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东京新城外随处可见的小巷。
鹅卵石加水泥的路面,两边设有排水的暗沟。
只能容得下两辆普通马车并排,再多上一匹马都要蹭到了两边路墙。
小巷两头连接的都是十步宽的横街,横街方才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小街两侧,都是四合院式的三层的楼屋,这些楼屋四合院中间,都围着一个天井,每个楼层的走廊,都是一圈面对着天井。
天井都不大,白天的时候,只能看到一阵太阳。每到晴天中午前后,天井中为了争夺晾晒被子衣物的地方,时而会发生一两起争执。
面对前后巷子的两面楼各有一个出口,供住客出入院中,出口两边,就是出租的门面。
小巷有三十多丈长,两侧的四合院加起来有十来座,店铺也就有二三十家。
食铺、酒肆、米店、油铺、肉铺、菜铺、布店、南北杂货,还有一家药房,只有些常见的药材,以及一些管跌打损伤的膏药,生意不怎么样,所以还兼卖老鼠药。巷中居民的日常需求,都能在这些小店得到满足。
院子另一个出口的街巷,也是如此布局,甚至店铺的类型也没有多少差别。
如果能站在北面不远处的一座七层塔上向这一片瞧过来,就能发现两道横街夹起了宽窄相同的五条巷道,然后五条巷道隔开了六条由一座座四合院组成的连排建筑,每一座四合院都是用了同样的图纸,整齐得就像是放在盒子里的绿豆糕,一块块堆砌上去一样。
这一片街坊,位于南薰门外,靠近从南薰门到东京车站的大道。
才修起了不到十年,刚刚修好的时候,白墙黑瓦,看起来很是干净整洁,住进来的,不是上京来读书的学子,就是一些商铺的雇工。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房舍逐渐变得破败,里面租客的身份也逐渐发生变化。
车站的苦力、失地的农民、小厂里的工人、破产失业的人、地痞流氓,甚至还有半掩门的流莺,带坏了街坊中风气,也带坏了外界的风评。
到如今,除了下雨不会淹水这一条外,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了。
但店铺还在这里。
不论贵贱,衣食住行四个字,任何人都是少不了的。也许换了店家,也许换了营生,但还是米面肉菜茶酒这么些种类。
小酒肆就是这些铺子中的一家。
小酒肆没有名字,更没挂招牌,就在门头上挑出一面杏黄角旗,上面写了个酒字。
识字看字,不识字的嗅着酒味,看到临门一张高台桌上的几个酒坛,就知道这家店做何等营生。
高台桌占去半个门面,台桌后面是一个个大号的酒瓮。
店主在桌后收账,小二在桌后取酒。没有被台桌占去的另一半店面,放了三张方桌,几条长凳。
熟客大多时候一个人来,就靠在台桌前喝酒,要一两碟下酒小菜,顺便跟几个酒友碰碰杯,聊聊天。两三酒杯下肚,一两碟菜吃完,就丢下大大小小几枚钱,然后回家去。
如果是几个朋友一起来,就在方桌边坐下,去对面的卤菜店弄点猪头肉、切两盘风鸡风鸭,或者让旁边的食铺送几道热菜来,一喝就是一两斤起,一两个时辰方才罢休。
店主来自河北,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相貌也是普普通通。唯一算得上是特点的,就是他不知是什么缘故,坏了喉咙,说起话来不但沙哑粗糙,据说喉咙还会痛,所以总是沉默寡言。另一个不算特点的特点,就是他经常去庙里捐献,是这一片有数的善信。
这家店里,酒中兑的水总比其他家要少一点,下酒小菜煮得又更入味一点,店主虽不怎么说话,却也总是和和气气地笑着,哪天遇上忘了带钱的酒客,也不会横眉竖眼,总会憨憨笑着端上一碗热好的黄酒,一小碟子蚕豆。所以小酒肆里总是不缺客人。
十年来,小酒馆一直都在这里。店主看着这片街坊送走旧人,迎来新客,变得热闹,又逐渐破落。
瞧着成功者迁去更好的寓所,目送失败的则无望返乡。有人在这里辞世,有人在这里出生。
走了一批,又有新的一批。
一个上京客失落返乡,第二天就会有另一个背着背囊满怀希望的外地客入住此间。
但这家店始终在这里,从中午迎来第一个客人,直到深夜送走最后一个酒徒。
店主总是站在台桌后,带着微笑,沉默地聆听着酒客们天南海北的闲聊。
夜色已深,客人们也渐渐散去,偶尔一两个流莺带着嫖客经过门前,但也是脚步匆匆。
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客人,络腮胡子,眉眼凶悍,身材又高又壮,穿戴倒是整整齐齐,可一套好衣服穿在他身上,但怎么看怎么别扭。
当他进来时,店里的光线都为之一暗,原本还算喧闹的店里登时就静下来了。直到他在台桌前坐下,叫了酒菜,闷头吃喝,才算又活跃了点。但也比不上平日,还不到戌正,一干熟客早七早八地走了个干净。
小二擦干净了桌子,把酒具碗筷也都洗了晾好,便出门去,摘下了门前的灯笼和酒旗,将一扇扇门板推进门槽中安好,最后架上门闩,完全没去在意还有一名客人没有离开。
待店门关上,一直闷不吭声的酒客开了口,用着怪异的口音,“生意做得不错?”
“还行。”
店主答着。听起来就像是熟人在聊天。
他的声音仿佛是用锉刀锉过一样,模糊了年纪,也模糊了出处,分不清到底是乡音的问题,还是嗓子的问题。
“今天在城里逛了一圈,南薰门那边可是热闹得很。”
“要修环城铁路,在城墙上。”
酒客抹了一把络腮胡子,大笑道:“选得地方好啊,把城楼、敌楼都拆了。”
他仰头作势,笑声却几近于无。
压得很低的声音,压得很暗的灯光,凝结出让人窒息的气氛。
店主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手搭在桌子上,沙哑地很慢地说着,“外面挡不住,就输了,有墙没用。”
“这就是胡扯了,我看那城墙还在夯土,明显是在加厚城墙。”
“原本弯的,要弄直。”店主依然言简意赅。
酒客嘿嘿冷笑起来,“怕还是顺便把炮台也修几座吧。”
店主摇头,“不知。”
酒客翻起眼,盯住对面的店主,“是啊,你不知道。”他突地站了起来,横过整个桌面,把脸凑到店主近前,“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店主与酒客眼对着眼,呼吸直喷面上。但他的一双眼睛与酒客对视着,如同石珠子一般不动分毫,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猛然间的动作,却得不到反应,紧盯着店主的眼瞳收缩了一下,酒客直起身,恍若无事坐了回去,“别忘了,这些年,你窝在这破落地方,到底为了什么?”
酒客好似双手拿着报纸一样,虚虚举起,念着内容,“楚国公病重垂危。”他猛地一拍桌子,又是严辞厉声,“东京城现在谁不知道王安石要死了?!你送回去的这些消息,我去街口多买几份报纸就全有了。朝廷送你过来,又安排好身份,难道是为了这些两文钱一份的消息?!”
横眉竖眼地瞪了一阵,酒客忽然又堆起笑容,给自己倒了半碗酒,“朝廷待你可不薄,你那儿子如今可都是进了神火军,朝夕都在皇帝身边。你觉得,就凭你过去的身份,能有这种好事?何况像你如今这般缩头王八做着,打算要做到什么时候?不打算回去了?早点做出点大事,也好早点回去,等回去了,牛羊土地什么没有?官职也不会少你的,难道不比在这里卖酒强?别再相信他的话了,他不能让你回去,但我能!”
店主静静地听着,忽然转过身,向里走去,“跟我进来。”
酒客一口将酒喝完,将碗丢下,让小二去收拾,自己则跟着往店里走,笑道:“藏了什么好东西?”
小酒肆前后分隔,外面是店铺,里面则是一个起居的小厅,以及两个房间。
店主推开了其中一扇房门,回头站定。
酒客走上前来,向里面张望,“怎么,在里面?”
房间里面没有电灯,黑洞洞的,完全看不清楚,他正想往里走,后腰上突然一下冰凉发木,瞬息后,一阵剧痛从后腰放射到全身。
剧烈的疼痛,让酒客一声惨叫,但中膈上受到猛然一击,他的叫声刚刚起来,就被打断在了嘴里,化作一阵闷咳。
酒客双臂一振,将店主推开,他摇摇晃晃地扭回头,就见那才十几岁的店小二正向后退去,看起来被吓到的模样,但酒客眼中的余光,却在自己的腰上发现插了一个不该有的东西。
怎么会是刀柄?
他捅了我一刀?
他不是在收拾东西吗,叮铃咣啷的声音也听得清楚。
酒客忽然发现自己的思维变得很慢,好像用了很久才想明白。
他又用尽气力转回头,看着前面的店主。
依然是那种让他看不惯的傻笑,呆若木鸡的,但是现在,他却在笑容中发现了多许讽刺。
浑身的力气都不知去了哪里,酒客踉跄一步,倒在了地上,但头还不甘心抬着,一手指着店主,“你……你……岑……”
噗,背后又是一痛,酒客浑身一僵,刚张口,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一块抹布迎了过来,将鲜血全都兜住,顺势捂在他的口鼻上。
店主蹲了下来,一手将抹布填进酒客嘴里,一手牢牢地将酒客的头按在地上。
并不粗壮的双手,此时却变成了铁钳,不论酒客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直到他精疲力竭,再也无法挣扎,店主才低下头,简短沙哑,“他派你来,为什么,你知道?”
酒客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充满了不解。
“你太急。”
“我太急?”
这是酒客陷入黑暗中的最后一个念头,脖子上不断收紧的双手,让他永远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感觉到脖子上的血管不再搏动,店主缓缓地放开了手。
原本粗壮的脖子,已经被捏细了一圈,偌大的头颅歪斜着,脖子扭曲成了一个活人不可能有的角度。
店主站了起来,面对死不瞑目的尸体,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一路走好。
小二也跟着过来合十行礼,嘴里喃喃有词。
就在一片静默中,忽然间,大门处砰砰几声巨响,有人在外面捶门,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大喊,“赵九,赵九哥。”
小二紧张得几乎僵住了,而店主则很麻利地将尸体拖进了房间,一脚揣进了床底下。
他飞快地将衣服鞋子都脱了,打散了发髻,随手找了一件衣服在身上一批,就踩着鞋子,过去起了门闩,开了店门。
门外站着一个结束整齐的士兵,正笑嘻嘻地看着店主,“赵九哥,都已经睡了?”
店主沉默地点点头,小二这时钻了出来,同样是睡觉时的打扮,身上已经看不到方才的紧张,笑嘻嘻地问着,“陈家哥哥,今天你值夜啊。”
“这话问得稀奇,哪个月三六九不是你哥哥我值夜?”
来的是本坊的徼巡警察,以前叫做徼巡卒或军巡铺兵,现在从军中划了出来,直属于新设的都警监,俗称就是巡警。街口那一条巷子最外口的门面,就是他们的徼巡铺屋。
这一位就是今天当值的巡警,跟这边的街坊都是老相识。
穿着识别度很高的警服,腰上插了根铁尺,看着不是那么杀气腾腾,但这铁尺沉重,一尺子下来,骨头都碎掉。
巡警在门前,“赵九哥,别怪我打扰你安歇。只是方才我听王老混……啊。”话陡然一顿,然后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不该说他名字的,九哥你也别记着,他也是好心……就是说你家来了生面客,还一副杀人放火相,一直喝酒就不走,最后就剩他一个在店里了,担心九哥你出事。现在楚国公病情不妙,上面就逼着我们要提高警惕,严防外寇于此作乱,大事小事都得多问一句。”
巡警一边解释,两只眼睛一边瞟着店里。
店主让开了身子,又指了指门外的巷子。
巡警会意,“走了?”
店主点点头。
巡警看看店里面,又朝着自己过来的反方向望了望,“过来的时候也没见,可能是从另一边走了。”他搓了搓手,哈了口气,初春的夜风依然凛冽,冻得他直跺脚,“害俺白跑一趟。”
“陈家哥哥,天寒地冻的,喝点热酒。”小二精乖地在里面叫着,然后抬头望望店主。
店主点了点头,伸手邀请巡警进来。
巡警也不推辞,可能本就是想好了要来蹭一顿酒来喝,大步进来,在老位置上坐下,没口子地夸这小二,“小猴子,又聪明又勤快,怎么就不肯去读书呢。”
“俺读书了,谁来照顾店里?”
小二边说便打开酒瓮,酒香气顿时飘散在店内的空气中。
巡警用力抽了抽鼻子,恨不得将酒气都吸进肺里,笑道,“让你老爹早娶一个,不就有人搭手了?”
小二舀了几勺酒,将酒壶装满,开始点炉灶热酒,巡警看着,将怀里的半个馒头递过去,“这也顺便热一下。”
小二应了,巡警就又对店主道:“三号巷李锦记酱油铺上面的花寡妇,上次还说起九哥你,每年赚得也不少,却都往庙里送,秃驴吃香油吃得脑袋发亮,你自家却俭省得面黄肌瘦。你说她没那个心,干嘛惦记你?肯定是有心思了!找我说,九哥你也别再把钱往庙里送,攒两个月的钱,去请你隔壁的徐婆找李寡妇做个媒就好。李寡妇年纪虽大了点,但还是能生养的,身边还有两个小子,正好顶着店里的活,让你家的小猴子去上两年学,指不定就能做了秀才,一个不好,举人也做得。万一中了进士,啊……就是诸科,我们这些街坊邻里的面上也跟着有光彩。”
这巡警絮絮叨叨的好半日,就着一壶热酒,把热好的馒头吃了。
店主也不说话,就听着,隔一会就嗯嗯两声,以示自己用心在听。
喝完了酒,吃完了馒头,谈兴也满足了,身子也不那么冷了,巡警终于起身,“耽搁九哥歇息了,对不住!”他起来告辞,出了门,呃地一声打了个饱嗝,回头对送出门的店主,“再谢谢九哥你的酒。”
巡警摇摇晃晃回了巡铺中,在出警的记录本上记下了报告人、检查结果以及嫌疑人的基本情况。因为没有结果,他只不过将内容用自己认识的字草草写了一遍,就在巡铺中中了张床,睡了下来。
第二天,记录本递了上去,不是因为昨夜记录了重要的信息,而是已经到了这个月的记录上交日期了。
远离这一片街坊,远离南薰门外地大街,就在朱雀门内的一处小院中,一群警惕心极高的人们正在翻阅这些来自于不同地区的出警记录,将之相互对照、印证。
一个男子正低头飞快翻着记录本,这里面有价值的情报,其实很少很少,需要经过他仔细分析,才能做出应对。
突然,他神色一动,不再继续翻看。他在地图上,发现了三个来自不同地区的记录,但描述的对象却都很相近,应该是一个人。
原本迷迷瞪瞪的双眼一下就瞪得圆了,眼神也为之不同,仿佛抓到了耗子的猫儿,多了一种仿佛在玩游戏的暧昧笑容,用着奇怪的调子唱了起来,“让我来看一看,你到底从哪里来,又是去哪里。”
但他的搜索工作立刻就停止了,外面一阵喧嚣,吵得几乎让人无法安睡。
“怎么了?!”
院中一片乱,许多人都在问着,“到底是怎么了?”
在前院观察的一人跑回来大声喊,“是天子銮驾,往楚国公府上去了。”
皇帝终于能出门了?!
仿佛炸弹爆响,众多念头合作一个想法。
几年来朝堂上犹如一摊死水的京师,现在要发生变化了吗?