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子产询问起李然有关于新政的话题时,李然并没有片刻的疑虑,直接是提出了他此前早已是思虑纯熟的想法。
“庶民之所以不甚积极,归根结底乃是源于他们不知开垦荒田的效力。”
“毕竟,大夫所行之新政,乃是前无古人的创举,他们生而为民,也并无任何的经验可以借鉴。故此他们所担心的,今年若是去开垦了荒田,旱涝也无有保障,届时再依附于旧主,反遭了旧主们变本加厉的压榨,那他们便是唯有死路一条了。”
“可是,若能够保证这些庶民,在两年之内不至于会青黄不接,届时仍有口粮得以度日呢?”
李然的话音落下,当即便引起了子产的深思。
眼下的情况,确实就是这么个情况。
底层庶民们的积极性之所以难以调动,其最根本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担心会在青黄不接之际,亦或是遭了天灾,直接导致新年的口粮收不上而直接饿死。
毕竟,他们以前虽然是给权贵豪门当佃户的,但好歹也是能够有些旱涝保收的口粮的,起码还能勉强糊口。
现下你却要他们自负盈亏,自己去开垦荒田。即便是政策上说得多好多好,可实际上却并没有解决他们的任何困难,所以这种高风险的活儿又有多少人愿意去干呢?
想到这里,子产当即抬起头,目光迥然的看着李然。
“那……子明又有何高见?”
他知道,李然既然如此说了,那肯定是有他的一番见解的。
而此时,李然也不再是藏着掖着了,便是直言道:
“若想调动庶民们积极屯垦荒田,或可施行子钱之法!”
“子钱?”
子产眉头一紧,显得有些疑惑。
此时,只听李然是继续解释道:
“所谓子钱,对于商贾而言,就是以钱养钱之法!不过,如今放在此处,简而言之便是可以想办法把钱借给庶民们,以保障其基础需求。”
很显然,李然所说的,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农贷”。
“把粮米财资借给庶民?”
“这是何意?”
听到这里,子产已是一脸懵了。
从古至今,还从未听说过有官家借给庶民粮米财资的。庶民缴纳税赋,以资国库,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是更有甚者,不少末世之君更是会将赋税提到了几十年以后!
又何来官家给庶民借钱借粮一说?若如此做,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大夫莫急,且听然娓娓道来。”
李然顿了顿,又拱手缓缓言道:
“若是由官家直接向庶民发放子钱,想来以我郑国的国力,也是很难办到这一点。再者,若是动用了官库,也势必会遭到以丰段为首的卿大夫们的共同反对。”
“所以,然以为,大夫可通过祭氏以及其他豪门商贾的财力作为子钱的来源,并以国家之赋税作为子钱之保障,由此可打消其顾虑,倡议各个商贾豪门一起是向庶民发放子钱。”
“如此一来,待祭氏与其他豪族在尝到甜头后,便势必更能够遵循政策意愿,不遗余力的去配合大夫新政的推行。届时,上有官家兜底,下有豪族的支持,那么底层的庶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而他们庶民若能够从豪族手中获得支持,随后又从官家获得用以培育青苗的稻种及土地的地契,那这些庶民便勿需再额外增加其他的成本,就能正常开垦荒田了。”
“届时,即便真的是害了灾,以致于这些庶民是全年无收,但他们也不必担心会直接成为流民。只需再是重新种上一季,总能有回本之日。”
农贷的本质,其实就是为了变相提高农民们的抗压能力,从而提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
在这一点上,李然乃是最是清楚。
“可是……如此一来,豪族们若是想通过子钱大赚特赚,那这些财资岂不是直便皆由豪族们直接掠去了?”
子产不愧是极为优秀的政治家,虽说他从没接触过“经济”问题。但是,只凭借着常识,便立刻是能够想到了这其中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利益的再分配。
毕竟,子钱这一行当,若是尽由类似祭氏的商贾大族进行发放,那即便是赚了钱,那也是大宗亦或是豪门赚钱,这对官家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若官家赚不到钱,反倒是民富了,这岂不是“国弱而民富”?一旦尾大不掉,搞不好是直接要生出动乱的。
“此一点,其实然也早已想过了。”
“在发放子钱之伊始,可由官家注明,子钱所得之利,要上缴一半于公室,充实国库。另取四分之一,作为备用之资,以防国家不时之需。”
“待过得几年,待得国库充实,庶民也逐渐安定下来后,公室便也可根据市场的动向,制定其子钱利率之上限,使其能够继续惠利于民。另外,也可防止世家大族仅凭子钱坐大。”
一开始让大宗豪门尽力去摸索,若操作中出现了问题,可以任由其自行灵活裁量。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出了问题,最终那也只是大宗豪门受了些许的亏损,官家作为其大后方,是不会有受到任何亏损的。
而待得时机成熟,且子钱初具规模后,再由官家出面集中整治,从而直接转变成官家与庶民之间的互利关系。
一方面,可以防止世家大族对于庶民的过度索取。另一方面,也可以防止世家大族凭着子钱的买卖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子产听罢,而后在想通了前后所有的关节之后,顿觉这买卖倒的确是稳赚不赔的!
而且,上至公室,中至商贾,下至庶民,都可谓是有利可图,绝对是万中无一的好点子啊!
当然,最为关键的是,子钱的风险也是相对可控的。
对于庶民而言,大规模还不上子钱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天灾。
然而要让全国四面都受灾而导致庶民没有收成,这种事发生的机率可实在太小了。
“彩彩彩!”
子产想到这里,大感惊喜,一连说了三个“彩”来,且脸上满是欣喜之色。
不过下一刻,他又是突然谨慎了起来。
在这时代施行子钱,此等行径可谓是惊世骇俗的。
上至官家公室,下至庶民百姓,都是头一回。
前面已经说了,在这种一切都要墨守成规的时代,越是新奇的东西,就越是会遭到世人的不解。
“子钱”显然也是一样的。
而子产所担心的,便是这个议程若一旦在朝议提出,势必也会遭到强烈的反对。
“朝堂之上,如今伯石大夫他是有求于大夫的,也摄于驷黑大夫这一不安定因素。所以,倘若大夫是强行推进此事,想必也没人会公然反对的,至少……不会如之前反对新政那般的强烈。”
李然做事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他既然敢提出这个建议,那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子产闻声,心思一转,便当即点头称是。
“熏隧盟会刚刚结束,七卿排位已成定局,若侨‘一意孤行’,只要子皮,子太叔,子石那里是支持侨的,谅其他人也是无话可说。”
以前丰段,驷黑等人反对新政,态度强烈坚决。
可是现在,经过驷黑与游楚之事,经过驷黑在朝堂之上已与丰段反目,再经过熏隧之盟后,子产个人的威信已聚,地位更是牢不可破。
如此一来,此事想要在朝堂之上通过,便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那么,紧接着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至:
“不过,子明啊,此事说到底,终究还是需要像祭氏这样的豪门大族牵头的,但若想要他们掏钱来……只怕也不会是件简单的事啊……”
即便子钱之事,可以在朝堂之上通过。但类似祭氏这样的豪门大族,又愿不愿意为官家出这个钱呢?
换句话说,祭氏等商贾豪门他们又愿不愿意心甘情愿的冒这个风险呢?
而这,也就是李然接下来要去解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