着她一个女孩儿来回奔波的,可如今他身在郑国,能够动用的力量还是太少了。
于是,转过头来,他看向孙武道:
“有些事,是时候该提上日程了。”
孙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