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哦哦哦……您怎么了?我亲爱的神父,”何塞懒洋洋地合拢了双手,语调轻柔地说道:“我相信您是对我有一定了解的,您到这儿来也没兴趣听我述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小过失,因为这样您就变成了一个被罪犯耍弄的傻瓜而不是慨然拯救了一个亡命之徒的圣人了——但如果我真的说了些您所不应该知道的事情,那么我可就是罪上加罪了——有可能,您离开了萨利埃里庄园,走在圣南西亚市的某个小巷子里的时候,会突然遇到不幸呢——命运从来就是一个很难揣摩的古怪孩子。”
他也不去看年轻的神父那有点发白的脸色,继续说道。
“您看,这是一个很明确的问题,我已经在这个位置待了那么久,知道和掌握的东西绝对只有比别人多不会比别人少,而我又有几个非常多疑的朋友,他们对我,我的儿子,我的妻子和我的妹妹固然是放心的,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同一种人,准确点来说,我们有着共同的思想,习俗与准则——但您不是,就好像睡莲开在水里而水仙栖息在岸边那样,虽然您和我离的那么近,但我们并不是发自于同一条根的,甚至可以说有着绝对的差别,所以他们能够相信我不会说出不利于他们的任何一个字眼,可未必会相信您的职业操守与良心,因为这两样东西原本就不怎么可靠……上次报纸上还说警察通过神父提供的一个告解电话而侦破了一件可怕的凶杀案呢。由此显而易见,随便什么事情,什么错误,只要你愿意努力寻找一下,总能找到妥当的借口的。”
“当然啦,”老萨利埃里慢吞吞地眯起了眼睛:“您有很大的可能是无辜的,您也许根本没想为警方出什么力,您坚信圣哲惩戒的雷电会准确地打在那些恶人身上;不过在此之前,为了平息自己的不安,那些家伙们必定是要将那些可能会为他们惹祸的根苗给铲除干净的,就算他们确实是过于敏感了——啊,说起来,亲爱的神父,我是否说了些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您知道,有很多人一直关心着我——非常关心……”何塞意味深长的看着对方。
“您在藐视教会,”神父绷紧了下颚说道:“您是一个可悲而又不知悔罪的人。您的灵魂会在地狱中受苦,就像您的哪些朋友一样——杀死一个圣职者是永远不得宽恕的罪行,您们将会失去永生的权利,万劫不复。”
“确实,杀死一个圣职者的确是一件不可宽恕的罪行。”出乎神父意料的,老萨利埃里并没有勃然大怒,他反而在隐约的疲倦之中露出了一丝突兀的兴奋神情,好像贪睡的孩子在被窝里找到了一支青蛙:“但不是还有大主教么,如果撒丁的大主教还不够资格赦免我们这些罪人的话,那么神圣公国的众仆之仆(指旧约公教教宗)又如何呢?听说教会中已经规定了赎罪金的价码——从小罪,中罪,大罪,以致到需要教宗亲笔签字,亲自公开的大赦;就像在后者的祭坛前发誓过要一生相守的夫妻如果决定离婚的话,需要付出一定的金额请求神圣公国颁发的‘婚姻无效’判决书那样,所有的罪行都能在支票面前得到洗刷——我记得我的朋友之中确实有两个很虔诚的人,那么他们一定会为您祈祷并且为您代作临终圣事来祈求圣哲的宽恕的——即便您是全然无辜的——但中世纪那些被绑在火堆上烧掉的可怜虫也不曾干过什么大事情,他们只是因为某些人的臆想或者贪婪,一点小恩小怨,一点出格的行为就被判定为魔鬼的帮凶……那么有关于这场长达几个世纪的可怕误会,他们的审判官是如何说的?他们可以被认定为为了宗教的纯洁以及圣哲的旨意而献身的殉道者——他们会在天上的宫殿有着一席之地。”
“您也许也能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的。”西撒丁所有暴徒认可的首领愉快而真诚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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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在心里对这个犹如毫无准备地被毒蛇咬了一口,但还是坚持着没有猛跳起来冲出门去的年轻神父表示抱歉——不过他同时也觉得很有趣,至少比原来那个老奸巨猾,不仅仅在口才,理念还能在棋盘上略胜萨利埃里家长的老神父来的可爱,他衷心的希望自己的小小恶作剧不会令这个年轻人未来的道路产生什么偏差。
毕竟这个年轻的神父是接受了卡梅的请求而来的——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忏悔。
并非如神父所说,他不愿悔罪,而是因为老萨利埃里认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根本就是不可救赎的——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可以经由某种方式洗净的话,那么那些受到伤害甚至死亡的人们呢?难道你要他们,或者他们的亲人毫无芥蒂,带着微笑拥抱你?把过去所受的痛苦全部忘记,所有仇怨一笔勾销,就因为你已经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对着不曾回应他们祈求的圣哲忏悔,乃至赎罪?没有吃过糖的人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甜,没有受过伤的人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痛,凶手不曾得到同等甚至更多倍的报复,被害人是永远不会真心露出笑容的——所受的折磨会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他的心里,直到怨恨从中生根发芽,用复仇的花朵将它包裹起来为止。
“西撒丁人从不会否认自己有罪,但我们并不会因此而欢喜或骄傲,我们不逃避罪恶,也不逃避罪恶带来的惩罚。我们尽力行善,却并非为了永生,也不是为了赎罪,因为我们不需要原谅,也不需要被原谅。我们只是做我们能做的,想做的,必须做的,仅此而已……”老头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回去吧,神父,如果您真的想要拯救我们,请先了解我们。”
长时间的谈话似乎令萨利埃里的家长感到有些疲惫,所以他稍稍点了点头,做了个抱歉的口型,就将头颅放在柔软的颈枕上,双手搭在腹部,开始闭目休息。
神父微微张了张嘴——他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却发觉自己哑口无言,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轻微的噪声冲开了这令人难堪的沉寂。
神父惊讶地看着这个嬴弱的老人陡然睁开了双眼,灰色的瞳仁突然焕发出比之前更为强烈的光彩来,他露出一个真正的,而非讥讽与恶意的微笑。
“啊,看来我们的对话必须告一段落了,神父。”他轻松地说道:“我的儿子回来了。”
神父惊讶地看着在玻璃的过滤下显得尤为干净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出现的直升机,它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由远及近,擦过紫杉树林的尖端,而后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外,然后轰鸣声更加响亮了——直升机在距离地面约有二十英尺的地方短暂悬停,然后一个人从上面直接跳了下来,如同一只猫跳下书架那样轻松自如。
一眨眼间,他就从草坪上站了起来,或说在落地的时候就开始奔跑,神父的眼睛紧紧地跟随着他,煦德·萨利埃里和维尔德格·萨利埃里以同样的速度迎了上去,并且极为热烈而亲密地拥抱了自己的兄弟——那是亚历山大·萨利埃里·费迪南德,撒丁的继承人,国教未来的最高首脑,神父曾经阅读过有关于他的报道,并且深深为之感动,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这个高尚,仁慈,温和,勇敢的年轻王储会是个圣徒般的国王。
但他确实是属于萨利埃里的,他是萨利埃里的一部份。
卡梅·萨利埃里与索尼娅·萨利埃里在门口抓住了亚历克斯,在温柔的亲吻与拥抱之后,他们一起走进了门厅——现在神父与萨利埃里的家长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但可以预知的是,在外远游的儿子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定然就是来见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的老父亲。
神父的告退已经算得上迅速,却还是在宽阔的楼梯上遇到了亚历克斯等人,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亚历克斯略略点头,而神父抱着双手行了一个简单的鞠躬礼。
“那一位……是来听取忏悔的吗?”亚历克斯问道。
“应该是。”煦德回答,他有点不确定,因为神父的表情好像他才是那个来忏悔的,而非听取忏悔的人。
亚历克斯挑眉——固执的卡梅妈妈……神父什么的,并不怎么适合萨利埃里家族的男性。看来那个小家伙被欺负的很厉害,不死者在心中微笑。
亚历克斯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轻盈的滑过走廊,来到老萨利埃里的门前——他凝视着身前的精美的木质雕花,它乌黑发亮,有着几点细小的虫蛀洞——这是第几次敲响这个门了,今后还会有几次呢?
他举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我回来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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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安然于享受,也安然于痛苦,只要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