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利克斯走到老头子的面前,那双灰色的眼睛中依然有着生命在拍打着明亮的双翼,但死亡的痕迹已经从脚跟爬了上来,并且正在不断的增长。
老萨利埃里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摇椅,所以亚利克斯索性就坐在了地毯上,肩膀靠着老人的膝盖,抬起头看着他——灰色的眼睛凝视着黑色的眼睛,在亚利克斯的眼睛中,堂·何赛·萨利埃里看不到悲哀,痛苦,愤怒以及其他的一些负面情绪,那双似乎取代了黑夜与白昼抗衡的眼睛幽暗平静。
“我就要死了。亚利克斯。”堂·何塞轻轻地说道:“我大概还有几天时间,但我去确定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亚利克斯点点头,没有一个巫妖会不懂得寻找死亡的蛛丝马迹,并且估测它降临的时间与速度的——面前的这个人类,身体已经腐朽,而灵魂却在闪闪发光,它已经长出了翅膀,随时都会飞出躯体的桎梏。
“死亡之后是什么?”老头子问道,像个孩子似的充满好奇与求知欲。:“我也曾问过耶尔,但他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来自于异位面的不死者想了想,在托瑞尔位面,每个信徒的灵魂都会在冥界,一个荒凉灰暗的平原上短暂停留,而后被所信奉的神祗派遣来的代表一批一批的带走,返回所属神只的神域,在那儿信徒们就可以继续尽其所能的侍奉自己的神只;巴特兹魔在平原上游荡,诱惑每一个可能的灵魂与自己签下契约,他们将会成为最低级的劣魔——血战中的炮灰;无信者与伪信者需要进入审判之城,接受克兰沃的审判,前者被钉在钉在审判之城的城墙上,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后者则须在审判之城中接受连恶魔与魔鬼都难以想象的可怕刑罚——他们唯一脱离这种情形的可能就是混乱阵营的塔那利魔族偷袭审判之城的时候将他们强行剥下带走,不过这种结局也好不到哪儿去。
嗯……也许还要算上被禁锢,滞留,还有被当成食物的那几种……
但是在这里,首先要说得是,类似于冥界的位面确实存在,但那里只有梦魇以及其他一些低级的黑暗生物,而他们之中除了梦魇还残留着一些智慧之外,其他的几乎都是可以归属到海蜇一类的无脑生物,除了吞噬与成长没有任何目的——亚利克斯曾经不止一次地跟踪过堕落者的灵魂,却失望的发现它根本无法再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到达那里,它总是在脱离了人类的身体后迅速消散——那些善良虔诚的灵魂也是一样,毫无区别。
能够留存下来的灵魂多半对这个生者的世界还抱有执念,原因不一,但强烈的情感是必须的条件,譬如数百年如一日,在深夜里抱着头,或者挂着绞索在古老的城堡,宫殿与监牢里穿梭往来,喃喃自语的鬼魂……在海浪与雾气中神出鬼没的幽灵船;还有名人公墓中离世最多已近大半个世纪,却依然享受着生者崇拜追捧的死者;又抑是那些被科学家归属于种种化学与物理现象的“灵动”——他们存在的时间与力量与他们生前的遭遇与本“人”执念强弱有所关系,这也就是为什么,脱离了躯体的灵魂存在的时间与方式都有所不同,而历来的传说中都有满足死者的愿望就可以令其获得安息的说法。
虽然还没有尝试过,但亚历克斯也许会是个很不错的老师,他的解释简单直白,就算是对圣哲与魔鬼同等疏远的老萨利埃里也能理解,他从容地重新靠回椅背:“那么说,我也可以成为萨利埃里的幽灵?这很不错,真的不错,原本我还很遗憾不能看到煦德的孩子。”
亚历克斯给了他锐利的一瞥:“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让您活着看到煦德的孩子,您明白,我能做到。”
老萨利埃摇摇头,里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一本正经的小混蛋。”他抱怨道:“你不觉得在墙壁里穿来穿去很有趣吗?——好啦,我承认我的愿望或许没有那么强烈——亚历克斯,没有什么东西是无需付出代价就可以得到的——生命的价格我想不会太便宜,我不想付出什么代价——也不需要你代付。”他警告地瞄了小儿子一眼:“我想我这辈子多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得到了,我心满意足。”他装作没看见小儿子怀疑的眼神:“五岁时的小马,八岁时的手枪,十五岁时的汽车,二十一岁时的卡梅,然后是你们这三个小混蛋,萨利埃里家族……你知道我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吗?”他没有等亚历克斯回答,自己紧接着说道:“我希望能够在亲人们的身边,躺在自己的床上,安安静静的死去。”
“卡梅。”亚历克斯提醒道。
“卡梅……是的,卡梅……我很抱歉。”老头子难得地叹了一口气:“她会习惯的,而且她会很高兴知道我不会再有危险了。”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轻轻地移动了一下,手指尖在亚历克斯柔软的黑色头发中抓了抓:“还有一件事……也许你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亚历克斯……是我杀了你的亲生父亲……还有,你的养父母,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亚历克斯冷静地捉住那只企图将自己变成鸡窝头的手,将它放回扶手上,但他的手并未离开,一些细碎的记忆碎片从识海的最底层翻腾上来,零散的场景在巫妖的身前闪烁,老萨利埃里的话就如一条无形的丝线将它们串联起来——“我想,我的养父母……他们的死亡与您无关——至少关系没有那么大——他们似乎想将我卖个好价钱,萨利埃里的私生子,他们确实是这么说的,我记得很清楚。”他安详地说道:“我躲起来了,而他们没找到我,那些家伙以为自己被他们和您联手愚弄了,或者他们反悔了……非常气愤……那个夜晚似乎还发生了些别的事情?”
“我掀开了他们法律顾问的脑盖骨,用一颗大口径子弹。”堂·何塞·萨利埃里说完,沉默了一下;“你都想起来了?”
“只有这点。”亚历克斯回答:“还有维尔德格涂抹在我身上的泥巴。”
老头子嗤嗤的笑了起来:“你后来悄悄地穿这那套衣服跑到家庭室的沙发和地毯上打滚,弄得卡梅最喜欢的沙发套和地毯上全是脏东西,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可怜的维尔德格,他除了没有晚餐后的蛋糕可吃,还在屁股上挨了两巴掌——我想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让家庭室的沙发与地毯沾上泥巴的?”
亚历克斯纯洁地微笑。
“你从那个时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了。”老萨利埃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道:“我就知道。一个能干的小混蛋,神秘莫测的小混蛋,”老头子继续说道,他的手重新回到他的头上,把那些微卷的黑色发丝一根根地拉起来:“我知道你能干很多事情,也知道你的事情我们未必能够帮得了忙,但是亚历克斯,你要记住,萨利埃里并不是你的负担或者镣铐,它还是你的盾牌与刀子——所以……不必考虑的那么多,亚历克斯,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需要再好……两方都必须付出相等的力量才能保持稳定,一方单独地,不断的加力只会让一切失去平衡,明白吗?”
“……是的。”
“很好,有事情记得与煦德商量,我想他是能够理解大部分事情的。”
“是的。”
“……很好,今天我们到此为止。让维尔德格单独进来,我也需要和他谈谈。”
老萨利埃里说,他看着小儿子有些愉快地从自己的手掌下拯救了他的脑袋与头发,一边用手指整理它们,一边以一个优雅的姿势站起来——在不用双手帮助的情况下,单单凭借腰部与腿部的力量从盘坐的状态中站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可这小家伙做的还是很漂亮,可惜他的头发都快被自己弄得打结了。
亚历克斯苦恼地走到门前,在开门之前他转过身来,嘴唇微微翕动,一股火焰流进了堂·何塞萨利埃里的血管,已经无法被药物压制住,无所不在的疼痛与酸痒立刻被缭绕的暖意驱散,堂·何塞咂了咂嘴,发现自己的鼻子又能闻到房间里那蓬冬白玫瑰的甜蜜香味儿了。
“哇哦,”他说:“这是魔法?”
“魔法。”亚历克斯肯定,打开门走了出去。
※※※
维尔德格看着手心里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糖,他从来没从父亲手里得到过这个,而且也没看到过父亲吃这个——如果不是有着足够的信任与心灵感应,他准以为亚历克斯把自己的老爸爸掉包了。
“维尔德格……”
“我在,爸爸。”维尔德格闻到一股很浓的巧克力味儿。
“关于胡安娜的事情……我很抱歉。”
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但他保持了沉默;虽然不曾主导,也不曾参与,但也不曾阻止,不曾帮助。
“……我明白……爸爸,我明白。”
最大的恶人是我——明知道会给她带来灾祸,带来死亡,带来无穷无尽的黑暗与绝望,却还是紧紧地抓住她,抱紧她,拖着她一起坠入深渊……直到现在……也没有放开。
※※※
煦德是最后一个进入堂·何塞·萨利埃里的房间的。
“我已经和那两个小家伙谈过了……今后就该轮到你为他们苦恼啦。”萨利埃里的家长甜蜜地说道:“现在,来,到我的左手边来。”
煦德温顺地走到父亲的左手边,然后在他的示意下单膝跪下。
“你是我的长子。”老萨利埃里说道:“煦德·萨利埃里,把我左手上的那枚戒指取下来。”
煦德照办了,那枚青铜戒指沉甸甸的,朴实无华,镶嵌着一颗未经打磨的金黄色方解石。
“戴在你的手上。”
煦德把它带在自己的左手中指上,紧靠着自己的结婚戒指。
“从现在起,你就是萨利埃里家族的家长。”堂·何塞·萨利埃里说道:“它是你的义务与权利。”
“你一直做得很好,将来也会很好,我为你骄傲,我的儿子,我的长子。”他说:“你会比我做的更好。”
之后,他停顿了很长的时间,在煦德以为他已经因为疲倦而入睡的时候,听到他轻轻地,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
“还有……我爱你,儿子。”
※※※
堂·何塞·萨利埃里和家人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圣诞节——缠绕在他身边的“女神”虽然不能让他的身体不能恢复到年轻时候的最佳状态,但他已经可以在早晨与黄昏的时候和卡梅一起散会步,呼吸点新鲜空气,基本恢复的视觉,味觉,嗅觉,听觉,牙齿,呼吸与消化系统让他可以尽情地享受节日的美食,和家人一起看电影,欣赏音乐,聊天……
那天晚上,萨利埃里家族的人聚集在家庭室里,他吃得有点多,所以就在沙发上半躺着,头放在卡梅的腿上,脚放在亚历克斯的膝盖上,而维尔德格坐在地毯上,毛绒绒的脑袋挨着父亲的手臂,索尼娅弹钢琴,而煦德与奥尔加轻声合唱着一首慢悠悠的撒丁民歌……他以前从不知道自己刻板无趣的长子还会唱歌,而且唱得还不错。
他就在这样快乐与温暖的气氛中闭上了眼睛。
沉入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