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油墨的味道。
韩钲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油墨特有的香味,混合着凌晨时才有的清新空气,一夜未眠的疲倦,一时间都不翼而飞。
闭上眼睛,厂房中有规律的声响和无规律的噪音便凸显了出来。
轰轰声来自蒸汽机,咔擦咔擦的是印刷机。
印刷工人们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被机器声淹没,但工长的大嗓门却压倒了机器。
一名跟韩钲差不多同年的小工,吃力地推着一辆满载着报纸的推车,从厂房中出来,自韩钲的面前穿过,一路送到厂门前。
几辆货运马车正停在那里,一捆捆新鲜出炉的报纸自推车上转移上车。
马车轱辘轱辘地走远,推车则转回印刷厂的厂房。
周而复始,这一夜,推车来来回回,送走了几十辆马车。
这里面有着最新式的蒸汽机,最新式的印刷机,最新式的油墨和纸张,每一期高达十万份印量的《蹴鞠快报》,有六成从这里走出。
换作是雕版印刷的时代,根本无法想象只凭十几台机器,五十多名工人,在一个晚上就能印好五六万份报纸。
这就是技术进步的最好体现。
近距离接触外界,韩钲越发地感受到技术进步这一新词汇的意义。
廉价而数量丰富的活字印刷品,将雕版印刷出来的书籍完全赶出了市场。
雕版的书籍在市面上已经看不到多少了。一百本新书中,大概只有十几本是来自于雕版,这其中,绝大多数还是来自于旧日留存下来的老版。
方才韩钲见到的几名排字工,其中有一名本是雕版出身,幸好多认识几个字,才找到的这个活计,否则就会跟他的一些同行那般,改去雕佛像了。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父亲所归纳出来的八个字,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不能适应,就会被淘汰。
人亦是,物亦是。
轰的一声巨响,将韩钲震出了他的思绪。
忙回头看,厂房里随着这声轰鸣忽的一片大乱,不过转瞬又就平静下来,只听见工长的声音在响。
厂长和安监很快就出现了,甚至没来得及跟韩钲打招呼,就匆匆冲进了厂房里。
韩钲本想进入看一看究竟,但想想还是停了步。
外行人进入第一线,不是帮助,而是打扰。
这是来自父亲的告诫。
而且很快,就有人从里面出来,解释了韩钲的疑问。
印刷厂的厂长操着一口秦腔,“二郎放心,只是里面的一台印刷机坏了,塌了架子,幸好没伤到人。”
“那就好。”韩钲往厂房中望过去,里面的工作秩序只用了几分钟就恢复了,他有几分惊讶,“处理得挺快。”
“这些机器,两三天就要坏一次。大病三六九,小病天天有,都习惯了。”
“蒸汽机也坏过?”
“最开始一天就要停十几次。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只耗煤和水,比畜力好用多了。”
蒸汽机刚刚问世时,故障率居高不下,很有些人讽刺朝廷花了大价钱却得到了一个废物。
韩冈便放话说,谁都是从话不会说、路不会走的小孩子长大的,如果有谁苛求蒸汽机立刻就能结实耐用,那想必他一生下来就能说上两句话吧。
韩冈这么一说,除非佛祖活过来,就谁也不能说蒸汽机大而无当。
但蒸汽机终究还是一个危险品,如果锅炉突然爆了,动静绝不会有现在这么小。
幸好不是蒸汽机,韩钲想着,“会不会耽搁时间?”
“没事,不会耽搁,最后的一万份很快就会印好。”印刷厂的厂长拍着胸脯,向韩钲保证,“相公信任小人,小人拼了性命也要把相公的吩咐做好。”
韩钲安心地点了点头,他熬了一夜,不正是为了看到今期的报纸,安安然然地送到千家万户,让那一篇社论将文彦博彻底击溃。
……
“两个时辰之前制版,一个时辰之前付印,现在是寅初三刻,第一批报纸都已经送到了发报点了。”赵世将虎着脸,在西十七号的大院里来回踱着步子,手中的报纸卷做了一束,“东边的已经忙了一个通宵,可你们呢?”
院子中灯火通明,在京城之内,除了官衙之外,夜中灯火不禁的几个地方,就有这里一处。
因为这里是《赛马快报》的报社所在,雄踞东京城中大小上百家报社、书社顶点的两家报社之一。
从副总编到校对,《赛马快报》中的所有成员,面对暴怒中的老社长,没人敢辩解一句。
只有总编——他在京师中颇有文名,年轻时也曾游走在多家显贵之门,是被赵世将重金礼聘入报社——还能上前分说一二。
“石翁。”总编亲近的用了赵世将的自号来称呼,“并非是我等怠慢,韩相公家的衙内亲自去守在那边社里,直到送去印刷厂后,才派人送了一份样稿过来。从一开始,韩相公就没打算用我们。”
赵世将脚步一顿,怒道:“就是因为你们都这么想。所以韩相公才不用我们!”
两家快报社,是建立在两大联赛的基础上的。
相对而言,早一步成立的蹴鞠联赛,因为没有先例,所以设立之初,观望者众多,来自关西的势力便在其中拥有了相对更大的控制力,之后虽然不乏位高权重的垂涎之人,但韩冈的地位比氢气球蹿升得还快,没什么人能抢夺走韩冈一言九鼎的权力。
而到了赛马联赛成立的时候,有了蹴鞠联赛成立在前,各方势力的积极性就要高出许多,因而韩冈在其中就只有影响力,而没有足够的控制力。
从这方面来看,韩冈选择《蹴鞠快报》发声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但赵世将为此惊怒,不是因为新近封了郡公,授了开府,又即将就任大宗正,却错失了投桃报李的机会,而是因为韩冈的冷淡。
不论是太后退养宫中的诏书,还是天子隐居思过的敇文,皆由邸报传诸天下官员,又有两大报社告知百姓。
大议会的召开,新轨道的修建,朝廷近期将要实行的计划,也都是通过两大报社公诸于众。
也许内部还有亲疏之别,但在表面上看,两大报社与政事堂之间的默契是别无二致的。
这也是让赵世将感到安心的地方。
他不怕被麻烦,只怕不被麻烦。
偏偏这一次,韩冈却跳过了《赛马快报》,这不能让赵世将心中惊惧。
圣人所教之“一日三省吾身”,他是从来没有的。但一个时辰前被叫起来后,他已经三省、五省、七省过了。偏偏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韩冈要跳过赛马快报——厚此薄彼是正常,可也没有必要在与一干豺狼虎豹对决的时候,硬是放弃一条臂膀。
赵世将低头展开已经被手汗浸透的样刊,又湿又皱的头版上,“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几个大字,依然十分显眼。
总编凑近了一点,小声问,“石翁,辽人当真要来了?”
比起像被皇帝冷落的宠臣一样患得患失的赵世将,在场的报社成员,更加在意的是辽人会不会真的如这篇社论上所说的那样,已经在准备南侵了。
总编这么一问,其他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可赵世将却更加恼火:“每年朝廷投入几千万贯养兵,军器监几千门大炮造出来。河北的大城小寨,哪一座四角上没新添了炮台?”
“可北虏的火器听说不输给官军多少了。还有什么神火军,前两年一仗就杀了几万叛军。”
“就耶律乙辛有神火军,难道我们的神机营是摆设?!神火军一仗杀了几万人,去大辽的神机营又杀了多少?!”
赵世将一时间怒火烧心,自己的苦恼都没人在意,全去担心别的事了。
只是冲了两句之后,望着一双双无辜的眼睛,赵世将突然之间火气全消。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赵世将呆滞地想着。
在过去,他可是悠闲得很,看看马,看看球,要不然就读读书,哪里会天不亮的时候在这里大发雷霆?
可自从自己踏进这个漩涡之后,完全失去了过去那等超然物外的心态,原来还只是担心被皇帝得意惦记,如今却在担心被韩冈疏远,被文臣攻击,被天子复辟,什么时候都要提着心。
这样的生活,是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
心情急转,就像是锅炉拧开了阀门,里面的一口气突然都泄得精光。
赵世将的背也弓了,腰也弯了,一瞬间老了好几岁的样子,也不再理会众人,脚步蹒跚就进了楼中。
“你们先去做事吧。”
总编吩咐了一句,一众编辑如获大释,立刻四散而去,随即他也跟着进了楼里。
在见客的屋中,与赵世将先后落座。
看着对面之人的神色,总编低声叫道,“石翁。”
赵世将只应了一声,“嗯。”
“既然韩相公只在东面那边发社论,我们也不用急了。但配合要做好,韩相公想说什么,社论里面没说明的,我们要帮着说明,没有给足证据的,我们也要帮着收集。”
“嗯。”
“东面的社论,我方才也拜读了。”总编看了看赵世将,“虽然里面没有点名,但那个要瓜分兵权的应该就是潞国公吧?”
赵世将终于多了些反应,冷哼了一声,“除了他还有谁。”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身为赵家人,赵世将自不会对这一句陌生。
文彦博要争夺兵权的事,赵世将早听说了,甚至不感到惊讶。
只要稍有野心的臣子,都会这么做。手中有兵马,不论是自保,还是进取,都有的选择。若是没有兵马,就会像陈桥兵变,太祖入京时那般,宰相束手无策,帝后相对而哭。
但瓜分兵权,赵世将看了社论之后,也只能骂一句老奸巨猾。
做宰相只是个管家,产业还是赵家的,有那么多同列盯着,谁也独吞不了。但臣子们若是能齐心合力,瓜分掉的产业可就没了阻力,东西也都是自家的了。
如果不是韩冈,说不定真的会答应了。
“所以韩相公才迫不得已写了这篇社论。”
“是啊,还不能把那奸贼的姓名写上去。要不然,这大议会就没法儿办了。”
“韩相公一片苦心。”
“苦心?”赵世将呵地一声笑,“委曲求全不是苦心,是没奈何。”
这几日,赵世将不知抱怨了多少句,“韩相公太心慈手软了”。
兵权都要分一分,文彦博还真是不当自己是外人了。
莫说文彦博表现得跟奸佞一般,即便他是忠心耿耿,赵世将也不会支持他。
不论是天子复辟,还是扶植另一位新帝,宗室之中,第一个肯定是要拿自己开刀。作为第一个站出来的宗室,也只有跟着韩冈一条路走到黑。
“社论里说得对,纯是私心,浑忘了公义。逞一己之私,陷万民于水火。虽九族之诛,亦难赎其罪。北虏一旦南下,一家家藩镇,谁能挡得住?京师上下全得变契丹人的养马奴。这一回,一定要钉死文彦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